李任安待在尚書一位已有十五年餘,起初他也只是個小小舉人,步步爬上這個位置時,也已滿頭斑白。
他不甘心。
憑什麼那些努力沒個幾年的,個個平步青雲,咻一下地就位列高階?說背後沒有人那他是不信的。
在下位時他只是個用完就可以隨手拋棄的棋子,而坐上尚書之位,李任安收到的行賄就沒少過,連經他手上任的主薄都要給他幾分顏面。權力鬥爭就是這般,比誰的人多、誰的人好用,又能從中撈得多少理由。
有時連氣運都向著自己──當已故皇帝正想把他們這一脈除掉時,他病倒了;攝政王常年征戰,無暇顧及朝內;年輕皇帝沒有魄力,不過是聽那目中無人的宰相指示做事。
「想來就氣!尹卿瑒那斯好個脾氣,朝上處處針對,是尊不尊重我這老臣了?」李任安呿聲,沒呈到皇帝勉強的摺子被他拿起,往馬車外車夫身上砸。後者被砸了,也不敢吭聲。
他旁邊的檢校陳家和趕緊搧風,「陛下也真向著他,對咱們未興皇陵上奏一事也裝傻充愣,還說沒這回事,亦不曾有過召文。」他順著李任安的意,將他不敢罵的皆替他出口。
「隔牆有耳,這些話是你能說的嗎?」聽人一口氣把自己想的都罵得差不多了,李任安裝模作樣地制止,「陛下不過被蒙蔽雙眼,我們揭開便是。」
「是是是!」陳家和趕緊陪笑,「揭開?怎麼揭?」他就算有什麼點子,也不能在頭兒面前獻出,若是李任安早有打算,自己可能撞一頭鐵板。
「給尹卿瑒攤上點事不就成了?」李任安賊嘻嘻地笑開,臉上肥肉擠成一團,「林主薄那兒不是有個要安排去賑災的貨嘛,老樣子處理,做得更誇張點。尹卿瑒作為這事的擔保,出事了他也不會好過到哪,再興些事推給他就好。」他悄聲說道,又在陳家和耳邊嘀咕幾句。
「這成啊!」陳家和面上大讚,心理卻不以為然。
平常做多了,這次倒還不難,只不過尹卿瑒風評一向很好,恐不是這樣就能扳倒他的。
「不過林主薄那摸樣,對那晚青樓女子念念不忘,這都幾日了還鬱鬱寡歡……不會壞事吧?」陳家和嘶聲,那沒幾分見識的傢伙,一個美女就給迷得團團轉。
李任安亦是面露不屑,「你尋幾個樣貌有幾分像的,給他送了去,讓他好好幹。」花默確實是美,但為一個女人棄一座城這種傻事,他是不可能幹的──他有座城,那就擁有整座城的女人。
「下官命人去辦。」陳家和拍了拍腰間荷包示意,忽然想起什麼似地,疑惑地問道:「您可聽聞,攝政王爺也在尋與那花默相像的女人?」
「有這事,王爺不是買下她了?」李任安抬眉,自己也很是疑惑。
「據說不知道是出什麼岔子,給人放跑了。」陳家和把自己聽聞的事蹟說了說,聽得李任安眉頭深鎖,「王爺似乎對那女人很是上心,這都過了七日,還仍封鎖城門查著。」
「還未找到?」李任安驚訝,王爺要的人玩欲拒還迎的手段玩得過頭,這七日王爺派出的手下還找不到一個風塵女子,也是不該。
陳家和搖頭,答:「至今仍未。」
「多讓些牙子找找,找到有賞。賣身的女人只能去那幾個地方,若是找到花默,送去給王爺也是份禮。」李任安眉開眼笑,當初沒嚐到滋味,現在是成了更大的糖兒。
「下官明瞭。」
馬車繼續行駛,木輪碾過路面上的小石子發出咔咚咔咚的聲音。李任安今天還有一張大單要談,成了是銀子幾百幾百兩地進,談不妥也就條人命……那縣丞的命。
「大人,華膳亭到了。」
簾外傳來車夫低語,馬車亦逐漸停駛。陳家和掀起窗簾一角,確定是停在了華膳亭門口,才轉頭和李任安點頭示意。
「到了便走罷。」李任安擺手,陳家和趕緊搶在他前面出去,把人扶穩了,踩著車夫的背悠悠下車,苦得體格僅較常人健壯的車夫,被幾百斤的李任安踩的臉色蒼白。
但李任安從不體恤下人。車夫做不來可以選擇不做,也可以選擇他開的富裕月俸,全憑自己抉擇,他已經給了極為優渥的待遇。
「去馬廄照料一下馬吧,順便把馬車整理好。」陳家和憐憫地看眼撐著腰咬牙站起的車夫,拋了點碎銀過去,就這麼打發。
兩人站在華膳亭門口,掌櫃的竟親自出來迎接,哈著腰、腆著臉把人請上了三樓──要知道三樓也僅有六間包間,獨立、隱密又清淨,除了小二送菜以外無人打擾,最適合商談要事──能來這一層的,不是錢多就是身份特殊。
「兩位大人裡面請,客人也在裡面等您了。」掌櫃的將二人引到最裡間,給他們拉開木門,「菜色就要您常吃的那幾樣嗎?」他湊在陳家和邊上悄聲問道。
「嗯,順便上點好酒。」陳家和吩囑,「不要太烈,但菜要有辣。」
這廂送走掌櫃,甫關上門,那廂就有個儀表堂堂的青年從屏風後迎來,「下官河郡縣縣丞柳晚清,拜見李大人、陳大人。下官不敢私自入座,一直在這兒站著,恭候兩位大人呢!」青年彎腰行禮,巴結的樣子有些退了幾分俊朗。
他的識時務在李任安這裡很受用,「柳縣丞客氣了,請吧。」他滿意地頜首說道,卻不見一個態度。
「下官怎敢,還是請李大人您先入座。」柳晚清是個明眼人,手朝內室一劃讓開了路,活像的店小二,腰都要彎斷了。
「那本官就不推辭了。」李任安不再客套,直往首位坐下。
陳家和接著李任安的勢,也落坐在次;而千里迢迢到來到皇城的柳晚清,作為客人卻是撿了個末座。以輩分來說不怎麼奇怪,但以主客就明顯誰掌著權了。
隨著三人坐定,小二先上了酒,再端幾盤佐酒小菜。
柳晚清親自給杯子都滿上,自己雙手端起面前那杯,朝李任安舉去,「下官上任後,遲遲未能前來拜謝李大人推舉之情,先自罰三杯!」只聽他這麼說完,再猛然一拜,連乾三杯酒。
李任安笑盈盈的,並不阻止,算是承了他的情。
「本官也未曾向你好好道賀,也是年少有為,今日就當作為你順利坐上縣丞一位慶祝。」李任安舉起酒杯,見狀陳家和也跟進,三人輕碰杯緣後紛紛飲盡。
「若不是您有意扶持下官,哪裡有什麼年少有為呢?」柳晚清連搖著手,嘴裡直呼著不敢當,「要說有為,也只是李大人您一片衣角,東樂國史可曾有哪位尚書能與您比較一番呢!」他慷慨激昂地說著,雙目有如崇拜那般炯炯有神。
李任安心裡聽得舒服,還是笑著否認,「說得過了,該罰。」
「罰就再罰三杯。」陳家和拿起酒壺立刻給他倒滿。
柳晚清也是爽快,咕嘟、咕嘟地又是一連串黃湯下肚,面色全然不改。
「柳縣丞好酒量!」
「不敢、不敢,不敢。」柳晚清直道,放下杯盞,按著心口,「我心裡緊揪著清醒,怕誤了待會要談的大事。」
恰巧小二送菜進來,李任安以眼神示意著二人先安靜,等人都出去了再說。
羊皮花絲、清燉甲魚、煨牛腱子肉、箸頭春、佛跳牆……一盤盤名貴菜色端上桌,也不管這二十來盤的,他們三人吃不吃的完。柳晚清像是沒看過這陣仗,直盯著佳餚闔不攏嘴,於此李任安和陳家和相視一笑。
「這、這……」柳晚清瞠目結舌,一時竟是不會說話了,「這一桌子,挺貴的吧?」他嚥下口水,吶吶地問道。
「柳縣丞儘管吃,這都是小意思。」陳家和看他這般沒見過世面,把整鍋牛腱子肉挪到他面前,「只要跟著我們大人,想要頓頓吃這些山珍海味,不是困難。」他意味深長地摩挲下巴。
「每餐都能如此?」柳晚清不自覺地重複,在他家,能有個五菜一湯就是豐盛了。
「為何不能?」李任安胸有成足地反問。他們早查過柳晚清身家,正是帶窮書生先享受過財富權勢,才能步步讓人淪落,人有欲望最受掌控。
「實不相瞞,我常年跟在大人身邊,這些東西吃都吃膩了,看也看膩!」陳家和裝作一副嫌惡這些菜色,往自己碗裡挾的都是青菜,「大魚大肉吃久了,這桌子還真吃不下。」他話語中逐漸放下敬辭,頗有拉近距離之意。
「還有能將山珍海味吃膩的時候呀……」柳晚清腦瓜子懵的,又是羨慕又是饞,手舉著筷子卻不知如何落箸。
「能,只要有錢、有權,哪有不能。」陳家和把甲魚也給他推去,除了李任安下箸的幾盤,其餘通通讓柳晚清趕快試試,「你儘管吃,這頓是為慶祝柳賢弟上任所設,只要你吃得開心,我這銀子花的便直了。」
柳晚清突然放下碗筷,跪在地上直向李任安咚咚咚地磕三個響頭,把額前一片都磕紅了,「晚輩願為大人做牛做馬,還望大人提攜!」抬起頭,他的眼中有貪、有欲、有野心,還有一閃而逝的聰穎。
「嗯,吃吧!別浪費這一桌子佳餚。」李任安沉吟了會兒,答完便繼續忙活。他手邊堆著小骨頭山,造的速度可不慢。
陳家和離席,拉了柳晚清一把,還友好地替他拍去塵埃。
「大人是應允了你呢,快起來罷。」他把人按回了位置上,「從今以後就是同條船上的人了,可別負了大人一番心意。」
「柳某絕不會辜負二位大人!」柳晚清鄭重地拱手。
陳家和彎起唇角,又一個涉世未深的小毛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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