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之後第二天,我們回學校考試。我本想著還有十分鐘就要遲到,好不容易從宿舍趕到在體育館的試場,卻看見一群人擠在試場門口的那塊白板前查看自己的座位,把入口擠得水洩不通,唯有安靜地站在他們後面等候。我就在那時候看見友澤的,他慢條斯理地從升降機出來,看見我之後便摘下耳筒,以輕快的語調和我打招呼。
「聖誕節過得怎樣,梓彬?」友澤問。
「在宿舍看了一整晚書。」
「不用說連平安夜也一樣吧?你的人生真無聊。」
「那你有沒有約到女孩子?」
「嘿嘿。」友澤自信滿滿地笑了,但沒有作出正面的回應。
人群慢慢散去,我和友澤終於可以查看自己的座位,他坐在我的前面。我花了半小時完成了歷時兩小時的考試,但沒有馬上離開試場。我有一個奇怪的習慣,就是喜歡靜靜的觀察試場的人的反應,他們的臉上都帶著某種不安,而這種不安在安靜的氣氛之下變得更濃烈,卻讓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平和。我看著友澤的背影,他仍然在埋頭苦幹。
試場內並不只有一個科目的學生在考試,學校把三個科目的人都集合在一起。我望向最前方的白板,上面寫著商科、傳理系和中文系的課程編號,那就是說淼也會在這裡。
我就這樣聽著「還有半小時」、「還有最後十五分鐘」和「請各位考生小心檢查試卷每一頁有沒有寫好題號」等等的機械性的話句,熬過了第一天的考試。離開試場之後,原本安靜的環境瞬間又熱鬧起來,大家都以快速的步伐尋找自己的圈子,然後聚集在一起討論考試的內容。我和友澤沉默地等待升降機,下到地面之後遇到小麥色女孩,她看見友澤之後便以輕快的腳步和夏威夷海風的笑容走向他。她似乎比我們早了一點離開體育館,在門外一直等待著我們。
「喂,考試怎樣?你們覺得難嗎?」小麥色女孩問我們。她似乎已經沒有在意柏婭的事,在她和友澤之間的對話之中再次加入了「你們」,而不是單向性地只和友澤聊天。
「不難啊,太簡單了。」友澤說。
「還可以。」我回答。
「算啦,考完就算了!之後還有一科要考呢!喂!我們要不要一起吃東西?」小麥色女孩雀躍起來。
「浪費了腦力,一定要吃點東西補回來。」友澤回答,之後他們倆的話題不知怎地拉到「運動」上,例如龍舟、遠足,什麼學界之類的,我沒有多說什麼,反正怎樣也無法加入這些話題,於是默默的跟著他們走。
我們就在等待紅綠燈的時候遇見淼,她和那兩個在開放日見過面的女生在一起。淼看見我之後先是愣了一會,然後又很快回復了那張冷漠的臉,沒有和我打招呼便別過臉繼續和那兩個女生聊天。那兩個女生看了我一眼,禮貌地對我微笑。
友澤很快便認出了淼,於是主動和她說話:「喂喂,你們今天也要考試嗎?」
「嗯。」淼冷淡的回應使友澤有點反應不過來,於是他又別過頭滿是疑惑的看著我,好像想在我的臉上尋找答案似的。
我聳了聳肩,表示什麼也不知道。
紅綠燈由紅燈轉成綠燈,淼和她的朋友比我們更快過馬路,我看著她們離開。友澤見她與我們的距離漸遠之後,又回頭問我:「分手了?」
「普通朋友怎樣分手?」我不屑地回答。
「你真是不應該!」小麥色女孩調侃地說。
「不是你們想的那回事。」我說。
「唉,花心是男人的本性,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友澤說。
「喂喂,你應該教教你的朋友怎樣追女孩子呀,你看他都快畢業了,還是單身。」小麥色女孩笑著說。
我放棄和他們爭論,乾脆沉默下來。我們去了學校附近的商場,隨便找了一家茶餐廳。吃飯的時候,我一直想著淼的事,所以沒有認真聽他們說話,連吃東西的心情都沒有了。我發訊息給淼,問她怎麼了。她首先是「輸入中」,過一會又變回下線,這讓我感到非常納悶。我唯有打開社交平台解悶,在淼的動態上看到她拍了一張米線的照片,而她在吃的那碗米線,正是我們現在這家餐廳的上一層的米線專門店。
於是,吃完飯之後我便和他們草草道別,自己一個上了商場的第二層找淼。我在米線專門店門口的不遠處看見淼,她正和朋友聊得開心。我用手機拍下她的照片,然後發了給她,靜靜的等待她的回應。她吃了好幾口米線之後,拿起手機看訊息,皺了皺眉頭,又再放下,然後望向我的方向,不屑地凝視著我。又過了一會,她和朋友們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她們點了點頭,然後淼就提著小紙袋出來了。
「聖誕節快樂。」淼以冷淡的語氣說,然後把小紙袋塞在我手上,準備轉身走。
「你怎麼了?」我戳了戳她的肩。
「沒有怎麼了,只是不想和你說話而已。」
「為什麼呢?」
「沒有為什麼。」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應她,於是陷入了一陣只有對望而沒有說話的沉默。
「沒什麼的話我要回去啦。」淼說。
「淼,」我急急的呼喚她的名字,試著拖延時間。「聖誕節快樂。」我說。
「呵呵。」淼乾燥的笑了幾聲,最後還是轉身走了。
我從小紙袋中抽出那份禮物,禮物用舊的報紙裹好,大概有一個洋娃娃的大小,不太重。回宿舍之後,我開了檯燈,在黑沉沉的房間裡把禮物拆掉,裡面是一個穿著聖誕衣服的亞古獸錄音玩偶和一張寫了很多紙的手繪的聖誕卡,封面是一隻畫得很抽象的亞古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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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彬:
平安夜快樂啊!這份禮物是我提早了一星期預備的,想了很久才買下來。不用猜也知道吧?你肯定沒有準備禮物給我,不過我並不介意。這張聖誕卡是在平安夜的晚上寫的,那天我和中學同學去了慶祝,他帶我去一家很美味的餐廳,吃了一份非常不好吃的牛扒。你知道嗎?他是一個心地很好,而且相當溫柔的男生啊。唯一可惜的是,他是一個基督徒。你千萬不要誤會啊,我這樣說的意思不是我討厭基督徒,只是我自己是個無神論者,當我想到如果要和他每天早晨一起去上禮拜、傳福音什麼的,人生就會變得更無聊了。我和他約會的時候一直在默默祈禱,希望他千萬不要在平安夜跟我表白,不然我會一輩子也有陰影。我以後的平安夜都會記得這件事,以後都不用好好過聖誕了。不過仔細地想,這不是很好笑嗎?我是個無神論者,在遇到困難的時候便開始祈禱,估計耶穌不會答應吧?不過不知道平安夜祈禱是不是特別有效,他真的沒有跟我告白,真是謝天謝地了!他是個很無聊的男生,比你還無聊,完全不懂說好笑的笑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答應和他出去過平安夜,本想著你可以再次解救一下我的,可是你這個渾蛋居然叫我答應他,一怒之下便答應了,現在想起來我真笨,明明受苦的是自己而不是你。
那天我去買禮物給他,真是頭痛死了,完全想不到該買什麼,於是隨便買了個保溫水瓶給他,他很喜歡。買完之後又在想,只送給他但不送給你,好像有點不公平,於是我也隨便挑了一個東西給你。牠只是在百貨公司特價速銷的貨品啊,超級便宜而且質量極差的廉價玩偶,附帶錄音功能,讓你天天對著牠說話,反正你本身就是個喜歡把自己藏起來的陰陰沉沉的怪人!所以你就對著牠說話吧,牠不會說出去的。
總之就這樣吧,想和我說話,下年請早!
祝
平安夜和聖誕節快樂!3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0zxnTNR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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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按播放功能會有驚喜
淼
我翻到聖誕卡的背後,上面有一行細小的上下倒轉寫的文字,寫著:「我很少唱歌給人聽啊,好好珍惜吧。(不准播給別人聽)」
玩偶的腳底分別藏有兩個按鈕,左腳是播放,右腳是錄音。我按下播放功能,也如淼所說,音質不是很好,但還是清楚的聽到那是屬於淼的聲音。她以非常生硬的日語唱了幾句數碼暴龍主題曲《Butterfly》的副歌。唱了兩句之後自己還忍不住笑了,「我隨便唱的,不喜歡的話就按『錄音』洗掉吧,拜拜!」
我趴在書桌上,重複播放了幾次淼的錄音,一直聽著她那生硬的日語唱《Butterfly》,心情變得更加複雜。天色在不知不覺間昏暗,不知道躲在什麼地方的奇怪鳥兒對著不知道什麼方向,不知道什麼目的地啼叫。其實我應該告訴妳的,我一直都想去死,還計劃在二十二歲來臨的時候死掉,就在後山的涼亭那裡,麻繩我也準備好了。而且這個計劃曾經嘗試提早進行,可是被妳阻止了。淼啊,我對生活和人都有著巨大的恐懼。我們為什麼我們非要接受這種恐懼不可呢?
*
淼果然如聖誕卡說的那樣,在這一年結束之前也沒有再和我說話。當然我知道那是一個語言偽術,因為再過幾天之後便是除夕,然後就是新的一年。所以她說的「這一年」其實並沒有一年時間那麼長,不過是一星期左右的長度,因為除夕過後就是新一年了。考試在除夕來臨前一天結束,三年級的生涯很快就要完結。大家好像慢慢在摸索人生的軌道似的,努力嘗試各種新事物。小麥色女孩找了幾個同系的同學與外面認識的人合辦了一間工作室,專門幫人拍攝廣告短片。友澤則比較幸運,在之前舉辦攝影展之後,得到一間知名的媒體公司的老闆賞識,讓他在公司以兼職的形式實習,直到畢業之後轉做全職。
大家都非常羨慕友澤,而友澤也不如以往的待人恭敬,言行舉止之間多了一份自信,甚至開始在別人面前肆無忌憚地批評別人的作品。自從新一年開始之後,他越來越少和我一起吃晚飯,我本來以為他是因為實習比較忙,後來才發現他每晚也在約不同的女生吃飯。
自從三年級下學期以後,我們很久也沒有見過炸彈。由於他一向有翹課的習慣,所以起初大家都不太在意。直到後來有同學在報紙上看見他的照片之後,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遠超於我們所想。他不能上課的原因,居然與友澤有關。
二月份仍然很冷,校園內的花花草草都被冬天剝得光溜溜的,周遭被鋪上了一層灰濛濛的濾鏡。自從友澤有了自己的目標之後,我那可憐的社交圈子剩下的所謂朋友就沒幾個了。如果說我並不孤獨,那肯定是在自欺欺人,只是我對於如何排解孤獨顯得束手無策,我只好沉默,於是沉默成為了我最後的防衛。新一年之後我更加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下課之後一個人到旺角亂逛,買好多新書然後回宿舍看,由白天看到黑夜,然後抱頭睡覺,就算是同房的洛文也不想和他多說一句話。
我一直按捺住自己不要去找任何人,無論是淼,還是明里也好。因為我已經不想再傷害到她們。一段關係一旦變得親密,便一定會附帶著傷害,即使我們並不是蓄意要傷害任何人,但本能卻會在暗中引導我們伸出利刃。我在成長的過程中深刻的明白到,想要獲得任何人的理解都是徒勞的,最接近自己心的位置的人,其實只有自己。可是連自己也沒法了解自己,又憑什麼要讓人理解呢?
開學已經一星期。星期一的下午,我和教授討論完將要選擇什麼作畢業專題之後,打算到旺角走走,結果在校門看到那輛月光藍色的保時捷停在與之前同樣的位置。那個高個子女人原來一直在等我。她看見我從大學正門出來的時候便下車走過來。3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icAiLaGG6
她換了一個短髮的造型。
高個子女人一邊走向我,一邊把自己的黑色羽絨外套扣起,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我。
「上車。」她一來便以命令的口吻和我說話。
「去哪裡?」我問。
「這不重要,我不是來尋仇的,只是有話想跟你說而已。」
我登上她的保時捷,坐在副駕的位置,扣好安全帶。開車之後她一言不發的向著不知道什麼地方前進。我打量著車上的一切,車上幾乎沒有任何東西和氣味,就像是展示品那樣乾淨,只是放了一瓶礦泉水和掛了一個像是平安符的吊燈在車窗前。
大概半小時左右,我們在西環碼頭下了車,途中她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即使是停過幾次紅綠燈的燈位,她也只是以僵硬的臉望著前方,靜靜等待轉燈的一剎那,踏上油門,然後繼續專心地開車而已。
把車泊好之後,她徑自地往西環碼頭的海邊走,我稍有猶豫地站在原地,她走了幾步回頭看了我一眼說:「我不會推你下去,放心走吧。」然後繼續向前,沒有再回過頭。
越接近海便越冷,吹來的風刮得臉非常痛,我緊緊拉起衣領,但作用不大。我們走到碼頭的岸邊,她雙手插著褲兜,像是要準備說些什麼,沉默了一會之後,她終於開口:「她病了,過完這個學期之後會休學一年。」
我有點愕然,還沒有搞清楚狀況,於是問:「什麼時候的事?」
「平安夜之後。」她冷淡地回應,那是非常中性的聲音。
「她生了什麼病?」我問。
「不太方便說,但每個月也要到診所複診。心裡的病。」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一直看著眼前平靜的海岸,直到提及「心裡的病」時才別過頭來看我。「不過你不用自責,她的心病不是你造成的。這個病她一直都有,只是剛好在那個時候復發而已。」
「不是身體有事那就好。」我淡淡的回應。不知道是不是「身體」兩個字刺激到她,她有點激動起來,那張僵硬的臉起了一點點的變化,眉頭緊皺起來。
「你知不知道有時候心病比身病更難醫?」她以責問的語氣說。
「明里身上的傷是你造成的吧?」或許是潛意識對這個人的反感,即使她沒有對我做什麼,但當我想起明里身體的瘀傷時,我便無辦法遏止心裡面的憤怒,於是不甘示弱地還擊。
她沒有馬上回應,像是在努力壓抑著什麼,也好像被我說中了什麼似的,只剩下凌厲的眼神瞪著我。
「你放心吧,我不會再去見明里了,但請你不要再做任何傷害她的事。」我說。
「你好像誤會了什麼。」她說,「恰恰相反,我希望你可以多去照顧一下明里。」她從褲兜裡掏出黑色盒子的萬寶路,習慣性地把煙盒遞給我,我搖頭拒絕。
「為什麼?」我問。
「因為明里似乎很在意你。有句說話是這樣說的:『解鈴還須繫鈴人』。」她熟練地用手擋住迎來的海風,點了好幾次才成功把煙點起來,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後徐徐吐出煙雲,不消一會煙雲便被海風吹散。她接著說:「雖然你並不是一個值得喜歡的人,但你可能也是唯一一個能舒緩明里的心病的人。」
這次到我沒有回應,而是靜心的聽完她說話。
「我認識明里的時候,她才十七歲。她是個不太喜歡說話的女生。我從她眼神裡面便看出她『這裡』有事。」她輕輕的用食指戳了幾下「心」的位置,「我們是在舞蹈學校認識的,她是我第一個學生。這個女孩子很有跳舞的天份,就像是把身心都融進舞蹈裡面似的,與不說話時的她完全相反,在跳舞的時候顯得非常有魅力。或許是因為她的『病』吧?她的舞姿總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憂傷,好像在等待著誰去拯救自己似的,我就是那時候被她所深深吸引了。」她眺望遠方的郵輪,像是要把自己從現實之中抽離出來似的,尋找著已經封塵的記憶。「不知道為什麼,在她身上總有著我無辦法觸及的光芒,以我的能力我是無辦法再教她跳舞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賦』吧?這種東西實在太耀眼,耀眼得讓我感到不安。於是後來我不但不能再教她跳舞,而且自己再也無辦法跳舞了。我只能站在陰暗的角落看著在舞台上充滿魅力的明里,任意地散發她身上的光芒。久而久之,我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她身上,甚至去到無可救藥的地步。」她稍稍停頓了一會,然後苦笑了一下再說:「而明里,她這個人,就是那種容易被深淵吸引的人啊……」
「你和我說這些是為了什麼呢?」
「只是想你明白,我不想再傷害她了,我希望她可以康復回來。」她輕輕的彈掉黏在煙頭上的煙灰。
她見我沒有回應之後,便再補充:「不管怎麼樣,我今天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你不去見她也是你的選擇。畢竟我們是『人』,『人』就是有權決定任何事的生物。我要說的只有這些而已,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們之後不會再見了,希望你明白。」
「我明白了。」
「抱歉把你載到這麼遠的地方,你要回去嗎?」她問。
「你讓我多待一會吧。」
「希望你準備好就去見明里。如果你自己也沒辦法搞清楚自己,那就只會對明里造成傷害,你懂我的意思嗎?」
到最後我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什麼,她便走了。我一個人留在西環碼頭吹著海風,靜靜的思考之後要做的事。
明里她真的需要我嗎?可是,即使她真的需要我,我又能怎樣?我根本沒有勇氣去見她,甚至可能連她也不想見我。
我眺望西環碼頭的彼岸,什麼也看不清楚。那裡只有看似無盡、正在翻滾的海浪和失焦的建築物構成的空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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