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傷之城。這裡是哀傷之城──
二十歲那年,我有了去死的覺悟。我下定決心得在二十二歲來臨那天結束自己的生命。我清楚知道這並不是來自一個想博取同情與關心的少年的大言不慚。失望、絕望,恐懼、焦慮與自我懷疑……生活到底還剩下什麼值得我們去追尋呢?
我的眼睛依然閉著。呼吸,用力地呼吸,那是活著的證明。我開始做夢,我做了這樣一個夢:我是一個有口吃的和尚,憤怒、無助,對美麗的事物充滿了愛與恨──最後下定了決心燒毀金閣寺。在夢裡,我能看見披著灰色的天絲棉長褂的自己。我高舉著火炬,雄雄的火焰正站在木棍焦灼的一塊上跳舞。雙眼所發出的凌厲的目光,氣勢不比手上的火焰差。我把木棍擲向堆得滿滿的稻草之中,它隨即幻化成一頭饑餓的巨獸,貪婪地吞食著金閣寺的一切。隨著巨獸吃東西的量越多,牠變得越來越大,溫度也越來越高,火光漸漸包圍了我。我放聲大哭,然後開始看見了巨獸確實的型態。牠的爪子越來越長,從那堆火焰之中慢慢冒出一雙通紅的眼珠,牠爬到金閣寺的閣樓,與我四目交投。不消一會,牠撲向了我──
我醒了。窗外掛起了喧鬧的風雨,風把窗吹得左右搖擺,我起床去關窗,雨點從外面闖進了我的房間。黏濕的雨水伴隨著絲絲冰冷的觸感沾在我身上,摸了摸後背,我才發現濕了一整塊。我分不清那到底是汗還是雨,便把窗關了。宿舍內漆黑一片,沒有開燈,室友還未回來。看了看鐘,是傍晚一時許。窗外滲來微弱的由街燈所帶來的白光,我沒有把窗簾拉上,任由白光攀附在薄薄的水泥牆上。我伸手摸了摸牆上被淡光照耀的一塊,濕淋淋的,因潮濕而發脹的部份變得凹凸不平。我把滿是雨水的手掌印在乾淨的牆上,隱約看見烙在上面的手印,接著又並排的印上了好幾個。房間因為雨的到來而變得不再寧靜,嘩啦嘩啦的雨聲遍佈周遭的環境,也成為了在場內唯一的聲音。我頓覺該要做些什麼來填滿雨聲,於是換上運動服,攜了傘,把麻繩、筆記本和手提電話放進背包,準備離開宿舍。
從房門走出來,穿過長長的走廊,休憩室傳來電視播放的聲音。有幾個穿著沙灘短褲的男生正翹起二郎腿專注地看電視。毫無新意的電視台已經沒有法子再吸引觀眾了,於是開了一個專門挖掘女星過往的性經驗作分享的綜藝節目。男生們正看得入神。
離開了宿舍,外面的整個世界已完全被大雨佔據,路邊的草地因吸收了雨水而滲出清新的自然氣味。我沿著學校教學大樓的方向走,慶幸宿舍與教學大樓之間的接駁處都有上蓋,所以不用擔心被淋濕。沒走幾步路,便看見了我的同學友澤,他穿著印有大學徽章的、只有正選運動員才可以穿的藍色混白色的運動外套,下身配上一條排汗質料的短褲,露出一雙黝黑而結實的小腿。他正在涼亭和一群外國留學生聊天。大學無論什麼時候都留連著衣著隨性的外國人。一到夜晚,他們便會三五成群的坐在這個涼亭喝酒,好像特別喜歡這張放在涼亭內的圓型石桌似的。或許是那種沒有直角的設計更親近人吧?他們總是圍著一起喝酒、唱歌、彈結他,而且幾乎一致地瞇著迷離的眼神、漲紅著臉。
友澤就這樣站在他們旁邊,他正與其中一個披著金色長髮的美國壯男聊天,具體的內容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們正聊得愉快。友澤很快便注意到我,於是他以不流利的英語打斷與金髮男的講話,金髮男望了我一眼,便拍了拍友澤的肩繼續和其他人喝酒。金髮男加入之後,說了幾句話便使氣氛更加高漲,於是他們拿起事先準備的啤酒杯乾杯了,並盡情地叫嚷起來。友澤把我拉到涼亭的一邊,好讓我們都聽得清對方的聲音。
「雨似乎下得好大呢?你是要回宿舍嗎?」友澤說罷,露出了恭敬的笑容。
「沒有啊。我是從宿舍出來才經過這裡的。」
「梓彬啊,這麼大雨是要去哪裡啦?」友澤這個人有一個特點,當他察覺到自己問了許多問題的時候,便會下意識地在發問之前稱呼對方的名字一次。或許他認為,這樣可以製造一個讓對方不會因連綿不絕的提問而感到厭煩的一個小停頓。
「我也不知道呢。你呢?你認識他們嗎?」
「他們?你是指金色頭髮那個吧?查理是龍舟隊的隊員啦。我剛在圖書館複習期中試的內容,見快要下雨了,正打算回宿舍,在途中便遇到他。恰好雨在這個時候下起來,便被他留下了。」
「你不是不喝酒的嗎?」
「是不喝酒啊!但他說在他的故鄉,有一句俚語:『不喝酒不抽煙的人都是自私鬼』。於是我便被他們留難下來,幸好你來救了我一命。」
「你拒絕不就行了嗎?」
「實在是辦不到。英語太差了。」友澤強調說。
「這應該跟英語水平沒關係。話說回來,距離期中考還有整整一個月,用不著現在開始複習吧?」
「沒有啦,我只是隨便看看而已,看不夠一會便開始滑手機。」
「是嗎?」
「理論性的東西一直都是我的弱項啊,我複習的目的也是為了合格,我只求合格而已。」他在「合格」這個詞彙之中加了重音。
「理論?」
「你該不會沒有看過媒體學那些筆記吧?差不多有接近八成的都是理論,圍繞著形形式式的『主義』。剩下兩成的,就是那種冗長的發展歷史,而且全都是英文。」
「我可真是沒有看過。」
「那你自求多福吧。」
我們的對話就此擱置。他利用我避過了喝酒的一劫,知道我要外出,很快便打斷了對話,打算回宿舍繼續複習。友澤真是個機會主義者,每一分每一秒也會充分地好好利用。
從涼亭繼續往前走,大概走五至十分鐘的路,便會到達第一座教學大樓,裡面大部份是給外語系學生使用的課室,而涼亭的右側還有一條分岔路,向著那邊走的話大概走十分鐘的路程便會到達大學的其中一扇大門,沿路一直有擋雨的上蓋,路邊都是種滿了說不出名字的花草的草地。這段路同時也連接著其中一條能通往小山丘的石徑。聽說山丘上有另一個涼亭,但從來沒有人會上去。第一個原因是山上多蚊,而且已經有一個更舒適的涼亭在學校了,所以絕對不會有人再想上去;第二個原因是學校內有一個傳說,只要上過那個涼亭,便永遠都無辦法畢業;第三個原因也不外乎那些都市傳說,例如說山上有紅衣女鬼、曾經有學生在上面自殺等等。
我是有原因非上這個山丘不可的。而我也是在那時候第一次遇見淼,她的出現把一切重新拉回起點。
我撐起傘走上往小山丘的山路,踩在濕滑的石徑上,一步一步地邁往那幽暗的深處。山上的路沒有校舍的路那麼多街燈,加上在大雨的籠罩下,前方變得更黑暗。我一邊走,一邊伸直沒有撐傘的右手,當離路燈越來越遠的時候,手慢慢被黑暗所吞噬,漸漸看不見五指。我唯有掏出手機來照明。下雨使沿路引來許多蟲子,因為看見光,所以牠們經常撲向我的手機,偶爾還會撞在我的手背上。只要把光線照向地面,很容易便會發現那些蟲子的殘骸。有些是折了翅膀的蜻蜓,有些是死在一起,已經變成茶啡色一團的蟬的屍體,還有一些連我也說不出的綠色昆蟲。
我一心一意地往山上走,在不遠處隱約看見了涼亭形狀似的建築物,映入眼簾比較清晰的是那塊長方形的牌匾。牌匾上本應該擁有它的名字,可是已經被年月所蠶食而褪色。顯然地,大學也沒有想要維修的意思。而支撐著亭頂的那四根柱子,油漆也像剝了皮似的,露出一塊一塊的褐色的肌膚。當我想繼續往前走時,便被一把柔弱的聲音所留住。
「你要緊記千萬不要回頭看啊!」女聲並不是從我背後傳出的,而是從涼亭的另一側傳來。我沿著聲音繼續往行走,就看見了淼,她是戲劇社的成員,當時正靠在涼亭的其中一根柱子背頌舞台劇的對白。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當時我們都不認識對方。後來她告訴我,那天正在為劇社的綵排努力地排練,故事叫《奧菲斯之夢》。由她演繹冥王哈帝斯,劇本也是她寫的。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麼不去演美麗動人的奧菲斯妻子,而非要演哈帝斯不可,她說她不喜歡軟弱的女性角色,而是喜歡作為可以支配生死的冥界之王。她正演得入神,因此我沒有上前打擾她,而是靠在另一根涼亭的柱子背對著她。
「要是你敢回頭的話,你的妻子將永遠無法看見太陽的晨曦,她那美麗的瞳孔將永恆地被黑暗淹沒;地上的草坪再也感受不到她那輕盈的足姿而為之嘆息。而你,奧菲斯的琴聲,將無盡地失去最美麗的聽眾,與你那缺愛的靈魂一同孤獨至死──」
現在想起來,雖然這樣說很殘忍,但淼的確不是一個合格的哈帝斯扮演者。聽了良久,我開始按捺不住,心中泛起了「應該要讓她知道我的存在」,還是「悄悄離開」兩個選擇。我猶疑了片刻,最後還是決定待雨停了便悄悄離開。我一直坐在冰涼的石地上,一邊聽著雨水散在地上的聲音,一邊聽著《奧菲斯之夢》的對白,雨似乎沒有想要停的意願,一直下個不停。在這漫長的時空裡,我聽了許多遍「奧菲斯」和「哈帝斯」這兩個名字不停頻繁地飄進我的耳朵。有時候淼會因為念錯對白而再重複練習同一句好幾遍。慢慢地,我也開始懂得接上下一句對白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感到無聊,於是開始數「奧菲斯」這三個字出現了多少次,直到「奧菲斯」這個希臘神話的角色已經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面。當我聽到第四十五次「奧菲斯」的時候,雨終於停了,一切也被化成往後的省略號。那時候是凌晨一點半。
我們倆是同步下山的,也許她的心也悄悄訂下了一個對自己的約定,就是雨停的時候就動身下山。不幸的是,我也有同樣的念頭。於是我們在一次不經意的回頭時,兩個眼波因此交匯起來,我們終究碰上了面。如果是浪漫的偶像劇,也許我們會相互微笑和點頭,然後展開戲劇性的戀愛。然而,那次的見面沒有使我們互相認識,反倒是這次邂逅之後,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我們都為對方築起了厚厚的城牆。
所以,奧菲斯,你怎麼就是非回頭看一眼不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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