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現在過得怎麼樣啊？」畫面裡的那個婦人看來十分擔憂，「工作會不會太辛苦？身體如果有不舒服一定要趕快跟他們說，知道嗎？」
「我很好啦，沒有覺得不舒服。」他佯裝悠哉地回答，「你們呢？最近有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嗎？」
「我們都很好。」婦人表情變得較為放鬆，欣慰笑道，「生活很安穩。」
「今天我們有坐漂亮的船！」一個興奮的小腦袋從婦人後面探出頭來，「然後鯨魚『噗——』的噴水！」
「你很笨欸，那才不是水！」另個年紀看來稍微大了點的女孩打斷他，解釋著鯨魚呼吸的原理，臉上掩不住覺得自己很有知識的得意神情。
「今天去了他們一直很想去的海生館。」婦人微笑解釋道，「現在的科技真是厲害啊，就像置身在真正的海洋呢。」
——誰？那是誰？
他知道，這些人就是他親近的、熟悉的人，想必大概就是他參與實驗計畫的原因之一，但他們是誰？他已經叫不出名字、叫不出稱謂，甚至連他被呼喚的、自己的名字都感到陌生。
由於規定不能透露實驗內容和過程，當時的他沒有什麼可說，連觀測畫面都不是在個人獨立空間下進行，只好問起對方的近況。
可面對逐漸流失的記憶，那些在畫面中和他揮手、笑著或哭著的人們讓他感到虛無縹緲，只餘胸口莫名的鬱悶與難過，卻說不上悲從何來。
「……能改成單方觀測嗎？」
在疏離感越來越重的幾次經驗後，他最終選擇這個做法，意即只有他單方得知他們近況，透過各種資訊媒介的那種。再後來他連這個功能也很少開啟了。
「前次閱讀書籍名稱：《由古觀今：回溯近百年的科技歷史事件》，書籤標示為第七章，第268頁第五行，是否繼續？」索引器發出語音，等待使用者回答。
「自第七章從頭開始吧。」他說。雖然多數時候他更偏好安靜閱讀，但總覺得有點久沒聽到其他人的聲音，便開啟語音閱讀功能。他沒特別看人名，只是憑感覺挑選了某個過去知名DJ的仿聲，在夜闌人靜的時刻，平穩的女聲細細訴說，傳遞著宛如新生兒沐浴在母親懷抱裡的安穩感——即使內容本身並不溫和。
〈第七章：人性與仿生學的分歧點：HSDEP中的爭議及發展〉
前章提及，核冰事件後五年，各國在核武、能源、經濟與環保等重大議題考量下，透過簽署聯合電子法案，正式發起HSDEP，全名為「人類永續發展及演化計畫（Human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and Evolution Project, HSDEP）」，該計畫被認為是繼末日鐘後，對於人類存亡的新定義及指標。
基於核冰事件涉及各國政府威脅的深入程度，此計畫委由國際民間組織發起及執行，但在聯合電子法案正式簽署前，計畫本身私下進行多年的傳言已經甚囂塵上。當時身為國內資訊機械工業龍頭之一的R企業曾公開表示反對，認為這是將仿生學導向錯誤方向的法案，引發生物與機械學派的各種激辯。
隔年，R企業發表新一代羽人系列，強調透過穿戴式的外部裝置達到非侵入性偵測，能有效避免過去受到質疑的腦波問題。兩週後，HSDEP第一階段「生物圈」在沒有公開宣傳的情況下，達到產學界實體參與7,053人、即時線上參與至少三百萬人的結果，為當時資訊媒介有紀錄中最高人次，雖部分與會人士對計畫內容持保留態度，但已顯示出當時人們對於該計畫及相關議題的高度興趣。
床沿一面是貼牆的，當他靠坐著、閉眼聽得正放鬆時，語音閱讀卻沒再發出聲音，他微微睜眼看向懸空的書籤索引器，發現被轉為暫停，同時前方開啟一個18吋大小的黑色塊，要求傳送視訊。他回應確認。
「嗨，醒來之後還好嗎？」A6主要的三位研究員們聚集在畫面上，中間發話的小瀞有著一頭髮尾微捲的中短髮，是個知性而不失活潑風格的女性。
「唔，跟平常好像差不多。」他悠閒地答道，「醒來還是嗆得亂七八糟、你們也還是不給我護目鏡，然後有點久沒穿上衣服，稍微不太習慣那種搔癢感。」
「就說了會妨礙連結嘛。」畫面左方的小天攤手表示愛莫能助。
「除了這些呢？身體上的變化怎麼樣？你這次睡特別久，可是把我們嚇出一身冷汗。」小瀞邊滑著旁邊的視窗，皺眉盯著上面的數據紀錄。
「你的語氣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他擺擺手，「我看你們一點也不緊張，醒來人全都跑光了。」
「我在啊，哪有都跑光。」小天嘟嘟嚷嚷說著。
「好啦，不閒聊了，我看看你的腳可以嗎？」小瀞說，「應該……有長。」
「科技那麼進步，結果服裝這種東西卻意外原始，老是得穿穿脫脫的。」
「這就是你不懂的地方了。」小瀞眨眨眼，「人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從來沒有停止，衣服、食物、藝術、旅遊等等，這是天性。」
「你該不會要說這是僅存的人類特徵吧？」他噗哧笑道。
「你能想像所有人三餐都打葡萄糖跟營養劑維生、衣服都是同套制服嗎？我可忍受不了。」小瀞做了個打冷顫的動作，「好啦，快讓我們看看。」
「好、好，這不就在弄了嗎？」他小心翼翼地捲起褲管到膝蓋位置，避免像掀指甲似的把鱗片逆翻。
「哇喔。」連他自己也有點驚訝，直到洗澡時都還顏色深沉的鱗片，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變成略帶透明的藍紫色，稍微轉個方向又像藍綠色。
「這東西直到剛才都還是黑色的欸。」他說。
「鰭呢？鰭有嗎？」小天貼近畫面得像要直接穿透過來。
「有啦、有啦。」他略為挪動坐姿，讓身體側面更朝向畫面，接著稍微撩起上衣，在腰線偏上的位置，果然有一片迷你鰭，「但是只有左邊喔。」他邊補充邊伸手去摸，觸感竟然變得比方才細緻更多，宛如絲綢。
「沒關係，這是R3期關鍵標的，太好了！」
小天與小瀞同時顯露放心的樣子。先前太多人熬不過R2轉至R3的階段，有些反應過程太激烈的……，樣子讓他們都不是很願意再回想。
「瀞丞，明天給EP-1024跑全套檢查。」一直沉默著的研究組組長開了口，卻不是對他說話，而是轉向自己的組員，「天翊，截至R2的分析數據等檢查出來，再和相關報告一起給我。」
「知道了。」兩位研究員異口同聲回答，專業而俐落。
「蛤？為什麼？明天不是休息日嗎？」面對那人清冷而疏遠的聲音，他刻意像委屈的孩子般說著。
「那今晚就好好休息。」組長平靜而理所當然地回答。
「但是我才剛睡醒，現在完全睡不著啊。」他故意用兩手撐住上下眼瞼。
可那人並沒有被他逗笑，維持一貫的寡淡神情，並且盡責表現出身為一個理性、憑數字與實證說話的研究人員特質：「R期睡眠跟平常人晚上的睡眠是兩種不同的狀況，只要在床上放鬆休息，還是能夠入睡。保留體力給明天的檢查吧。」接著他起身，似乎接到什麼通知似的準備離席。
「你在這次睡眠期間有做夢嗎？」小天依照R3進程的標準問題問著。
也許同在一個空間的兩位研究員沒有發現，但在對面的他透過畫面，並沒有忽略掉那人起身時的停頓。
「……有的，但我已經想不起來了。」他扯扯嘴角，苦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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