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
伴隨著嘩啦啦的水聲，EP-1024從浸滿碧藍色液體的管狀空間中嗆醒，腰背連接著的控制儀從幾分鐘前就已經預測到清醒環節，依照排程掀開管裝空間頂蓋，並將他的身體緩慢抬高，讓他在被嗆得七葷八素的十五秒內可以正常呼吸到空氣。
「咳咳、咳咳——」十五秒是經過計算的，但EP-1024仍然呈現邊大口呼吸邊咳嗽的狀態，他雙手無力地垂掛在管緣，沾在身上的液體滴滴答答落在管外，透過地上圍著的孔蓋承接回收，維持地面上的潔淨。
「說真的，要是下、下次再不給我個護目鏡什麼的，別、別想我會再進去這蠢東西裡一次。」他喘得像經歷五次衝刺短跑，除了肺部咳得作疼之外，他也總是伴隨著眼睛的刺痛醒來。
A6是這個實驗室的編號，而EP-1024則是他的代碼，打印位置就在左鎖骨下，平常看不出什麼痕跡，得用特殊的波線才看得到。
管狀空間的正式名稱是進化囊管，但一般通稱為大型試管，裡頭裝著被調節過液壓、充滿營養素和其他成分的溶液。
「唉，我得跟你說幾次啊？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啦，這樣會妨礙連結。」距離主控臺不遠的研究員小天抬頭回答，閒聊口吻中還帶著幾分無奈，「手不要伸到管外，很危險。」
小天已經下了結束的指令，即使儀器仍穩穩扣著EP-1024的身體，但囊管裡的溶液仍以適當速度排除——免得讓他感覺像被馬桶高速沖走的金魚——同時囊管也在慢慢下降到接地縫隙中，進行正常程序清洗。
「咳咳、你才摸著良心想想，這是這裡最不危險的動作好嗎？」他邊咳邊調侃，還四處張望，「你們真的很放心欸，這麼大的地方現在只有你留守。」
「難道你很期待被一群人欣賞裸體嗎？原來你是這樣想的，我得記錄下來才行。」認真的研究人員秉持實驗精神說道。
「等等，我開玩笑的。你不要記錄這種事啦。」
雖然每次醒來都是發類似的牢騷與談笑，但小天總能不厭其煩地花力氣回應他。
兩百坪的挑高空間裡，除了原本共有五架的進化囊管和整套相連接的各種設備外，可以活動的空間依然充足，以往EP-1024醒來時在外的人數有多有少，但像這次只剩小天一人的情況確實少見。
「你比預期的時間還要晚醒來，他們只能先去為說明會做準備，畢竟你也知道……前陣子結果並不是太樂見。」小天最後那幾個字的聲音弱了下去，有些不自在的摸摸後頸。
「喔。」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應了聲。囊管下降到離地三公尺前，溶液已經全數排除，當他的腳輕輕接觸到地面、確認站穩後五秒，腰背連接著的控制儀才鬆開禁錮，讓他得以用旁邊準備的毛巾暫時擦乾身體。
「組長一直等到半小時前才離開，他說等你醒來務必第一時間通知他。」研究員依照交代，舉起左手腕，將極細的手環靠在面前說話，簡單發送訊息，同時主控臺安靜顯示了囊管的數據，空間裡剩下控制儀緩緩運作的機械聲。
「……這樣啊。」他說，語氣中聽不出什麼情緒，他沿著標示好的步道邊擦邊走往淋浴間，雙腳有些刺麻的感受，每走一步都如同細長的針戳在上頭，關節部分尤其明顯，像用破碎的骨頭在走路，因此速度並不快。
「那你這次要——」話都還沒說完，就看到他頭也不回地搖搖手，小天只能嘆口氣，在主控臺上敲了兩下，把已經準備好的止痛劑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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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四面八方撒出的液體是貨真價實、經過濾的乾淨水源，剛從囊管中出來、擦乾身體的EP-1024早又全身濕透。
據說人在洗澡的時候容易進入預設模式網路（Default Mode Network, DMN），隨著睡眠期越來越長，他對時間的模糊感也越來越重，思緒不清晰、感到空白的情況也更常發生。他邊安慰著反正在這裡需要去精密計算結果的人不是自己，邊對於似乎逐漸喪失思考能力的現狀有些說不上來的感受。
看著水流劃過腰、腿部外側長出的迷你鰭和少數鱗片，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迷你鰭約只有四分之一手掌大，觸感有點粗糙；而鱗片倒是很光滑，十幾小片一塊，在大腿和小腿外部長有六、七塊不等，像小鎧甲，又像胎記。
它們的共同點，就是在觸摸時是有感覺的，雖不如觸碰皮膚時敏感，卻能真實感受到這是屬於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提示：水溫過高，建議調降溫度，或結束此行程。」系統發出提醒，不若過去常見的仿人聲，是明顯的機械音。
他不知道自己洗了多久。衛浴空間有良好的調節系統，因此霧氣蒸騰的情況並沒有非常明顯，如果循序漸進地加熱，體感會忽略溫度過高是可預期的。
他甩甩過濕的短髮，因為長期浸泡溶液，髮色已經由黑轉褐，有時還會夾有溶液接觸空氣後形成的藍色結晶，似夜晚海面上閃閃發亮的波光，但現在早就被洗得乾乾淨淨。
「結束行程。」
踏出淋浴間，EP-1024再次用毛巾擦乾身體後，久違迎來衣料接觸肌膚的搔癢感。他沒再回到A6，直接前往分配的個人房。門口設置的波線檢驗他鎖骨上的代碼，房門便以粒子方式消失，等他進入再恢復如初。
洗完澡後他的身體放鬆許多，連帶雙腳不適感也已去除，於是他百無聊賴地在床上稍稍伸展筋骨，並喚出連接大廳的視訊畫面。
入夜時，房間的牆壁及天花板會變換顏色和圖案，如果不喜歡可以調整，這是每個單人房都有的設定。他的基本上維持預設值：海天一色。
他關著靜音。在顯示晚間九點零七分的時刻，二、三十個研究員在大廳各個座位區聚成幾個小團體，就著虛擬螢幕比劃手腳，如果這些孜孜不倦的討論代表著未來發展，眼前看來真是充滿希望。
——要是他們臉上的憂鬱表情不算在內的話。
另外也有些跟EP-1024相同身分的人在大廳走動，他們的外表幾乎與一般人無異，但身體卻已在無數次的實驗過程中產生變化，成為研究報告上的數字及符號，也被分析成各種曲線和圖表。或許今晚看到的一些人，明早就會被推進廢棄檢體回收處。
「好無聊啊。」他想。
大廳的視訊畫面畢竟還是太遠，他看不見那些人臉上表情，但他確實有點羨慕，因為自己現在是被禁止前往大廳的，他只能在個人房、衛浴室、A6及後面各種檢測室間來回直到週期結束。
他瞥向牆上的數字，距離那天……還有477個小時。
他揮手撥掉大廳的視訊畫面，坐在床上發呆。
二十四小時監控房間的系統偵測到他的反應，依序跳出推薦音樂、書籍、遊戲、運動等建議，他勉強選擇了書籍，以免最後那個「親友觀測」畫面跳出來，自己又要措手不及。
他知道自己的記憶有所缺失，而且缺失得很大一塊。這是副作用之一，但對於自己記憶流失速度之快、程度之強烈，還是有些訝異的，尤其是在親友觀測的畫面跳出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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