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明里,已經是十月荀的事。
糟糕的事在九月接近尾聲的時候接踵而來。開學才一個月左右,學運的思潮便開始蔓延到各間大學,大家都在關心學校會不會因此而停課,抑或是會嚴厲地處罰那些參加了學運的同學。為此,學生會組織了一個獨立的學運委員會,專門處理因為這次事件而被捕,或是有經濟困難的同學,甚至還去信邀請校長與我們的學生代表對話,並要求他對學運的立場表態。
對話是在一座老舊的教學大樓的演講廳進行,甫進大門便看見有幾個工作人員已經架好腳架和準備好相機作錄影。能容納二百多人的演講廳很快被同學坐滿,更有學生穿了專門代表學運的黑色衣服到場表態。我和友澤、柏婭和小麥色女孩好不容易找到靠邊的位置坐下,可是很快又被湧進來的人潮推到中間去。一隻厚大的手突然從我身後搭在我的肩上,回頭看發現是炸彈。他以慣常的笑臉與我們打了個招呼。
台上放置了一排長桌,鋪上了紅色的錦棉布,白色的名牌順著職位的等級排放好,每個名牌旁邊都放有一枝麥克風方便他們回答問題。沒多久,校長、院長和處理學生事務的職員便從講台旁邊的大門陸續進場坐下。
校方安排了工作人員做類似主持的工作。一個約莫三十餘歲的女士拿起麥克風簡單地說明了今天舉辦活動的目的、流程和大概的結束時間,並強調校方非常願意與同學對話,希望同學能妥善處理自己的情緒,以及在問問題的時候展示出該有的尊重。
起初,大家的發問都相當的平和,但當其中一名學生代表多番追問校長會不會容許警方進入校園時,校長也只是回覆模稜兩可的答案。相方大概消磨了半小時,學生便按捺不住開始叫口號,身旁的小麥色女孩也跟著大叫起來。
場面漸漸不受控制。我們被淹沒在一片呼喊聲之中,誰也聽不見誰在說話。台上的高層見狀,馬上交頭接耳的在商量什麼,校長說給院長,院長傳給另外一名院長,然後又別過身把話傳給副院長,副院長又謹慎地傳話給處理學生事務的職員,最後終於傳到待命的主持耳邊。主持拿起麥克風,先是毫無威嚴的叫大家肅靜,然後宣佈對話活動結束,再安排校長他們離開。一直坐在我身後沒有發問過任何問題的炸彈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衝了下台,在門口攔住了校長。因為學校沒有預料到這種事情會發生,或許也是希望不會讓學生反感,所以沒有請來保安人員守候。當時大家被炸彈的舉動都嚇呆了,連剛才聲勢浩大的口號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那個略胖的包子頭身上。一群工作人員還沒有來得攔截他,他的一隻手已經牢牢的抓住了校長的手臂。
校長應該是被他的行為嚇壞了,所以沒有作出任何激烈的反應,就連反射性的縮手動作也沒有,只是像脫臼似的,手被炸彈牢牢地拉得直直,仿佛失去了掙扎的力氣。
在場的工作人員好不容易把炸彈的手鬆開,混亂間他好像被壓得半跪在地,連上衣領子也被拉鬆。校長似乎驚魂未定,剛才被抓住的手,拳頭還死死的捏緊,眼睛直勾勾的看著眼前的學生,嘴巴半張著。數秒之後,又馬上恢復了理智,說了幾句安撫同學和工作人員的話,然後叫按住炸彈的工作人員放開他,親自扶起了炸彈之後,便在各位工作人員的保護下離開校園。
炸彈後來並沒有被學校處分,可是事件並沒有因此而告一段落。炸彈的行為帶來了兩極的評價。有人說他勇於打破虛偽的形式主義,有人說他的行為嘩眾取寵,可能會換來高層以後都不和學生對話的後果,甚至有人把炸彈的個人資料──姓名、就讀年級、電話號碼都公開在學校的網上討論區上,有些更過份的,是把他過往的情史和住處也曝光。
在所謂的「對話」結束後的一星期,我們在飯堂遇到炸彈。他又缺席了今天的《戲劇概論課》,一個人在這裡吃飯,還肆無忌憚地選了一個靠近門口落地玻璃窗的二人桌。在陽光通明的環境下,大口大口地吃著海鮮白酒燴意粉,他似乎並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我和柏婭沒有打算和他說些什麼,所以便去找位置放背包,友澤直接去排隊買食物。只有小麥色女孩看見他之後,相當雀躍地奔奔跳跳的過了去。
「喂,怎麼剛才上課的時候看不見你呢?」她一邊說,一邊拉開了椅子,自然地坐在他對面的位置。炸彈沒有馬上回應她,而是繼續埋頭苦幹的吃著意大利麵,待嘴裡的食物都嚥進去之後,便說:「實在是起不來呢。」
「喂,你那天也太勇猛啦!」小麥色女孩接著說,「你到底為什麼要拉住他的手呢?」她繼續窮追猛打似的問下去。
「沒有啊,那不過是我有東西送要給他而已。」炸彈擦了擦黏在嘴角的醬汁說道。
「你給了他什麼?」
「下次也送你一個就知道了。」他堆起笑容,然後把玻璃杯內剩餘的凍咖啡一口氣喝光,便離開了。
「嘖!」小麥色女孩看著他走掉之後,又把剛才對著炸彈的熱情轉投回友澤身上。「我們還是想想吃什麼好了。」她說,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這讓我聯想到夏威夷沙灘明媚的陽光。
小麥色女孩的性情是我最害怕的那類型。聽說運動型的女生都是這樣的個性,所有情緒都會擺在臉上,如果她討厭你的話,你大概不難發現;如果她喜歡你的話,基本上你每天也能感受到夏威夷的海風。她特別有異性緣,經常被男性追求和吹捧,喜歡她的大多數也是屬於運動型的男生。運動型的男生喜歡運動型的女生,運動型的女生也喜歡運動型的男生,就像把兩塊磁石放在一起便會黏得死死的一樣,是必然的定律。我曾經問過友澤對小麥色女孩的看法,他只是以「漂亮」、「身材好」和「難以駕馭」等等,簡潔地形容。
在前兩年的校園生活裡,我幾乎都只看見她一個人上課和下課,她好像沒有固定的朋友圈子。女生們對她的評價也非常惡劣,不過她也直接和我們說討厭以往與她相處過的女生(除了柏婭),而且毫不吝惜地向我們一一說明原因。(就像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馬上向我們說明炸彈的個性那樣。)我有一段時間以為她是低我們一年級,甚至是剛入學的學生,但實際上,她和我們同齡。
自從這個學年開始之後,她經常與我們黏在一起,而友澤也從其他同學的口裡得知,她很喜歡和我們相處。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我們比較容易控制?
距離另一節課還有一個多小時,於是我決定到圖書館找個地方睡覺。小麥色女孩打算翹課,叫我們幫她點名,沒有待我們答應便走了。吃過飯的友澤以保持身型的藉口不想睡覺,所以要去圖書館內的自修室溫習。
圖書館有個比較隱蔽的位置,因為那裡的書架是專門擺放具歷史價值的報章,幾乎沒有人會刻意到那裡,那裡連閉路電視也沒有,是睡覺的好地方。
「你也睏嗎?」我問一直默不作聲的柏婭。
「不睏。」
「那你來圖書館幹嘛?」
「唔,看書?」她稍有遲疑地回答。
我帶著柏婭到那個圖書館的角落,垂下會透光的百葉簾,拉開白色高腳椅,把背包當枕頭放在長桌便抱頭睡覺。
「你不怕我打鼻鼾嗎?」在睡之前我別過頭看了她一眼。
「其實我對聲音不太敏感,不會影響到我的集中力。只要不要像豬叫那樣就好了。」她說。
「放心,不會的,不會只有一隻,而是一群。」
她笑了,陽光從百葉簾的夾縫溜了進來,剛好灑在她的臉上。我在不知不覺間閉上了眼,意識漸漸下沉。
*
我和柏婭談戀愛,是在學校宣佈停課前的事。那段時光只短暫地維持了大概一個多月,實際的日數我忘記了。唯一記得的,是分手之後,我曾在宿舍最後一格的浴室對著灰白的牆壁自瀆,當時是凌晨三點。交往的時候,我們嘗試過做愛,就在她的室友慣常地不在的星期五,她的宿舍,可是沒有成功。分手的時候我和她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也沒有吵過架,一切都非常自然,毫無戲劇性。我們的戀情就像經歷了一場未知的天然災難而死掉的動物那樣,在一個往常的日子醒來,再不知因由地死掉。然後屍體被埋到深深的地底內,安靜地自然分解。
不久,我又回復到一個人的日子。
好不容易讓我的大學生活稍有生氣的四人組,就在三年級的第一個學期展開不久,因為我們的戀情而解散。在往後上課的時間,無論是導修課還是演講廳的大課,我也會故意選接近門口的最後一排位置,為此友澤時常抱怨,坐得太後沒辦法看清楚課室的螢幕,起初還會埋怨幾句,後來他乾脆地一個人直接坐到最前排。
於是,我又回復到上課下課都回宿舍睡覺的日子。
雖然父母期望我專心完成學業,但他們給的零用錢有限,於是我找了一份替中學生補習的工作,一邊賺錢一邊讀書。
十月初,學校附近每天都拍著十多輛的警車,多了許多穿著藍衣服的警察巡邏,偶爾混雜著一群綠色衣服,握著方盾的警察。後來,街上只剩下綠色衣服,甚至戴著擋風頭盔,看不清臉的警察巡邏。
十月中,學運越來越沸騰,學生組織決定發起罷課,多間大學相繼響應罷課行動。大家幾乎每天都出席學生組織發起的停課應變措施交流會,以往在宿舍休憩室長開的電視,之後的日子也突然變得異常地安靜,反倒是圖書館的自修室越來越多人。
星期三的《戲劇概論課》結束之後,我在學校附近的泰國餐廳遇見了剛下課的友澤,他沒有參與罷課。看見我之後便主動上前和我招呼,然後放下了課堂的筆記和背包去買飯。不久,他端著青咖哩雞扒飯回來,依舊是那杯不戳檸檬的凍檸茶。
我拿起了他放在桌上的筆記草草的看了幾眼,「忘記了幫你拿筆記呢。」他說。沒關係。我回答。
「梓彬,你也參與了罷課活動嗎?」友澤說。
「我只是單純不想上課而已。」我回答。
「老實說,你覺得罷課有成效嗎?」
「罷課的重點從來都不在成效吧?」我拿起膠茶匙攪拌著已經喝了一半的熱巧克力。
「可是每天開那種形式主義的交流會又有什麼用呢?罷課有什麼意義?教授也沒有說過會怎樣處理出席率啊。要是出席率不夠,恐怕學運還沒有成功,我們就要通通重修這門課了。」
「大家一起罷課的話,也許能為學運推動一點點的幫助也不定。」
「嘿,你知道嗎?雖然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說會響應罷課啊,但當大家都知道我會回學校之後,便叫我幫他們簽到。這不是很可笑嗎?我在點名紙上簽了許多個名字,滿滿的出席率,接近空無一人的課室和尷尬的講師,形式上的上課和形式上的罷課。」友澤發出了嘖嘖的笑聲。
「意思是你不支持學運?要是這樣的話,那你為什麼還要去交流會呢?」我問。
「學運當然要支持啊,但方法也得用對吧?我去的原因只是想看看學生會說些什麼而已。你不也是嗎?」友澤慢條斯理地把切得細小的胡蘿蔔塊逐一挑出來,然後丟在餐盤的一角。
「我待了一會便走了。」
「因為要趕上補習的工作?」
「工作早就停了。對方的家長好像害怕了大學生似的,把這個月的工資一併發給我之後便叫我不用來了。」我說。
「要是沒有工作的話,戲劇社那邊今晚會有活動,他們叫我去幫忙,你要來嗎?」
「我能幫些什麼?」
「是這樣的,他們今晚在第三座教學大樓的演講廳有個採排,想找人幫忙錄影和拍劇照。我需要人幫忙拍攝。很簡單,立起腳架,按個按鈕的事情。」
「這樣的事情也需要我嗎?」
「總比你在宿舍睡覺有意思。」
於是,我把今天用來看書的空餘時間全都拿去戲劇社拍攝上,前往戲劇社的路上,友澤重複了好幾遍:「總比睡覺好。」
友澤雖然不是戲劇社的成員,不過他好像和戲劇社的每個人都像是非常熟稔的老朋友般,見面時完全沒有隔膜。邀請他幫忙的,是一個四年級修讀政治的學長。因為這是他最後一年留在戲劇社,所以希望能在大學生涯裡有個完美的謝幕,於是找來友澤幫忙拍下他們排演,然後可以看重播找出改善的地方。「也非常歡迎你們可以給點意見。」學長這樣說,同時遞上一份劇本。
他們演出的舞台劇,名字叫《奧菲斯之夢》。
我開始相信一切都是命運使然。縱然蝴蝶怎樣使勁地拍動牠的翅膀,龍捲風的襲來其實也與牠無關。那是關乎宿命的安排。你要死在那場龍捲風裡面,生死冊已經寫好。
傷害別人可以是毫無因由的,我們傷害別人,同時也傷害自己。或許那是來自人類的劣根性。無論是什麼形式的暴力也好,暴力早在不知道的時候就植根在人類的心裡。
紅色幕布從左右兩側拉開,舞台漸亮,由學長飾演的奧菲斯,穿著一身古希臘的男性裝扮,從左側走進舞台的中央。
故事是這樣的:
擁有超凡音樂造詣的奧菲斯來到分隔生死兩地的河流。「唯一能通過冥河的,只有死人。」船夫卡龍用乾旱的聲音無情地拒絕了奧菲斯。奧菲斯以動人的琴聲打動卡龍,他把奧菲斯帶到對岸。奧菲斯沿途遇到許多亡魂,甚至是地獄的守門犬刻耳柏洛斯,他長途跋涉來到哈帝斯面前,懇求冥王放她逝去的妻子一馬。哈帝斯的妻子被他如泣如訴的琴聲所打動,於是請求哈帝斯讓奧菲斯帶走他的妻子。「但要切記,在離開地獄之前,千萬不能回頭看你的妻子。」哈帝斯如是說。開心的奧菲斯照著做了,可是就在人間的陽光照進來之際,欣喜的奧菲斯不小心回頭看了妻子一眼,妻子又被地獄拉回去了。
關於奧菲斯尋妻的部份,劇本基本上也沒有太大的改動,唯一比較大的轉變,在於故事的核心和奧菲斯經歷第二次喪妻之痛後的因由。原來一切也只是奧菲斯的豎琴的一場夢。奧菲斯失去妻子之後,的確有去找冥王,但在渡河的過程中早就凍死了──唯一能通過冥河的,只有死人。後面的部份全都是過於思念主人的豎琴所幻想出來的結局。
奧菲斯在失去妻子之後,能彈奏的,就只剩下悲傷的曲子了。久而久之,陪伴了他半生的豎琴也對他產生了共情。因為悲傷,它才能感受到奧菲斯,它因奧菲斯的悲傷而有了「存在」的憑證。為了更貼近奧菲斯的靈魂,於是產生了第二次喪妻之痛的幻想。失去奧菲斯的豎琴每天失神似的憑著這份傷痛,自己開始彈起悲傷的曲調。天神宙斯看見它可憐的模樣,於是把他安置在銀河的西邊,成為了天琴座,直到掛於天際的那一刻,它還是對於自己的幻想毫不知情。
改動的重點由奧菲斯轉移到他的豎琴上,由奧菲斯宿命般的悲劇轉移至豎琴失去所愛後的精神面貌,成為了一部以傷痛來緩解傷痛的故事。
「真是個悲傷的故事。」我看到劇本的最後一頁,台上的奧菲斯正在渡河。飾演卡龍的,是一個瘦削、矮小的學員。他披著麻色的長袍,以沙啞的聲線說話。
無可否認,他們的製作十分認真,無論是裝扮上還是背景的道具,都相當仔細,他們的演技也是無可置疑。學員即使是演飾只出場不到五分鐘的卡龍也好,他的裝扮、聲線還是眼神,也能感受到他在這個配角身上下了不少功夫。
沒多久,哈帝斯終於出場。穿著紫色配黑色的抖蓬,從舞台的右側進場,帽子拉得非常低,低得都看不見她的眼睛。她說話的時候,我只隱約地看到她的嘴巴在動。我本來也不知道演哈帝斯的,是一名女生,直到她開口說話:「你要緊記千萬不要回頭看啊!」
那個女生一邊說話,一邊利用肢體語言來表達情緒,一時囂張的癱坐在王座上,以神的身份藐視眼前的奧菲斯,一時以溫柔的語氣安撫身邊的妻子。她把哈帝斯這個長居於幽暗之地的冥界之王演繹得唯妙唯肖。唯一可惜的,是她嬌柔的聲線,實在是感受不到作為一個「王」的威嚴。
「要是你敢回頭的話,你的妻子將永遠無法看見太陽的晨曦,她那美麗的瞳孔將永恆地被黑暗淹沒;地上的草坪再也感受不到她那輕盈的足姿而為之嘆息。而你,奧菲斯……」女生走到舞台的最前方,看著觀眾席說話,但當面向我們這個方向的時候,她便愣住了,後面的對白也說不出來。
「抱歉,我忘詞了。我們再重新排一次吧。」她說,然後把抖蓬的帽子脫下來,露出一張化了紫色、配以白色花紋面譜的臉。雖然如此,但仔細觀看的話,她的臉依然十分精緻,讓她來演哈帝斯實在太可惜了,那柔弱的氣質,應該演奧菲斯或者哈帝斯的妻子才更適合。
「不要緊,我們先休息一會吧。」學長笑著說。然後走上前摸了摸她的腦袋,結果「啪」的一聲,他的手被那個女生以非常自然的反射動作撥開了。學長原先的笑容瞬間退了下來。
「離我遠一點。」女生冷冷的回應。
學長沒有說話,他愣住了似的看著那個女生,然後又看了看台下的我,我裝作沒看見,馬上低頭整理相機。
「我們先休息一下吧,我去一下洗手間。」學長沒趣似的走了。
那個女生從舞台左側的樓梯下來,走到觀眾席的最前排,從背包裡拿了一瓶樽裝的橙汁喝,可是怎麼樣也擰不開瓶蓋。她瞄了我一眼,然後裝作若無其事的坐了下來,繼續扭瓶蓋,結果最後一口也沒有喝到。
休息的時間完結,學長從舞台的一側出現,他們又再繼續採排剩下來的劇份,好幾次都是因為那個飾演哈帝斯的女生發不出聲音,而中斷了演出。頭幾次大家還能重新振作精神起來,但時間越來越長的時候,大家都開始露出疲態,出現問題的不再只是那個女生,連只有一句對白的哈帝斯妻子也出錯了。
「要不去喝點水?」學長滿是關懷的問那個女生。雖然抖蓬阻擋了她的眼睛,但我能感覺到她瞄了我一眼。
「你是叫梓彬對吧?可以請你幫忙把那瓶橙汁遞給她嗎?」學長對我說。
我暫停了拍攝,把觀眾席前排的那瓶橙汁拿起,慢慢走到台下遞給那個女生。
「謝謝。」她禮貌地道謝,蹲下來接了橙汁,輕鬆地擰開了瓶蓋,錯愕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裝作若無其事的喝下了橙汁。我把手伸向她,示意替她放好橙汁。她遲疑了一會兒,然後把瓶子擰緊後交給我。
由於耽誤了太多時間的關係,最後他們只是排演了一半。剩下的部份打算在之後再約個時間繼續。第一天拍攝完束,學長請友澤回去把影片發給他,並以羞愧的口吻和我們致歉,說可能要我們再多花幾天的時間幫忙拍攝,並說會以正式公演的前排門票報答我們。我們答謝之後,便收拾好東西離開。於是,一星期總有兩天下課之後我要到演講廳幫忙拍攝,除了和健談的學長有少量交流之外,基本上我從來沒有和那個演哈帝斯的女生說話,她對我顯然地多了一份不適的感覺。
直到最後一次排演結束,我們終於多了一個交流的契機。
最後一次排練結束的那天,我和友澤收拾好道具,等待學長上完廁所之後,一同從第三座教學大樓的正門走出來,然後在不遠處便看見那個演哈帝斯的女生的背影,她一個人走在昏黃的街燈下。
本來和我們並肩同行的學長看見她之後,便草草的向我們道別,加快腳步追上了女孩,女孩好像很抗拒學長似的,不時找機會拉開距離。因為我們與他們相隔了大概十米,所以完全聽不到他們的對話。
「喂,梓彬,你快看看。」友澤眼睛盯著他們兩個說。
「怎麼了?」
「肯定是在吵架,」友澤說,「那個女生好像挺可愛的。學長真會挑。」他一邊說,一邊加快步伐。
「別走那麼快好嗎?腳架很重。」我說。
「我想聽聽他們說什麼。」
「情侶吵架有什麼好看?」
「活該啊,快點分手,女的給我好了。」
我沒有理會友澤的壞心眼,只是跟在他身後維持原本的腳步走著。漸漸地,我們的距離在不知不覺間縮短到兩米左右。我和友澤注意到我們非常接近他們倆之後,便有默契似的放慢腳步、靜了下來。
「期中試要加油啊!二年級的東西不容易呀,有什麼不懂可以問我。」學長說,這時候我才知道女生是二年級的學生。
「關你什麼事?」她瞄了學長一眼。
「真冷淡。」學長以不正經的口吻笑著說。
那個女生抱著臂走在斜坡路上,腳步開始緩慢,也正因如此,我們四個人幾乎是並肩走在一起的。
「咦,你們怎麼還在這裡?」學長說。其實我知道他早就看到我們,但我沒有拆穿。
「是啊,我們準備去商場吃飯。」友澤回答。
「真巧,淼也要去吃飯,我也要吃飯。」學長說。
「要不要一起?」友澤邀請他們。
那個叫淼的女孩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後說:「唔,你們吃吧。」
「哎呀,別這樣嘛。大家都是同學。」學長說。
「不吃也沒關係呀。」我說。
「難道你不想聽聽他們對你的哈帝斯有什麼評語嗎?」學長問淼。
她又遲疑了一會,然後問:「唔,你們要吃什麼?」
「商場二樓有一家茶餐廳,辣子雞非常好吃。」友澤說。
於是我們四人行來到一家茶餐廳坐下,點了四份辣子雞,來了四碗飯。久違的社交。
雖然說是四個人吃飯,但主要說話的都是學長。起初,友澤也相當柔韌自如的和應學長,可學長的話實在太多了,而且講話速度非常快,讓善於社交的友澤也招格不住,後來他也乾脆靜下來聽學長自己說話算了。話題幾乎都圍繞著他以前去外國當交流生的經歷、拿了多少獎學金,以及正在兩間大公司之間猶疑該接受哪間公司好,諸如此類的,我們莫不關心的話題。雖然如此,我還是故作關心的不時以「嗯」來回應。
「要不要討論一下剛才的舞台劇?剛才拍了很久呢。」友澤以生硬的技巧把話題拉回淼所關心的重點上。
「你們覺得我演的奧菲斯怎樣?」學長問。
「當然非常專業啦。」友澤說。
「你不知道我做了許多參考的啦。比如看了很多關於希臘神話的文獻、這個角色的背景和看了很多著名的希臘神話舞台劇。花了許多功夫呢。淼,你覺得呢?我演得怎樣?」
「奧菲斯又不是主角。沒什麼欣賞的價值。」淼說。學長的臉瞬間沉了下來。他的臉都快要沉到冥河的河底了。
「奧菲斯……怎會不是主角呢?故事明明叫《奧菲斯之夢》……」學長說。
「那證明你看不懂劇本。」淼似乎沒有打算給學長一點點的臉子。
「主角應該是哈帝斯?」友澤插嘴說。
「你到底有沒有認真看過劇本呢?」淼看起來更生氣了。
「這個……梓彬,你說呢?」友澤支支吾吾的,以含糊的語氣問我。
「豎琴才是主角?」我說。
「死物……怎會是……主角?」友澤的臉莫名其妙的紅起來。
「死物成為主角的文學不是有很多嗎?你有沒有看過劉以鬯的《動亂》?不就是參考了法國新小說的實驗性文學作品嗎?」淼說。
當她談論到文學作品的時候,大家都沉默了。
「他們又不是跟你一樣修中文的,怎可能知道?」學長試著打圓場。
「那他又怎會知道豎琴才是主角呀?」淼說。我猜她說的「他」是指我。
「因為我看過劇本。」我回答。
「你覺得劇本如何?是不是寫得很好?我演的哈帝斯怎樣?」淼連番的追問著。
「老實說,劇本的構思相當不錯。尤其是『以傷痛來治療傷痛』的主題很清晰。」我回答。
「評語就只有這樣?」淼說。
一時間我不知道該回應什麼,於是我瞥了一眼友澤。
「他的性格是這樣的,比較沉默。」友澤替我打圓場。
「所以我演的哈帝斯如何?」
「不錯。」我回答。
淼似乎不太滿意我的答案。只有「不錯」嗎?她這樣說。說話的聲音漸漸變小,好像心有不甘似的抱臂凝視著我。
「拜託不要這樣盯著我看。」我說。她沒有理會我似的,身體靠前,右手支在餐桌上,托住腮子失落的繼續看我。
「『不錯』的意思就是演得比一般好一點。」淼說。
「這不是很好嗎?還有進步的空間。」友澤說。
聽完友澤的話之後,淼的樣子變得更納悶了。
「時候都不早了,要不我們回去吧?我看你們還得把器材放回去。」學長說。
回去的時候,我和友澤走在最前面,淼和學長走在後面。學長一直嚷著要送淼回宿舍,淼完全不想搭理他,於是走在友澤旁邊。友澤像是怕了似的,慢慢又和我交換了位置。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碰過面?」我問淼。
「怎可能,應該是你記錯了。」淼回答。
「你沒有上過學校後山那個亭嗎?」
「什麼亭?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以含糊的聲音回答,「腳架重嗎?可以借給我看看嗎?」於是我把腳架遞給她,她接過來之後像初到健身室舉重的新生那樣,試著把腳架舉高,可並不成功。甫出商場的大門,沿著大橋一路走便是學校大門,路上開始聚集起只有在晚上才出現的小販檔。淼說要去買糖水帶給室友,叫我們先走。我想她是想辦法支開學長,於是便配合的跟她道別。
「這麼晚還吃糖水,不怕長胖嗎?」友澤問。淼聽罷瞪了他一眼,友澤尷尬地乾笑了幾聲,別過頭繼續走。不知是因為一直喋喋不休的學長靜下來,還是因為一直咄咄逼人的淼離開的關係,她走了之後,我頓覺整個人都變輕鬆了。
我對友澤說:「輕鬆了許多呢。」我們三人穿過一條光線暗淡的小徑,偶爾有幾個住附近的居民放狗,芝娃娃看見長得憨厚的金毛尋回犬之後,便發出威脅性的叫聲,金毛尋回犬冷冷的看了牠一眼,便一臉無奈的貼在男主人的腳邊。兩個放狗的人尷尬地相視而笑。領著芝娃娃的主人以溫柔的語調訓斥自己的狗。
「你不用送淼回去嗎?」友澤問學長。
「唉,一言難盡。」學長苦笑了幾下回答。
「慶幸我沒有女朋友,自己一個人多好。」友澤說。我分不清那是自我安慰的說話還是在對學長冷嘲熱諷。「話說回來,梓彬,你和柏婭就這樣就完了?」
嗯。我回答。
「柏婭不是挺好的嗎?你們兩個性格都差不多。她就是女版的你啊。」友澤接著說。
「兩個一樣的人談戀愛不會有結果的。」學長說。
「你和淼就完全是兩種人了。」友澤說。
「唉,我和她又不是情侶。」學長長嘆了一口氣。
「什麼?我還以為你們是在一起了。」友澤驚訝地說。
學長沉默了下來,我看了友澤一眼,但友澤沒有感應到我的眼神,只是眼睛一直注意著前方的路。不久,友澤回過頭來看我,然後說:「喂,梓彬。你的腳架呢?」他看了看我的肩膀,什麼也沒有。
「糟了,腳架還在淼那裡。」我說。
「反正她也要回宿舍,你原路折返應該會遇到的吧?」友澤說。於是,我轉身原路走回去。可走了很長的路,都沒有碰見淼。直到我走到小販檔那裡才見到她。她還在那邊排著隊買東西吃,手上已經提著許多宵夜食物,她背上還揹著腳架。
「腳架。」我從她背後提走腳架袋,她來不及反應似的愣了一下回頭看我。
「嚇死我了!你怎麼走路沒有聲音?像幽靈一樣!」她說。
「抱歉,我一心只想著腳架的事。」
「明明知道你會來,還是被你嚇一跳。」她心有不甘似的說。
「明知道?」我問。
「對啊,不然你以為我在幹嘛?」
「買宵夜?」
「我是因為要等你才買的!」
「為了等我於是買那麼多,實在太委屈了。」
她皺起眉頭看我,像是被說穿了心事似的洩氣地笑了。「總之就是因為要等你拿回腳架才買的,你懂嗎?」她說,然後像魔術師變走白兔似的,在一瞬間收起了笑容。
「明白。」我說。
「還有,我是故意拿你的腳架的。」
「為什麼呢?」
「我有話要跟你說。」
哦。我回答。她生氣得拍了拍自己的額頭。
「你這種人挺讓人火大的。」她說,「能有點年輕人的朝氣嗎?」說罷,她從紙袋裡掏出一串雞肉串燒給我,然後往回宿舍的路走。
「我吃不下了。」
「讓你吃就吃啦。」
我接過雞肉串燒,微微弓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以免燒汁沾在衣服上。
「我們的確見過面。」她說。
「後山的那個亭子?」我問。
「對,就在後山的那個亭子,可是你不能說出去。」她說。
「為什麼?」
她先是遲疑了一下,想說點什麼,但還是嚥回去了。
「不關你的事。」這是她最後的結論。我也沒有追問下去,因為我也沒有興趣知。
「你先走吧,不用和我一起回去。」淼說。
哦。我回答,於是便加快了腳步。
「喂,」才剛開始加快腳步,她又把我截住了。「因為我不想讓你知道我住在哪個宿舍。」我沒有問原因,但她卻自己說明白了,在我走之前,她還多塞了一袋雞肉串給我。
我別過頭繼續往前走。當我回首的時候,淼已經不在那個地方。回到宿舍之後,洛文把幾張書劵放在我桌上,說是參加抽獎活動抽回來的。他知道我喜歡看書。看到我床邊放著裝有雞肉串的紙袋之後,隨手便拿了一串來吃。
「喜歡吃的話可以全都吃光。」我坐在書桌前打開手提電腦上網。
「你是特意買給我吃的吧?」洛文坐在我床上吃著雞肉串。
「怎麼可能?」我說。
「喂喂,是女孩請的哦?那我更加要吃光。」洛文說。
「拜託不要在我床上吃東西。」我說。
「柏婭嗎?」洛文問。
「不是。」
「新認識的女孩子?」洛文坐回自己的床上。
「真要命。能不能安靜點?」
「喂喂,難道你是同性戀嗎?怎麼我一提到女孩子的事你就那麼生氣呢?」洛文咯咯的笑著說。
我沒有理會他,繼續上網。他發現自討沒趣之後便拿衣服和梳洗用品去洗澡。我漸漸地又開始感到肚子餓,當我走到洛文的桌子檢查紙袋的時候,雞肉串已經被他吃光。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