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們沉默不語的同步下山。我為了減輕尷尬的氣氛還故意加快了步伐,免得自己像一個跟蹤狂。不過,現在想起來,這樣看起來更像作賊心虛。我和淼知道對方的名字,是在一次湊合起來的飯聚。那需要從我幫劇社拍攝綵排這件事說起,不過那天我們彼此都沒有談得上真正意義上的交流。準確地能算上對話的,也許就只有學生會組織的停課應對措施交流會結束之後了,不過那也是很久之後才會發生的事。
九月還是陰晴不定的下著驟雨。星期一的下午,開學的第一天,在長達四小時的《短片實踐課》結束後,我正打算到校外的泰國餐廳吃午飯。在等升降機上來的時候,卻被友澤截住了。他身後帶著兩個班上的女同學,然後問我要不要一起吃午飯,於是便順其自然的走在一起了。
友澤並不是與兩名女生都認識,他只是認識比較健談的那個。他和那女生是因為龍舟隊而熟絡起來。由於下午六點他要參加龍舟隊的訓練,於是帶了專業的划槳來上課,下課的時候便被那個健談、擁有小麥色肌膚的女生留了下來,拽住友澤的手臂雀躍地嚷著他聊天,最後還邀請他一起吃飯。離開課室的時候,友澤瞥了我一眼,或許是基於害羞的理由,於是便拉上了我,然後小麥色女孩又拉上了另一個女孩。這個女孩與小麥色女孩的氣質截然不同,梳著一頭乖巧的黑色直髮,留有厚厚的平蔭,斯文型的女孩。每次看人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雙手捏著斜背包的帶子,說話聲音小小的。
在大學遇上這種情況很普遍,奇怪的「飯腳」組合總是時刻在變換。除了是友澤來者不拒的性格使然之外,那可能算是一種大學的社交文化。有些人縱使知道對方是同學也好,碰到面時相方卻從來不會打招呼,但可能過幾天之後,又會看到他們湊合了一群人一起吃飯,而且絲毫沒有尷尬的氣氛。
我們在泰國餐廳坐了下來。小麥色女生和友澤自然地延續剛才沒有聊完的話題。小麥色女生也是龍舟隊的成員,不過她參加的是在大學以外的龍舟隊。當她知道友澤也有共同喜好的時候,便有意欲打聽一下大學龍舟隊的狀況。她一邊說著龍舟的專業知識,一邊模仿撥動划槳的姿態,因為穿著背心,所以有時還會不經意地露出結實的三角肌。不知怎地,她那沙啞的聲線總讓我自然地聯想到張柏芝。
與我對坐著的那一個女生則相對上較為寡言,坐下來以後很少見她答話,只是默默地低頭滑著手機。幸好她是個不愛說話的人,所以我也沒有覺得過於尷尬,於是也低頭滑起手機來。直到我們點的飯都來了,我和她還是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他們把話題由「龍舟」慢慢轉移到「短片實踐課」上。小麥色女生談到了分組的事。我升上大學以來的這些年間,直到二年級結束之前也沒有找到固定的組員,基本上每個學期會合作的都是不一樣的人,唯一不變的組員只有友澤。而那些組員全都是靠友澤用他那恭敬的口吻邀請而湊合在一起的,合作期間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我是那種別人安排什麼我便接受什麼的人,就像是工廠內的流水作業的機械那樣,東西掉在我的機械臂面前,我便會以個人的認知重複地、有效率地分析它、完成它。而友澤則是個份外認真的大學生,他會積極邀請組員討論匯報的大綱,然後制定好分工的安排,再花許多時間在圖書館蒐集資料。雖然做出來的東西不怎麼樣,分析出來的觀點也不會有讓人感到驚喜,但絕對不是會讓教授面有難色的那種水平。
於是,就跟以往那樣,我們兩個男生便和這兩個女生一組了。現在想起來,直到大學畢業之後我還是沒有好好記住小麥色女孩的名字,反倒是記住了那個不太愛說話的女生。她的名字叫柏婭。在那頓飯結束之前,小麥色女生也沒有和我說超過三句話,或許是因為我陰沉的性格,總是與充滿陽光的人性情不合。
她主動問我意見的那天,是上第二節《美術指導概念》的星期四。當時我們剛好下課,卻被教授留了下來。班級上因為有一個經常不來上課的男生沒有找到組員,我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教授要求每一組都需要有五個人,於是便問友澤能否把那個男生安排到我們的組上。
小麥色女生雖然沒有明確地說不同意,但我們早已從她的臉上看到「反對」兩個大字。也不知道是優點還是缺點,比較陽光的女孩一般都擁有把情緒大方地寫在臉上的特質。她作為這一組的組長,向友澤投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友澤和柏婭又把一樣的目光投向了我。
「梓彬,你認為怎樣?」友澤問。
沒所謂啊。我回答。小麥色女生聽到這句話以後,好像嚥下了什麼難吃的東西似的,表情變得更難堪了。
她馬上說:「喂,總不能什麼都沒所謂吧?這個男的我跟他一組過,他這裡有問題。」說到「這裡」的時候,她用手指戳了自己的太陽穴幾下。
「怎麼會?大學會收這種學生嗎?」叫柏婭的女生問,聲音像雛鳥的叫聲一般小小的。
「我的意思是,他這個人怪怪的!而且很難控制!」小麥色女生說。
當她說到「控制」的時候,我下意識瞥了柏婭一眼,大概能理解小麥色女孩會和她一組的原因。
「那拒絕就好了。」我說。
小麥色女孩使勁地拍了幾下友澤的手臂,示意他負責回應教授。友澤支支吾吾的站起身來,然後說:「我們……這一組……人比較……怕生啊……所以……」
「那不正是你們互相認識的好機會嗎?就這樣安排吧。」教授笑說。
就這樣,我們因為友澤的爛藉口讓那個翹課的男生加入了。
說實話,在那個男生之後所做的一切發生之前,我還沒有理解他的怪在哪裡,充其量也只是有點藝術家性格,說話的時候總是彎起那片薄薄的嘴唇,眼睛微微翹起,顯露出細長的魚尾紋。不知為何,他那張說話就帶著笑意的臉總讓我想起《V煞》電影裡的面具。小麥色女孩替他改了個花名叫炸彈。起初我以為是因為他在頭頂束了個包子頭,酷似日本動畫那個炸彈人所以才起了這個名字。後來她告訴我,是因為他在平時看起來很正常,但在課堂匯報的時候會突然像失心瘋似的亂說話,讓全組人頓時變得不知所措,就像一個計時炸彈一樣帶著某種難以預料的不確定性。
炸彈拉起了我旁邊一張椅子坐下,我從筆記本裡撕下一頁紙開始稿寫大綱。這節課以拍攝短片為主,但在拍攝之前我們得把題目定下來,簡單來說,就是首先大家要計劃一個題材,或是最近大家想傳遞的信息,然後把這些材料拼湊,組成一個有意義的故事,最後就是為拍攝籌備:道具、演員、日程等等的前期工作。我還沒有寫好,炸彈便奪過了我手上的筆記紙。
「我想做導演。」炸彈瞇起了細長的眼睛說。慣性的笑臉。
就像往常一樣,我沒有非要做某個位置不可的想法,於是等待補上剩下的空缺。小麥色女孩的眼睛快速地橫掃了我們一圈,沒有對炸彈做導演有任何意見,然後說如果沒人想做後製的工作的話,她就負責剪接。於是,最後柏婭擔任了監制,友澤說他不擅長寫劇本,所以選擇了攝影,而我則負責剩下的編劇崗位。
炸彈說,他要拍攝一部有深度的作品,他希望在作品之中展示人的原始天性。
「什麼是人的天性?」柏婭問。
「暴力和性。」炸彈回答,「你們有沒有看過《發條橙》?我就是想拍那樣的東西。」
「《發條橙》嗎……」友澤重複了一遍,然後拿起了手機搜尋。
「所以你想安排四個穿白色衣服的男人到處破壞?」說話的是小麥色女孩。
「唔,那也不用。我需要的道具只是人偶,就是那種在賣衣服的地方常會出現,用作展示亮麗衣服的那種人偶。」
由於這節實踐課的側重點在於美術設計,所以道具的應用就變得更為重要。
「可是,這種東西要在哪裡弄回來呢?」柏婭問。
「這個,我也不知道啊,總之你想想辦法吧。」說罷,炸彈便拿起背包離開了。
「我就說,他這種人不可靠。」小麥色女孩說,「都是你累事!」她抱怨了友澤一下,也跟著離開課室。
「你不跟她一起走嗎?」我問柏婭。
「她要去龍舟訓練。」柏婭回答。
我本來就跟柏婭沒有太多的交流,於是就沒有多說幾句。我們三個人拍好椅子便去按升降機的按鈕。
「等一會兒要去吃什麼呢?」我問友澤。
「我今晚就不和你吃了,有約。」友澤把升降機的鏡製門框當鏡子,整理著自己的頭髮。
「這樣啊……」我瞥了一眼柏婭,可是她沒有注意到。
我和友澤就在升降機到達地面之後便分開了,剩下我和柏婭兩個並肩走往校園的正門。由於我們兩個都屬於寡言的人,所以在走路時也沒有交流,於是我和她在這段相處的時候,只有默契般的沉默,走在滿是街燈的行人徑上。在這期間,我一直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哪裡。她要回宿舍嗎?可這邊不是回宿舍的路。她是要回家嗎?難道她沒有申請住宿?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邀請她一起用膳,可我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如果被她誤會是居心叵測就不好了。但是剛才她也知道我是要去吃飯的,如果她也想吃飯,或許早就問我要不要一起吃飯了。又或者,她只想一個人靜靜,所以即使要吃飯,也不想和我這種人一起吃,何況我們也不是熟絡得可以單獨兩個人吃飯的程度,我們不過是組員的關係,連朋友都稱不上。
當我思忖著總總理由的時候,我們已經到達了另一個分岔口。繼續向前走或是轉左,都是離開學校的方向。只是一邊鄰近商場,一邊鄰近巴士站,只有轉右是食堂。我想了想,還是自己到食堂解決好了,反正我也不是非要吃上好吃的東西不可,而且飯堂內也有價錢實惠又可口的食物。
「去吃飯了。」我率先打破了良久的沉默。
哦。她回應,我們都沒有用任何友善的言辭道別,我甚至沒有回頭看她到底是向前還是拐了右,便徑自走進飯堂點餐。
今天的晚餐是蒜香牛扒鐵板餐配一客薯蓉。對我來說那是飯堂內唯一稱得上好吃又便宜的東西。我幾乎每次走進這家飯堂都點同一樣的食物,所以連餐牌也不用看就可以直接到收銀處買餐了。我端著餐盤找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正要拿起餐具,柏婭卻在這時候,在不知道的瞬間無聲地放下餐盤坐在我的對面了。
「怎麼了?」她看到我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之後問我。
沒有什麼。我回答。她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呢?難道是我剛剛說要去吃飯的時候就跟進來了?她不介意和我吃飯嗎?還是她一開始就誤會了我是在邀請她吃飯呢?
「你好像有點不自在。我打擾你了?」她溫柔地問。
「才沒有。」我回答。這天晚上是成為組員之後,我們說話最多的一次。
於是我和她各自吃著晚餐,餐桌上除了鐵板發出過的滋滋聲和雙方各自小心翼翼的咀嚼聲外,就沒有過更多的聲音了。自己一個人吃飯,不說話固然是自在的,但兩個人吃飯,假若大家都不說話,場面便會變得尷尬。可是,誰叫我們都是這種不擅社交的性格呢?
「你是叫梓彬吧?」這一次,是柏婭先開口打破沉默。我飄了一眼正在說話的柏婭,然後默默點了一下頭,吸了一口紙杯裝的百事可樂。我原以為我們會因為這樣的開場白而獲得更多製造話題的機會,可是柏婭卻沒有繼續說話,我只好想辦法填補這段空白。
「那個,人偶的事,你想好辦法了嗎?」我問。
「還沒有呢。在網上買可以嗎?」
「應該會很貴吧?」
「可真是沒辦法。」柏婭一邊說,一邊用手上的鐵叉擺弄著盤子上的肉丸和意大利粉。
「要不,我們自己做一個吧。」我說。
「怎麼做?」柏婭像被電流觸動了似的,馬上放下了叉子看著我。
「唔,你在中學的時候,有沒有在視藝室看過那種用作畫人像的木偶?就是身體各部份分成一節節的那種。我們可以用廢棄的紙揉成頭的部份,身體其餘的部份就用發泡膠填充起來,再用鐵棒支撐起整個身體。至於臉的部份,我們可以買那種紙造的面具戴在上面。」
「真聰明。」她莞爾一笑。
「不要高興得太早,這只是我提出的像理論性的東西,不一定能造出來。」
「好,那我明天下課之後去買材料。」
「你是打算自己完成嗎?」
「不然呢?」
「或許我可以幫得上忙。」
於是,我們第二天約好下課之後到油麻地的一間大型文具店買材料。因為柏婭所住的那個宿舍樓層的休憩室電視機壞了,所以晚上沒有人聚在那裡打發時間,所以我便和她在休憩室製造人偶。
可能是因為我和她都太專注,所以從買完材料到開始動工為止,基本上也很少說話,直到我們開始組合「人」的身體各部位,柏婭便提出疑問:「梓彬,你覺得『人』是什麼?」柏婭揉著報紙,把它捏成球狀,然後套上了一個紙製的白色面具問我。
「人啊?具體意義上的人就是有自我意識的靈長類生物吧?當然還需要有高度的智慧就是了。」
「那什麼是自我意識呢?你不覺得這個用詞很虛無嗎?」她沒有看我,繼續埋頭苦幹的在想辦法固定人偶「頭」的形狀,就像是在喃喃自語似的,「抱歉,好像問了些奇怪的問題。」她抬頭看了我一眼。
「自我意識?如果要以非常專業的學術領域去回答的話,我也不知道呢。如果是我自己想出來的結論,或者就是從懂事之後開始思考『我是誰』和對『存在』的疑惑,然後慢慢感到孤獨和焦慮,那就是自我意識的一種證據吧?」
「那為什麼我們要因為思考『身份』和『存在』而感到焦慮呢?」她終於固定好人偶的頭部。
「唔,你有聽過『順心論』嗎?小時候一直覺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啊,可長大之後發現,光是擁有僥倖的心是沒有用的,事情總是向著糟糕的方向發展。最後便會慢慢意識到,我並不是世界的主宰這一回事了。事情都是不如意、不順心呢。在這種情況下,你不會感到很困惑,自己生存在這個不能順從心中所想的世界之中,到底『我』存在的目的是什麼嗎?我們都只是個悲哀無助的普通人啊。」
柏婭沉默了片刻,接著說:「在真正認識你之前,我覺得你是個不太愛說話的人,當然事實也是這樣。可是今晚很難得可以聽你說這麼多話。」
「你不也是一樣嗎?」我一時之間反應不來,臉頰控制不住的發熱。
「梓彬,你好像知道好多東西,你真是個厲害的人。我開始有點羨慕你了。從進入大學以來,我發現自己好似慢慢變得沒有個性,周遭形形式式的人都有著鮮明的特徵,鮮明得可以貼下各種標籤那樣。比如說,像嘉純那樣,她的標籤就是:陽光、開朗、小麥色。像我這種不太有存在感的人,即使可以被貼上標籤,可能就只有:沉默、不起眼,等等的東西罷了。」
「沉默也是一種了不起的標籤啊。而且,就算是要被貼上『沉默』和『不起眼』的標籤,我也會是其中一員。」
柏婭沒有說話,靜靜的抬起頭看我。我們正互相看著對方,我是第一次這樣專注地看著一個人,尤其是她的雙眼,那低垂的長長的眼睫毛加添了她眼神裡的幾分溫柔。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一股熱流從不知哪個地方湧上來,使我整個耳根都通紅了以後,我才回過神。
接下來的時間,我一直想著剛才的對望,不知不覺間那個人偶已經完成了。說實話,這個人偶比我幻想出來的完成品實在差得遠。
「你說,導演會滿意這個稻草人嗎?」柏婭問。
「不管了,」我看著牆上掛著的大鐘,已經凌晨一點。「畢竟這是我們花了許多時間,共同努力製造出來的心血結晶,要是他不滿意就讓他自己造一個吧。」我回答。
我們把人偶用掛衣棒串起來,讓它有好看的站姿,然後用美工刀在洗臉盤的底部鑽了個洞,把掛衣棒穿進去,這樣人偶便能站起來了。
「真實惠。」柏婭看著那個粗糙的洗臉盤底座說。
我們小心翼翼的把人偶一同抬到柏婭的房間。進去之前,我從門縫看到燈是亮著的。起初我以為她的室友在裡面,結果柏婭沒有敲門便推門進去了。原來她的室友每逢星期五都會回家,所以她習慣性的長時間不關燈,好讓房間看起來不會黑漆漆的,這樣她會害怕。每逢星期五,她連睡覺也不關燈。
她的房間非常簡樸,連同佢室友的床在內,一切就像剛搬進宿舍一樣,毫無象徵著某種「個性」的東西存在,所有擺置簡直就像家具店展示的陳列品一般。
「你說,把它放在休憩室會不會好一點?應該不會被偷吧?」柏婭問。
「怎麼了?」
「放在這裡感覺不太舒服。」她說。
「你害怕嗎?」
「總感覺它會趁我睡著的時候襲擊我。」
「要不我把它接回去吧?」
「算了。不想再為你添麻煩了。」
「放心吧。不會的。」
「真的不會造成困惑嗎?」
柏婭凝視著人偶臉上的面具,我也順著她的目光注視著那張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抑或在生氣的面具。
*
「於是你就把這個鬼東西帶回來了?」洛文說。我把面具從他的臉上摘下來,重新掛回人偶的臉上。洛文從我把人偶帶回宿舍之後,便一直充滿好奇似的把玩著它。「組員說放在她的宿舍會害怕,於是我便帶回來了。」我說。
「組員?男的還是女的啦?女的話你留下來陪她就好了嘛。」
「真要命。」
洛文是我的室友,說話的時候總是帶著奇怪的尾音,而且聲音虛虛浮浮的。若是走在大街上和他聊天,只要有車輛駛過都可以輕易把他的聲音覆蓋掉,他經常需要把說話重複又重複,我才能確定他在說什麼。
「人家宿舍沒有室友,這不是很好的暗示嗎?」洛文提起擱在衣櫃門前的結他,反複練習著C、D、G Chord的手勢。
「真要命。」
我從床頭的書桌上掏了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躺在床上看。這本小說我已經看過好幾遍,每次看都會感覺到無比的沉重,一下子透不過氣的那種沉重。只要一不留神,便會深深陷進深淵的旋渦,所以每次只會讀大概半小時就要休息。
我和洛文的對話幾乎都是點到即止的,除了是因為我不太喜歡說話之外,或許也和洛文喜歡陶醉在自己的領域之中有關。和他相處的時間,幾乎都是各自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盡可能也不打擾對方。我在晚上看書,他則在默默練習結他,練習前還會問會不會打擾到我。基本上這就是我們的相處模式。
我不知道洛文是看到我手上的書,還是真的喜歡這首歌,他突然彈奏起Beatles的《Norwegian wood》。他不會唱歌,所以都是清一色的純音樂。
I once had a girl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
She showed me her room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到底直子說的「井」是什麼呢?那個井到底存不存在?無法避免似的,我又再次陷進了思想的旋渦,腦海仿佛是受到了「井」的感召,在洛文的結他伴奏之中,我不知不覺間入睡,還做了一個關於「井」的夢。我夢見了兒時的兩個好朋友,他們站在進入森林前的一片乾旱的土地,土地正中央有一口井。兩人都沒有長大的模樣,保持著十四歲的身體。盡管在現實之中我有過他們二十歲時的印象。可在夢裡,他們就是固執地保持了十四歲的樣子。他們身後的那片森林以茂綠的姿態在風中輕擺。兩個孩子正圍著井,他們都相當有默契的看著我,同樣的眼神、同樣的表情和同樣的站姿,仿佛在呼喚我過去。在夢中,我意識到自己在夢中。於是沒有像現實中過多的考慮,便走了過去。他們兩個以孩童的模樣泛起了童真的笑,然後指向了井。我順他們的意,看進那口井。井裡面漆黑一片,什麼都沒有,要說的話只有無盡的黑暗。什麼都沒有,我心裡面說。我抬起頭,站在他們中間的女孩說話了,她叫林凌。林凌是我青梅竹馬。
「你有認真的看清楚嗎?」林凌說。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井,我在井裡面看見了我自己。
我死在井裡面了,眼睛閉著,身體變成灰色。
我從夢中驚醒過來,半坐在床上。書已經被放回書桌的書架上,而且按照了我自己的排序規則放好。平時念書時所戴的眼鏡也放回書桌上。身上蓋好了棉被。我轉身看過去另一邊床上的洛文,他已經抱頭大睡。
*
一個星期過去,九月的夏天除了下雨的時份,多半都是保持炎熱的溫度,在連綿不斷的幾個下雨天之後,天氣好像變得更酷熱,連迎來的風也像從暖風機吹出來似的,完全沒有使人感到舒暢。不知疲倦的蟬以規律性的方式鳴叫,幾個穿著短褲的女學生並肩走在灰黑的柏油路上,往教學大樓前行,她們都離不開討厭下雨天和炎夏的話題。當烈日的陽光灑落在她們身上的時候,便有默契地走回有上蓋的行人路。
九月發生了許多事,洛文不知道因什麼原因而與隔壁房間的內地學生打了一架,回來的時候嘴角還滲著血。友澤參加了更多的課外活動,就像要把自己的身心都投進校園生活似的,不過普遍參加的活動都是運動類。一星期的分別,炸彈好像變胖了,他的眼睛看起來更細長,笑的時候五官變得更難看。
在星期二的一節《美術指導實踐課》結束之後,我們向學校借了儲物櫃放人偶。炸彈看見人偶之後,以醫生檢查病人口腔的那種表情端視了人偶的面貌很久,期間不停的點頭。非常好。說了這樣簡單的一句,就把人偶關在儲物櫃內。
拍攝是在星期五的晚上進行的。由於只是簡單的音樂短片,所以大概花上一天的時間就可以完成,不過場地還是需要提前幾天佈置。炸彈對於場地的要求只有一個,就是能跳舞、有全身鏡的地方。於是柏婭乾脆地租了兩天位於舊教學大樓頂樓的練舞室,因為學校的另一座教學大樓有了新的練舞室──嶄新的鏡子、更舒適的冷氣。所以現在舞蹈社的學員都捨棄了舊的練舞室,而改用新的。於是舊練舞室被空置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後來我們傳理系的學生便經常租來作拍攝用途,校務處也沒有反對,只是告訴我們在使用完之後把一切還原和不要把貴重的東西留在裡面就好。
「既然要拍跳舞的畫面,那演員要找誰?」小麥色女孩問。
「我不會跳舞。」友澤說。
「這個你們不用擔心,我已經找來了同學幫忙啦。」炸彈說。
在拍攝前的一天,我和友澤把所有拍攝的器材搬到練舞室內,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本來這部份也是由柏婭負責的,但她因為身體不適所以躺在宿舍休息。今天在食堂遇到她的時候,已經看到她的臉色很蒼白,當我問到是什麼病的時候,陪伴著她的小麥色女孩搶著說「女生的病」便帶著柏婭離開。小麥色女孩和友澤都需要去龍舟訓練,而炸彈只會在拍攝的時候才會出現,於是搬運道具的責任便落在我身上。當我苦惱著要怎樣處理那麼多的器材的時候,友澤說可以幫我,不過要等到他的龍舟訓練結束之後。
「龍舟訓練完再來搬東西,不會很累嗎?」我把放有三腳架的袋掛在肩膀上,另一隻手拖拉著放有兩台單色聚光燈的長方形行李箱。原以為他能在八點前回來,結果他回來的時已經九點。
「不會啊,就當是身體的Cool down吧!」他把旗板、反光板、鐵軌和攝錄路軌等等的配備用藍色的膠箱裝好,放在手推車上,我幾乎只搬了很少的東西。
本來一切本該如我們所想那樣順利地進行,然而,當我們登上通往頂樓的升降機時,才想起練舞室的鑰匙在柏婭手上,而另一條鑰匙則在炸彈那裡,可升降機已經筆直地上升了。友澤提議待一會兒走出升降機之後,他打電話給柏婭,然後到她的宿舍找她拿鑰匙,我只要待在這裡等他就好。於是,我們甫出升降機門之後,他把升降機的門按住,匆匆忙忙的打了電話,非常客氣的語氣,接著便關上升降機的門下去。
我一個人站在頂樓的走廊,走廊採用了感應式的設計,所以只有我站著的這個位置,頭頂上的燈是亮的。放眼到走廊的盡頭,依舊一片漆黑。練舞室就在走廓盡頭的課室。當我仔細觀看練舞室那邊,才發現那邊的門縫透出了微弱的光,微弱得假如不刻意去看的話,很難發現的光。要不是本身走廓的環境昏暗,恐怕不會有人知道。
我走向練舞室。每踏出一步的時候,頭頂上的燈便逐個亮起,就像在森林裡給予迷路的孩子指引方向的小精靈那樣,當我停在練舞室的門前時,整個走廊都已經亮起來了。
門是半掩著的,或許是因為這樣,才會滲出那微弱的光。我從門縫處看進去,裡面的燈全部都開著,但仍然很昏暗。可能是因為燈已經老化了。我心裡暗忖著,難怪舞蹈社的人不再來。此際,練舞室的木地板傳來輕柔的類似敲打的聲音,很輕,是只有漆黑的環境之中,側耳傾聽才能注意到的聲音,按著特定的旋律,像驟然下起的一場疏落的細雨一樣,輕盈地降落在地板的聲音。
出於好奇,我透過門縫望了進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穿著黑色長裙的短髮女生。她正對著鏡跳舞,踮起腳尖,輕輕的、優雅的拉丁舞。不知怎地,隨著她每一次轉動身姿,時間就像被凝凍起來似的,變得越來越慢。鏡面裡的那個她,就像是在努力地模仿她每個動作的影子,使那女生更像是一尾孤芳自賞的鬥魚,獨自地展示自己的美態。漸漸地,我看得入神,連友澤推動著手推車回來的聲音都察覺不到。
「梓彬,器材怎可以就這樣放呢……」友澤把所有東西都放在手推車上一併推過來,然後不知情的推開了大門。
女孩聽到門外的聲音後,回首看了我們一眼,然後繼續跳舞。像凜冬初至時突然掛起的冷風一樣,沒有任何一絲感情的眼神,這讓我聯想到深夜帶著悶響的海面。
「她是誰?」友澤悄聲的問我。
我不知道。我答。然後我們猶豫了一陣便徑自地進去。舞蹈室不小,有兩到三個一般課室的空間,加上有一面有鏡子的牆身,使空間感變得更大。我們小心翼翼地把所有器材放到一隅,花了約五分鐘的時間整頓好,當我再望向女孩的時候,她已經沒有再跳舞,而是停下來休息喝水。
「同學,這個地方我們租用了……」友澤主動地走向那個女生,大概在他們二人之間五米的距離停下。女生沒有等友澤把話說完,便接著說:「是寶怡叫我來的。」
「寶怡?誰啊?」友澤與我面面相覷起來。
「鑰匙,還給你們。」女生把練舞室的鑰匙塞到友澤的手心,便推門走了。
「她的手好冷啊。」友澤說。
「可能是這裡太冷了吧。」
「像幽靈一樣冷的手,連臉也很白,不過人倒是挺漂亮的。」
「所以寶怡到底是誰呢?」
「她是不是搞錯什麼了?」
「可她又有練舞室的鑰匙。」
當我們離開練舞室之後,女孩已經不知所蹤。像幽靈一樣。友澤重複說道。我和友澤並肩走回宿舍,路上有幾隻討吃的大貓走過來,用只有貓獨有的狩獵者的眼神瞪我們。學校的貓越來越多,只要細心留意的話,總會在獨行的母貓身後的草叢裡,看見幾隻小貓用圓滾滾的眼睛看你。負責打掃校園的清潔姨姨說,光是我們這一帶,便有大概四百隻貓咪。我不知道她是怎樣得知的。即使是經常來餵貓的同學,也不會知道實際貓咪的數量。如果是自己數出來的話,除非她擁有驚人的記憶力和眼睛要很好才能區分出每一隻貓,不然不可能得出四百這個數字。不過我想更大的原因,只是她想看到我驚訝的樣子作消解沉悶工作的樂趣,所以作出來的數字罷了。
「梓彬,要不你也參加龍舟吧?嘉純也加入了啊。」友澤說。
「我?為什麼?」
「每天下課之後窩在宿舍太頹廢了,要是我的話會瘋掉的。我實在不想看見你這樣。」
「我本來就這樣。」
「『本來』,」友澤就像要從我的話句之中,重要的部份用螢光筆塗上顏色似的,重複了一遍,「『本來』那樣,『後來』這樣。人就是要進步啊。不願進步的人很糟糕,我想幫你呢。」
我沉默,友澤見狀又補充了一句:「再不是你可以參加遠足學會呀。我是主席,你要進來完全不是問題。」
「真要命。」我說。
「梓彬,我已經決定好今個學期的目標了。至少所有關於寫作的學科都要得到A-。你有什麼書可以推介嗎?」
「如果是理論性的寫作書的話我當然沒有,不過如果是好看的小說我還是可以推介的。比如說夏目漱石的《少爺》、《從此以後》,或者費茲傑羅的《大亨小傳》也不錯。」
「我覺得看小說的幫助不大,反而會有負面的影響。」
「會嗎?」
還沒有待友澤回應,遠處一個正在餵貓的女生走了過來。「你來得真是時候,見到你實在太好了。」說話的,是友澤在遠足學會認識的一年級學員,她穿著一件黑色的Nike上衣和黑色的沙灘短褲。我望向女生剛才蹲著的位置,還有另一個穿著沙灘褲的女生也在望著這邊。
「怎麼了?」友澤問。
「我們剛剛餵貓的時候,從那邊的草叢聽到貓叫,於是走過去看,發現有隻母貓正在分娩,一共生了三隻貓寶寶。她現在很虛弱,可以拜託你到便利店買點牛奶回來給牠嗎?我看牠的樣子非常虛弱呢!」女孩一邊說,一邊把二十元塞到他手裡。她看起來很焦急。
「這樣呀……」
「你去吧,我自己回宿舍也不會迷路的。」
友澤聽罷便轉身向著校門方向離開。女生看著友澤漸漸消失在她的視線範圍後,瞥了我一眼,好似想說點什麼,然後又回頭看了蹲在原位的那個女生一眼,便以慢跑的速度回去了。
*
母貓的事情,在第二天上《小說創作理論》的時候,友澤也沒有提過。友澤更關心的是他第一份作業的成績。他接過教授手中的作業評語,翻到最後一頁之後,說了句「怎麼可能?」,便沒有再說話。
下課之後,所有同學都急不及待去吃飯,唯有友澤一人在講台前和教授討論著什麼。我只好站在外面等他。
他從課室出來,手裡捏著那份評語,一直喃喃自語的說著:「怎麼可能?」然後抬頭看著我,我問他怎麼了。
「像炸彈那種說話糊里糊塗的家伙也有六十分,怎麼可能?」
「糊里糊塗的家伙通常都是寫作高手。」我說。
「明明我已經在這裡用了『意識流』,沒可能比他差吧?」
「不介意的話,可以給我看看嗎?我可以給點評語。」
「太垃圾,算了。」說罷,他便把評語塞回背包內。他看到我手上的作業,沒等我同意便搶了過來,翻到最後一頁看成績,樣子變得更納悶,塞回我手裡之後便一個人離開。
柏婭已經很多天沒來上課,看來病得不輕。不過她還是很有交帶地把今晚拍攝的流程安排好,又預先準備好一些平常不會注意,但又很重要的道具,例如:備用的電池、場地租借紙、學生證副本、急救箱等等的東西交給小麥色女孩。真是個細心至極的女生。
我是在晚上拍攝的時候再看見友澤的,他好像已經恢復好心情。小麥色女孩約我們在飯堂集合,一起吃過午飯之後便開始晚上的拍攝。我如常點了一客蒜香牛扒配薯泥,炸彈點了一份非常難吃的韓式豬肉飯,小麥色女孩因為要控制體重,所以點了一客蘋果沙律。友澤點了一碗燒鵝瀨粉加底。還加配了一杯凍檸茶。他有一個習慣,就是堅持不戳沉在杯底的檸檬片。
「對了,你們知道誰是寶怡嗎?」友澤問。我們當時正討論著一會兒在練舞室的安排。
「怎麼了?」炸彈問,說話的時候還咀嚼著豬肉片。
「沒有啊,前天我們在練舞室遇到一個女生,她說是寶怡叫她來的。」友澤接著說。
「噢,你說的是明里嗎?」炸彈說。
「明里?」友澤重複了他的「重點」。
「對啊,就是那個修心理學的混血兒啊。是我叫她來的,怎麼了?」
「意思是,你就是寶怡?」本來一直沒有插嘴的小麥色女孩露出詫異的表情。
「是啊,怎麼了?」炸彈若無其事的說。
「你怎麼會有一個女孩子的名字呢?」原本一整天繃緊著的臉的友澤像突然鬆開了似的放聲大笑起來,笑得旁邊正在用餐的老伯也看著他。
「喂,你知道林寶怡嗎?他也是男的。所以叫『寶怡』有什麼問題?」
「最大的問題就是你和這個名字的氣質根本不搭啊!」小麥色女孩也跟著咯咯地笑了。
「我是挺滿意自己的名字的。」炸彈自信滿滿地說,然後露出了《V煞》面具的笑容。
「話說回來,所以明里是你請來的演員?」我問。
「對啊,我們是在舞蹈社認識的。」炸彈補充。
「舞蹈社?」友澤問,「你叫寶怡,同時也是舞蹈社的成員?」
「有什麼問題嗎?」炸彈問。
友澤和小麥色女孩似乎在炸彈身上找到了許多樂子,他們以發挖炸彈各種未知的秘密作為茶餘飯後快活的來源。在往後的日子,他們和炸彈說話的時候,都會故意先加上「寶怡」兩個字。
我們到達頂樓的時候,明里已經在練舞室門外準備好,她正穿著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的服裝。我把人偶挪動到練舞室的中間,然後和友澤二人把聚光燈和補光燈放好,友澤退到攝影機的位置,再三查看器材有沒有曝露在畫面之內,確保沒有問題之後,便等待炸彈的指示。在我們準備前期工序期間,明里一直與我們保持很遙遠的距離。只有炸彈叫她來討論劇本的時候,她才願意走近我們。明里看起來雖然是一個冷漠的人,但卻沒有讓任何人感到反感。怎麼說呢?她即使與我們保持遠遠的距離,但臉上卻沒有擺出對我們感到厭惡,或是嫌棄的表情。她就像天生只有一張臉似的,不會哭不會笑,也不會對人憎恨,相當安靜的一張臉。因此,在別人看來,就很自然地會產生「她就是這個樣子,不過沒有惡意的」,這種想法,所以並沒有讓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
炸彈要求明里把面具戴上,然後抱著穿西裝的木偶在聚光燈之中跳探戈。明里點了點頭便站在光線聚焦的位置,身子靠近木偶開始跳舞。音樂響起,是阿根廷的探戈名曲《Por una Cabeza》。
站在練舞室中央跳舞的明里,就像一具任由擺布的木偶,她的身體正被無形的線操控著。兩個戴著面具的「人」,配以哀傷、慢節奏的音樂,在聚光燈之下翩翩起舞。明里跳舞的姿態真的非常優美,就像帶有某種象徵性的東西混進她的舞姿似的,使人看著看著便會屏息靜氣、忘記呼吸。在舞蹈之中我能感受到有不一樣的東西存在,那就是明里所理解的天性。
「不行不行。」大概拍了三十分鐘,重拍了十多次,炸彈還是不滿意。
「要不休息一會吧?她應該跳到腳酸了。」我說。小麥色女孩看了看牆上的掛鐘,說:「可是時間不多了。」
「我可以的。」明里說。
「把面具脫了吧。沒有面具比較好。」炸彈說。於是,明里把面具脫了下來,蒼白的面色,幾乎跟還戴著面具沒兩樣。
「真的不用休息嗎?」我問明里。
「不用。」
「這樣吧,我看相機的電池快要用完了,要不在友澤換電的時間讓她休息一下。」小麥色女孩說。
炸彈一邊觀看著相機的重播,一邊點了點頭。
明里在休息的時間又坐到練舞室的一隅,身體靠在鏡子上,就像兩個明里互相依靠著對方似的,背對背靠在一起。她慢慢把黑色高跟鞋脫下來,按摩著小腿。我一直盯著明里的腿,非常修長且白皙的腿。在左腳腳踝的位置,有一塊微微腫起的瘀青。
「色鬼。」小麥色女孩從後拍了我的腦袋一下。
「真要命。」我回答。
我們的拍攝是在練舞室要關閉前的半小時才完結的。原本只是預料兩小時的流程,最後因為炸彈莫名其妙的執著而硬生生拍了三個多小時,我們離開練舞室的時候,已經快接近十二點,本來炸彈想著再多拍一個角度,幸好深夜巡邏的保安敲門叫我們離開,這場噩耗才就此結束。我們都拖著筋疲力竭的身體走回宿舍,友澤一個人把所有器材堆滿在手推車上,打算暫時存放在自己的房間,待第二天才放回學校的儲物櫃。當大家問道要不要幫忙的時候,他就用那句「當做Cool down」來搪塞過去,然後以飛快的速度推著手推車離開。不消一會,友澤的身影便從我們的視線內消失,沒多久,連手推車輪子轉動的聲音也不見了。
小麥色女孩抓住了一個大家都沒說話的空檔和我們說再見,然後往離開校門的方向離開。雖然沒清楚地說明原因,不過大家好像也知道她每逢星期五的習慣,就是到蘭桂芳喝酒。明里在我們收拾器材的時候便早我們十分鐘走了,走的時候也沒有和大家說再見。只是穿回鞋子,打開木門,然後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消失在門後。至於炸彈,在升降機到達地面之後,早就不見了。似乎大家都各自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以各種很合理的理由,沒有猶豫似的消散在本來一行人的隊伍內。在路途上,我與各人逐一說再見,卻沒有發現隨行的人越來越少,當我回過頭來,才意識到整條回宿舍的路上,只剩下我一人。
我走到昨晚那兩個女孩餵貓的位置,蹲下來找小貓,卻一隻也沒有找到。我忽然想喝酒,於是便回頭去便利店,隨意在便利店裡挑了一罐黃色罐裝的SUNTORY,還沒回到宿舍便像個流浪漢似的一邊走,一邊骨碌骨碌的灌進肚子內。走到學校才不夠五分鐘我便把整罐喝光。或許是喝得太急的緣故,我覺得有點頭暈,眼前的東西開始以不既定的方向左右傾瀉,一隻花白的大貓從草叢鑽了出來,我差點把牠當成足球踢了出去。
走著走著,我想到平時那群外國人聚在一起喝酒的涼亭休息,於是拖著時輕時重的腳步走過去,但是到了涼亭後,卻沒有見到任何一個金色頭髮的漢翁,反倒是看見了還穿著黑色長裙、裸露著左腳的明里。我有一段時間以為是自己喝酒才出現的幻覺,可當她注意到我的時候,我才急忙地從她那冰冷的眼睛之中認清了現實。
我坐在她的對面,她看了我一眼之後沒有說任何話,又重新低下了頭,連忙穿回左腳的鞋子。
「腫了。」我說。
嗯。她用冰冷的語言回應,接著又補充了一句:「你今天盯了我的腳好久,是這個原因嗎?」
「你等我一會。」說罷,我又離開了涼亭,在附近的自動售賣機買了一樽冰涼的礦泉水,幸好回來時明里還在,我把礦泉水遞給明里,然後叫她敷在微微腫起的腳踝上。
「有沒有好一點?」我問。
「你是叫梓彬吧?為什麼你非得關心我的腳不可呢?」明里一邊敷著腳踝,一邊問。從語氣中我沒有感受到那是一句責問,反而更像出於好奇心的疑問。
「沒什麼,看到就說一下而已。」我回答。
「你的樣子看起來很痛苦,似乎你的傷比我的還嚴重。」明里說罷,把礦泉水放回桌上,遲疑了一會,然後用站在窗前凝視雨天似的眼神看著我說:「梓彬,可以的話,請你下次不用故意去幫我了,好嗎?」
「為什麼?」我問。
「世間上許多事情會發生都是沒有因由的,不是嗎?」
我沉默沒有說話,她也跟著沉默起來,周遭只剩下青蛙在池塘鳴叫的聲音,空氣和石製的圓桌一樣冷。放在圓桌上屬於明里的手機偶爾會亮起來,但沒有震動,應該是設置了靜音、關閉了震動功能。不久,她便用雙手端起桌子上的手機,兩根姆指飛快地敲打著屏幕。
她好像非常關心手機的內容,把手機的屏幕關掉之後,她說要走了,沒有拿走礦泉水便匆忙離開。我看著她一拐一拐的向著校門方向前進,直到身子淹沒在沒有路燈的黑暗之中。我有那麼一段短時間失了神,直到剛才那隻花白的貓跳上桌子,我才意識她已經不在了。眼前只剩下一隻貓在用牠的後腿抓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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