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澤在大學四年級最後一個學期開始不久便自殺死了,屍體在西貢的某個山腳被發現。
他自殺的前一天曾經和我見過面,我沒想到那竟然成為了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面,也沒想到他居然比我還早死,更加沒有想過他和我一樣,原來一直有自殺的念頭。有那麼一段時間我會夢到和他露營的記憶,他用凝視夜空的那個眼神看著我,然後和我說:「梓彬啊,人生真是很無聊。」
大家都無辦法得知友澤是為了什麼而去自殺的。可我認為一個人選擇去死並不單單只有一個原因,可能擁有一百萬個原因,甚至是沒有原因。一個擁有健康身體,生活在富裕的家庭、看似無憂無慮的人,還沒有過半百歲的生命,就斷定自己已經活夠了,那很荒謬嗎?也許只是我們都太自我中心了。
直到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仍然無法想像他死的時候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離開這個世界。我永遠也無法穿過那堵無形的牆的原因,可能是我曾經太羨慕友澤。他有健康的身體,而且愛好做運動,樣子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就像可以有無盡的體力去探索未知的世界。他的家境富裕,畢業之後並不需要擔心家裡的經濟狀況。家裡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像是「後備」的弟弟。(或許他也成為了家庭的「後備」也不一定。)即使他的人生一蹋糊塗,他的弟弟還是可以承擔起所有家庭責任。他的人生除了要好好活下去找尋所謂的意義外,就沒有其他事可以做了。
完全沒有其他事可以做了。
*
在事件還沒有發生之前,我帶著淼應邀去看攝影學會主辦的攝影展。那是十一尾的事,秋風才剛剛掛起。
淼是從學長口中得知攝影學會舉辦了攝影展的。她知道之後便打電話來,吞吞吐吐的問我有沒有興趣一起去。
我預早了十五分鐘出門,但去到的時候,已經看見淼在體育館門外等我。她今天穿了一套灰色的棉麻連身裙,戴著一頂Triffer Origina軍綠色的漁夫帽,背了一個白色的、印了手繪圖畫的麻布袋,非常適合看藝術展的造型。
攝影展在新教學大樓的一個小型體育館舉辦。雖然說不上很大規模,但剛踏進門口便有學員走來接待,而接待處亦擺放了各式各樣關於展品資料的名片和小冊子。
「做得非常認真呢。」淼隨手翻起一本小冊子。
他們利用展板砌成一個個展示區,每個展示區都有系統地分類好不同展品的題材。有些同學喜歡動物,就擺放在同一個區域,有些喜歡拍攝社會題材,放在另一個區域。展板除了貼有他們拍攝的作品之外,還放了一部電腦,剪輯了配有音樂的短片介紹自己的作品,有些更把自己的作品製成明信片擺賣。友澤的展區在社會議題那邊,當我走到他的攤位時,他正恭恭敬敬地向來賓介紹他的作品。來賓一邊點頭,一邊專心地以相機拍攝他的攤位。
他看到我們之後,便自信滿滿地以「怎樣,很棒吧?」的表情向我們招手。
「怎樣?」友澤問,露出燦爛的笑容。
「非常好。」我說。
淼沒有回應友澤,自顧自的湊近展板仔細端詳他的作品。
「你看看,這些都是我拍的。剛剛還有媒體來採訪,完全意想不到啊。」
展板上全貼滿了關於最近社會運動的照片,雖然不是整齊地排列好,但是顯然地有它們的規律。照片都是以紅色為主色調,由底部「遊行」系列一直到頂部「抗爭」系列的照片,就像是一部歷史紀錄片般以時間性連結起來。
雖然稱不上很有創意,但主題卻頗為清晰。而其中有一張我在課堂時已經看過,就是那張年輕男性握著汽油彈的照片。
「這個放出來好像不太好。」我盯著放在「遊行」與「抗爭」之間的那張照片說。
「應該不怕吧?我其實有想過把它抽出來的,但是這張照片正正代表了整個社運的轉捩點,我就只有唯一一張這樣的照片而已,非常珍貴。」
我沒有多說什麼,畢竟這是友澤的展覽,這張也是友澤拍的照片。本來想再和友澤多聊幾句,淼卻拽住我的衣服要我陪她去別的展區。
友澤投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給我,然後說:「我們一起加油吧。」
「喂喂,你來看看這個。」淼把我拉到一個關於動物拍攝的展區,指著展板上一張貓的照片說,「會不會太隨便了?這不就是拍自己家裡的寵物照嗎?背景全都是同一個地方喔。」
「可他的貓不是挺可愛的嗎?」我說。
「貓是挺可愛的……可是你看看,這隻蜥蝪,你說像不像鱷魚?」
「這隻叫守宮,牠是壁虎來的。」
「牠們是不是會吃蟑螂?牠們會像鱷魚那樣游水嗎?」
「我怎知道?」
「唉,誰叫你常常翹課?你看,現在變成什麼都不懂的壞學生了。」
「就算我每天堅持上課也不會知道牠們吃不吃蟑螂呀?」
「好吧,讓我分享一個冷知識給你,救救你這個知識匱乏的可憐蟲。」淼自信滿滿地揚起嘴角。「你知道鱷魚嗎?」
「當然知道啊。」我不屑地回應。
「那你有聽過西方的一句諺語叫『鱷魚的眼淚』吧?聽說鱷魚吃獵物的時候會流眼淚,然後就被人說成是『假惺惺』的虛偽行為。但其實牠們只是因為眼睛太乾,所以淚腺分泌出濕潤眼睛的淚水而已。」
「所以呢?」
「人啊,居然用人類的腦袋去思考鱷魚的行為,真是自大。」
「的確如此。」
「我告訴你一個很浪漫的自然界奇觀吧。」淼衝著我笑了笑,「你知道鱷魚的眼淚會引來蝴蝶嗎?蝴蝶會依在牠臉上喝掉牠的眼淚啊。怎麼樣?是不是很浪漫?」
「浪漫嗎?」我不太理解淼所說的「浪漫」定義是什麼。
「不浪漫嗎?你想想,傷心的時候有人願意喝掉你的眼淚,是要多珍惜你才會這樣做?就像是要從心底裡感受你的悲傷啊!」淼摸著那張守宮的照片越說越激動。真的不得不佩服她驚人的想像力。
「眼淚的味道應該很鹹。」我雙手抱胸前,認真地想像蝴蝶喝鱷魚眼淚的情形,不知怎地,我能想像到的,只有王爾德童話裡面的《快樂王子》,銅像造的王子為了幫助貧窮的書生,拜託燕子掘了他的藍寶石眼睛送給窮書生。
「不解風情。」淼沒趣地回應我。
「這個人養的動物還真多。」我朝守宮的下方看,發現還有一張刺蝟的照片。
「你有聽過《刺蝟困境》這個寓言故事嗎?」淼又開始自信滿滿起來。
「叔本華。」我快速地回答。
「刺蝟彼此之間要保持適當的距離才不會刺傷對方。」淼定晴的看著我說,「你覺得呢?」
「唔,人和人之間建立親密的關係就很自然的會伴隨著傷害。所以保持距離就是人與人之間相處的法則吧?完全沒有錯。」我說。
「你不覺得很矛盾嗎?明明冬天已經很冷了,刺蝟是為了彼此的體溫所以聚集在一起,可是又不得不因為身上的刺而分開。小時候聽這個故事就覺得很悲傷了。那時就在想,為什麼不能堅持抱在一起呢?只要堅持一下就可以了。大家互相承受對方身上的刺就可以了,彼此還能把對方流出來的熱騰騰的血喝掉。你覺得呢?」
「如果你是兒童文學的編輯的話,孩子每晚都會發惡夢。」我說。
「明明就很淒美。」
我放棄和她辯論,把目光轉投其他動物的照片,反正她就是不會服輸。
離開攝影展覽之後,我和淼打算到Mos burger吃午餐。大概五點多的時候,天已經漸黑。秋風撲面而來,讓人切實地感知到夏天真的離我們而去了。淼躲在我身後避開吹來的冷風。
「和你去看展覽真是無聊,你一點個人見解也沒有。」淼一邊說一邊交叉磨擦著雙臂。
「靜靜的看展覽不好嗎?」我問。
「偶爾討論一下才有意思。」
淼一直想不到吃什麼,於是叫我幫她隨便點就好了,她去找位置。我點了一份摩斯漢堡配薯條和一杯可樂,也幫淼點了一份芝士漢堡配南瓜餅,檸檬茶走冰。淼一直盯著侍應端著兩份漢堡餐從遠處走到我們桌前,就像餓了很久的山區兒童。她拿起了我的摩斯漢堡看了一回,然後拿起自己的芝士漢堡看了一回,果斷地選擇了摩斯漢堡,快速地咬了一口,露出滿足的笑容,嘴角還沾了醬。
「想不到你還挺懂我的口味。」淼說。
「其實你手上那個漢堡才是我的。」
「我還以為那種平平無奇的芝士漢堡才是你的口味呢,你居然會點摩斯漢堡給自己?你也太自私了吧?」淼一邊說,一邊吸吮檸檬茶的膠飲管。
「我隨便點的。」
「不過你也挺貼心的,檸檬茶走冰。」
「女生還是不要喝太多冰飲料比較好。」
「這招一定是對很多女生用過。」淼喜孜孜的笑著說。
「話說你為什麼會答應和我一起去攝影展?」
「因為本身就沒有朋友和我去呀。」
「那就是說,『因為我沒有朋友陪我,而淼這個人實在是太閒了,那就將就將就吧。』這個想法,所以才答應我的?你嘴那麼笨,難怪沒有朋友。」淼一隻手托著下巴,嘟起嘴巴沒趣地看著我。
「其實我也可以和別人去的。」我補充了一下。淼好像變得更納悶,拿著一根薯條在餐盤沾著番茄醬的地方畫圓。
「我意思是,你約我去,會比其他人約我更高興。沒有別的意思。」我又補充一下。
「騙子。明明有個很漂亮的女朋友。她沒有空才答應我吧?話說,她會不會介意?」
「你是說明里?她不是我女朋友啦。」
「你不喜歡她嗎?」淼問。
「她是個個性非常溫柔的女孩子。」我說。
「有沒有發展的機會?」
「你真八卦。」
「既然不是女朋友那我就放心和你做朋友了。」淼又重新抖擻精神,吃掉了剛才一直用來畫圓的薯條。
「你不是覺得我很無聊的嗎?」
「無聊才好,我不喜歡話太多的男生。」
「我知道你在說誰。」
我們兩人默契地相視而笑了。
「不過我得告訴你一個事實。你千萬不要生氣。」淼說。
我點了點頭。
「其實是因為我剛下課的時候就碰到了學長,學長死纏著我說要跟我一起去攝影展,情急之下我才打電話約你喲,本想著你會拒絕,誰知道你馬上就答應了。」
「原來如此。」我回答。
「你能不能給點別的反應?」
「你很受男生歡迎啊。」我故意調侃了她一下。
「哼!」
話說回來,其實我也有想過約明里,但當我想到某一晚,我那抱住明里的性幻想,便感到一股不潔的羞恥。於是有一陣子沒辦法面對明里,所以有意識地暫時避開和明里的接觸。
「吃完飯去哪裡?」淼問我。
「唔,回去睡覺?」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人生好無聊?」
「唔,友澤吧?他常常覺得我應該充實一點。」
「他啊,他在人文學院好像挺多人認識的。」
「唔,他本來就是喜歡識朋友的人呀。」
「大家對他的評價也不錯,可是我覺得他的頭腦好像不太靈活,比你這個壞學生更糟。」
「他比較注重理論性的東西,但實踐起來不太靈活。」
「那你呢?」
「我?我什麼都不擅長。要說擅長的話,應該是看書、看電影和睡覺。」
「那根本稱不上專長吧?那叫嗜好,而且是毫無特色的嗜好。」淼接著說,「你的專長可能就只有替女生的飲料走冰罷了。」
「那我應該開一間專門賣飲品給女生的店舖,應該能賺很多錢。」
「不,你會因為飲料不加冰而蝕本。」
「那我去開戲院好了,反正我真的沒有什麼專長。順著自己的嗜好去工作,可能比較開心。」
「那我們現在就去看電影吧。不過最近好像沒什麼電影好看。」
「舊的電影比較好看。」
「那我們就去看舊的電影吧。」
「哪裡看?該不會是去你宿舍吧?」
「想得美!」淼說。
淼叫我去便利店買零食和飲品,她回宿舍拿點東西,然後在舊教學大樓集合。我還以為她要帶我到圖書館借那種舊舊的CD在電腦室看,誰知道她帶我到中文學會的房間。
「怎樣?是不是好建議?」淼得意洋洋地問。
「擅自用你們學會的房間好像不太好。」我說。
「他們都不願意來這裡啦,冷氣常常壞,燈也常常壞。反正就是放著。」淼說。
「其實會不會是因為鬧鬼所以才會壞東西?我聽說幽靈的磁場會影響電器正常運作。」
「你不要說這種無聊的話,好不好?」淼推開學會的房門,開燈和開冷氣機試試,結果兩樣也沒有問題。
「真幸運。」她說。
「如果兩樣也壞了你會怎樣?」我問。
「乾脆回家睡覺好了。」
淼帶了手提電腦,我和她稍為收拾一下凌亂的房間,騰出了一個空位和乾淨的桌面,開始播電影。因為我們兩人都很無聊,於是就隨便放了點什麼,只要是有聲音就好的電影來看。《教父》、《這個殺手不太冷》和《2001太空漫遊》,每一套也只是放了大概半小時就沒有再看了。後來我點了一部黑澤明的《羅生門》,但這部更糟糕,播了不夠五分鐘淼便開始打瞌睡,於是我又換了一部連我也沒有看過的德國電影,我們當中誰也沒有人懂德國語,整部電影連字幕也沒有。但神奇的是,這次我們誰都沒有睡著,而是一言不發的注視著屏幕裡呆頭呆腦的主角。房間的燈又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熄了,但我們兩個也沒有注意到,只是專心地看著房間內唯一發亮的屏幕。
電影採用了許多空鏡,一時看天,一時看森林裡的鳥,有時甚至是馬路上漫無目的人群,而且用了非常灰的色調調色。
主角穿著長長的大衣,低著頭走在熙來攘往的大街,沉默地注視一切,偶爾又被路人攔住,回答了幾句之後,路人生氣地走開了,讓人完全摸不著頭腦的劇情。
「在搞什麼嘛……」她眼睛沒有離開過屏幕,像是自言自語地呢喃著。我也沒有分心去望她,非常專心地望著電腦。
後來的劇情是怎樣的,我已經完全忘記了,或者由一開始就不清楚。我猜連淼也沒有記住任何的內容,因為之後我們居然在毫無原因的情況下接吻了。唯一記得的,是當時的畫面正是一場盛大的爆炸戲,整個德國的城市開始崩塌,人們焦急地一邊亂叫,一邊四散。四處冒起濃濃的灰煙和一連串爆炸的巨響。我們就這樣聽著消防車的鳴笛聲和激烈的叫喊聲,輕輕地接吻起來。
起初是怎樣發生的呢?我們當時正肩並肩的坐著,周圍都很安靜,除了電腦一直播放的德國電影。因為實在理不清劇情在說什麼,盡管我已經很專心地看著那個德國人走來走去,但最後還是滿腦子的不解。於是我別過頭想看看淼會不會有同樣的想法,結果發現她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靠在我的肩上,不過沒有睡覺,而是專心地注視著電腦。她也好像感受到我在看她似的,馬上坐直了身子和我對望,電腦的亮光就這樣一直在她雪白的臉上閃動,她的眼睛因此而變得更明亮,睫毛在漆黑的環境中,依賴著微光幽幽的眨動著。
「幹什麼?」我看著淼,淼也看著我,她的語氣裡含有某種不安的成份。德國人站在雄雄燃燒的烈火面前,無奈的看著火焰肆虐著他美麗的家鄉,而我們就在那時候接了吻。剛開始時她的肩膀微微的抖動了一下,我能清楚的嗅到她頭髮的香氣,以及柔軟的嘴唇濕潤的觸感。她的氣息變得急速和凌亂,直到她的手輕輕搭在我的手背上才慢慢緩和下來。我們就這樣觸碰著對方的嘴唇沒有分開,然後一直聽著電腦傳來木頭被燒得「啪喇啪喇」的破裂聲。德國人安靜的沒有說話。
世界又再次陷入失序的狀態:降落在涼亭的一場雨、努力背誦舞台劇對白的女孩、趴在石欄上的貓、一次回眸而失去所愛的奧菲斯……像走馬燈似的回放。
我們兩個嘴唇分開之後,又互相看了對方一眼,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只剩下心臟在大力跳動。淼似乎在想著什麼複雜的東西,她輕輕的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然後像被什麼觸動了似的,眼神變得迷離,片刻之後眼睛又移回電腦上。
德國城市的爆炸和烈焰是幾時完結的呢?我也不知道。德國人在廢墟之中茫然若失地尋找著什麼,灰濛濛的天空突然下起大雨,像是要撫平剛才發生的酷劫和人類的心靈。淼低垂著兩眼,幽幽的看著屏幕,然後把頭靠回我的肩上,大家也沒有再說什麼。電影也在不知不覺的時候結束了。它到底是災難片,還是一部治療人心的溫情片?我沒有答案。
看完電影之後已經是傍晚十一時,我和淼像是想要逃避什麼似的靜默了很久。甫出校門之後,淼伸了一下懶腰,抱怨天色入黑的時間變早,然後徑自地走在我的前面。
「德國電影真的很無聊。」不知過了多久,淼才回頭和我說話。
「沒有字幕真的不知道在說什麼。」我回答。
「可能有字幕也看不懂。」
「那我們下次看點別的吧。」
「再看看吧,在學會的房間看電影,氣氛好像不太好。」
我們就在十字路口分別。她說不想讓我知道她住哪座宿舍,所以堅持讓我先走,她要看著我的背影離開才安心。於是我唯有自己走回去,沿途的街燈亮起淡白的光,鋪滿了整條柏油路,這次我沒有像奧菲斯那樣回頭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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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和淼聯絡,已經是平安夜的時候了。
只要過完聖誕,接著再考試,那麼三年級的第一個學期便會結束。進入大學後有四年時間重複這種模式。屈指一算,我已經過了十九個聖誕,聖誕給我的感覺大概可以歸納做兩種:一,稱得上開心的,在十九個中佔了七個;稱不上開心的(也就是沒有任何感覺的,我把它稱作「稱不上開心」),在十九個中佔了十二個。至於為什麼稱它們作「稱不上開心」,是因為打從出生開始計算直至現在,所謂的「記憶」那麼一回事過於模糊,所以無法考究當時的心情。我只能從父母留下的相簿裡面嘗試重溫那份聖誕節的記憶,可是照片中的我從來沒有笑容,因此我判斷這些兒時的聖誕節,我並沒有「開心」。而佔了七個的那些聖誕節,屬於我八歲至十四歲的那段時光。當年我有兩個非常要好的兒時玩伴,一個是與我青梅竹馬的鄰居林凌,另一個是我小學同班了六年的同學子宇。而我的笑容,亦是在相簿中,八歲那段時光開始才出現的,直到後來我搬離了兒時的家、轉到別的學校,我們才漸漸沒有聯絡。起初,在我搬到更遠的地區時,第一年的聖誕我還是堅持約他們一起過。後來他們各自都擁有新的朋友(或者只有我一個人被他們的圈子排除掉),之後的聖誕節我再沒有見過他們。那次之後,他們在我腦海中的印象就永遠存活在十五歲──不會化妝、清純的林凌和留著非常短、髮尖時常滴著汗的子宇。即使之後我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他們的照片,看過他們十八歲的模樣,但他們那少年的稚氣,就像永不褪色的照片那樣,依舊深刻地烙印在我的心底。
「你所經歷的都是快樂的,跟其他人完全相反,真羨慕你天天都能快樂的生活著。」
這是林凌在小學紀念冊留給我的話,這本紀念冊我一直保存到現在。林凌小時候寫字就已經很漂亮,那字體看起來就像成熟懂事的大人所寫的字。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辦法知道她這番話的意思,她到底經歷了什麼?唯一有深刻印象的,是和他們一起的我,的確很快樂。如果要仔細思考的話,我的個性大概就在十五歲之後開始轉變。
如果可以再見到她的話,我真想告訴她,不!我現在是一點都不快樂。
十二月就像是為了服務聖誕節似的,從一號開始,大學的四周都掛滿了聖誕節的飾物,在新教學大樓那邊的一塊空地更放了一棵約一層樓高的聖誕樹,連平時我不太會留意的情侶在這個月份開始後也變得頻密地出現在我的視線範圍內,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為了趕在聖誕節來臨之前慶祝,才湊合在一起的。
在平安夜的前一晚,我收到了淼發來的祝福,然後我和她用冷冰冰的手機程式以打字的方式閒聊了一番。她說正在考慮要不要答應中學的一個男同學的邀請,出去看燈飾和交換禮物。我說,有禮物收為什麼不去呢?她看完我的訊息之後沒有再回覆就下了線。
我對慶祝沒有太大的欲望,反正聖誕節不過是情侶多了一個過夜的理由。我吃完早餐之後便去上這個學期的最後一節演講課。我如常坐在演講廳的最高處,為了防止睡覺,硬撐著抄筆記。因為是補課,來的人很少,整個演講廳顯得非常空蕩蕩。
不知什麼原因,友澤變得不太喜歡聽書,或者說他根本不在意課堂的內容。他今天由最前方退回山頂區和我一起坐。在我努力抄筆記的時候,友澤正非常注專地偷聽坐在我前方的三個女生說話,她們圍住在一起討論著下課之後去哪裡慶祝,然後友澤便喃喃自語的說:「真無聊。」
「你不抄嗎?考試範圍。」我問他。
「不抄也會高分吧?輕鬆拿A。」友澤繼續托著腮看著前方的三個女生。
「真有自信。」我說。
「喂,聖誕節有地方去嗎?」友澤問。
「在宿舍看書?」我回答。
「你不約淼去玩嗎?」
「她有人約了。」
「居然還沒到手嗎?如果是我的話,不出三日,早就成為我女朋友了。」
「所以你聖誕節有節目了?」
「聖誕節只是資本家的陰謀,出去吃個晚飯比平時貴兩倍,買枝玫瑰花要一百元,還要和別人在街上擠來擠去,有什麼好玩?」
「恭喜你二十八年來也沒有中計。」我說。
「不是我沒有中計,是沒有人願意和我一起中計。」友澤自嘲起來,然後又納悶地說:「唉,為什麼大家都不來上課呢?」
「因為他們都趕著去踏進資本家的圈套呀。」
「對呀,所以我們才是智者。」
我們兩個不約而同的苦笑起來。
這節課實在太無聊,即使我努力抄寫筆記,最後還是忍不住昏睡過去了。直到睡得手臂都麻痺,被酸痛喚醒。我轉頭看去友澤那邊,發現他正在用交友程式看女生。
「你要帶女孩子回你的新屋睡覺啊?」我問。
「如果她們願意的話我不會拒絕的。」友澤回答。
「你說你是自住的,她們應該會很樂意。」
下課之後我和友澤去食堂吃完午飯便分別。因為無聊,我一個人坐巴士到旺角到處走走。為什麼無聊就一定要逛商場呢?我也不知道。我先是去了賣唱片的地方,然後去了田園書局買書,偶爾會有一些說國語的人以安靜的聲線向店員詢問有沒有某某的政治書籍。
社會環境讓今年的聖誕多了一份哀愁,我相信人心中的信仰早已在無形之中被許多的壓迫所動搖,甚至是摧毀。可能也如友澤所說,聖誕節不過是資本家的陰謀。我們這一代還有人相信耶穌嗎?如果世間上真的有無所不在的神聖力量,還何從來沒有彰顯衪該有的正義?
入夜後,穿著白色長袍的聖詩團陸續出現在繁華大街的各個街頭。我獨自一人在五光十色的燈飾下漫遊。街上的情侶佔了人群的大部份,他們一對一對的在我身旁擦身而過。即使大家都是抱住普天同慶的心情外出慶節,但情侶的眼中就只有彼此而已,就像有一隻無形的手,用筆充滿耐心的把他們一個接一個圈起來似的,把外界完美隔絕。而不幸地,只有我一個人,以一個人的方式就這樣被孤立起來。
我忽然痛恨自己的衝動魯莽,我是不應該走出來觀望這個世界一眼的。這一天街上異常的冷,我都差點相信從不下雪的香港要下起大雪來。我坐巴士回到學校宿舍,打算到便利店買東西吃,本來打算買點啤酒,但後來想想覺得這樣做太可憐了,於是放棄了這個念頭。結果最後只買了果凍和奶油蛋糕,這些無聊的甜吃便回去宿舍。
在差不多到達校門時,一輛月光藍的保時捷停在路邊讓人截的士的位置,司機不在裡面。當我穿過主樓正中央的大堂時,就看見明里在自動售賣機旁邊和一個高個子在爭吵。因為當時太寧靜,所以他們的爭吵聲在寬闊的大堂內就變得非常巨大。明里很快便見到我,她立刻甩開了那個高個子的手,慢慢整理自己凌亂的頭髮,然後把厚厚的頸巾拉到自己的嘴巴位置,微微的低下頭。那高個子從沒有燈光照耀到的地方走前了一步,這下子我才真正看清楚,她是個女人。
那個女人束著一頭深黑色的長髮,把頭髮梳得很後,露出乾淨的額頭,非常倔強的輪廓,就像是雕塑家故意留在她臉上的、充滿梭角的臉型,鼻子非常挺。她看我的時候,表情十分僵硬,說話的時候嘴巴只微微的張開一點點,像是為了省掉更多的力氣所以才這樣說話似的。
她穿著一套深藍色的厚毛衣,裡面襯了一套白色恤衫,不知怎地,很自然就聯想到她就是外面的保時捷的主人。高個子女人望了我一眼,然後又轉過頭凝視明里,一句話也沒有說便插著褲兜離開。我和明里對望了對方很久,直到聽到保時捷引擎發動之後,我們才回過神來。
明里沒有和我說什麼便低著頭轉身走。我加快了腳步趕上她,但沒有說任何話。我們沿著行人徑一路走向宿舍,在快要到達最後一座宿舍的時候,明里才停下來。
「如果你又想幫我什麼的,那請你不要再跟著我了。」明里以冷冰冰的語調說。
「我沒有想幫你些什麼。」我回答。
「那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呢?」
「我只是擔心你而已。因為剛才那個人的事。」
「我的事不用你粗心。」
「作為朋友我連關心你的資格也沒有嗎?」
「我沒有需要你的關心。」
我伸手撥開她那頭髮,那皙白的臉上滲出一個發燙的掌痕,明里馬上甩開我的手。
「這樣也沒關係嗎?」我問。
「那也不到你管。」明里一邊說,一邊低著頭不敢看我。
她的說話深深刺傷了我,而且她是有意這樣做的,這讓我更為她的事而難過。我們陷入了一段短時間的沉默,我忽然覺得,在我們身邊的一切都變得非常遙遠,無論是那從不等人的時間,還是比實際上更遙不可及的夜空。我輕輕的抱著她,溫柔地摸她的頭髮,她沒有反抗,也沒有給我任何身體的回饋,身體異常地冷,就像深處的一部份已經死掉了似的僵直,只有臉上發燙的部份透露著生的氣息。我把自己身上的漁夫外套脫了下來,披在她身上。這時她才願意抬頭看我,她的雙眼早已通紅,兩顆豆大的眼淚掛在澄澈的眼睛下,緩緩滑下來。
「可以多陪我一會嗎?」明里說。
「當然可以。」我回答。於是我們離開了學校,坐上巴士往西環出發。下車之後明里又帶我去坐電車,今夜的香港好像永遠不會有白晝似的,大家不再擔心明天的來臨。到了晚上十二點的時份,街上人流依舊,只是坐電車的人很少,人們都寧願選擇更快的交通工具。高速的車輛不時在電車的兩旁駛過,似乎全世界只有我和明里逆著時間的方向前進。電車行駛的速度非常慢,沿途發出「叮叮」的鈴聲,晚風從窗外撲進來,我的臉頰抵受著冰冷的氣流所帶來的刺痛。輪子滑過路軌時帶有機械性的聲音,就像整個城市跳動的脈搏。外面的燈光似是浮於半空的星晨,既璀璨又迷離。我們不時從窗外聽到有人在唱頌詩歌。那是平安夜獨有的音樂。
明里帶我回到她的家。她住在西環的一座翻新過的唐樓。
「你家裡有人嗎?」
「沒有。」明里慢慢扭開門鎖,接著說:「請在外面脫掉鞋子。」
我沒有多問什麼,深怕明里會誤會我的意思,於是我便跟她進了屋。明里的家非常整齊,潔白的牆身、同一色系的家具,一份幽雅的「侘寂」之美,典型的日本家庭。
「其實我很少回來。」明里把客廳的燈打開,非常暗的燈。要不是外面仍有光,這裡即使開了燈也接近什麼也看不清楚。
「我們來參觀一下吧。」明里說罷,然後拉著我的手從客廳走到她的房間,她這次沒有開房燈,而是開了書桌的檯燈。她的房間也和客廳一樣非常簡潔,完全沒有女孩子的氣氛。只有一張書桌、一張床、床邊有個小櫃子和一個衣櫃。床上沒有任何的玩偶,唯一比較多東西的只有書桌,書桌上有個書架,放了很多日文字的圖書和小說。
明里把我的漁夫外套掛在門後的掛架上,然後把自己手袋也掛上去,拉了書桌前的一張椅子給我坐,她自己坐在床上。
「平安夜快樂。」明里淡淡地笑了。
「平安夜快樂。」我也回了她一個笑容。然後從背包拿出剛才在便利店買的果凍和奶油蛋糕分給明里。明里看見這些甜吃之後,笑著問:「你怎麼沒有好好的過聖誕呢?」
「我每年的聖誕節都是這樣過。」
「你不會感到孤單嗎?」明里在床邊的小櫃子上,拿起了鋼琴狀的音樂盒,一邊扭動它的條子,一邊說。
「可能是習慣了吧?好像沒有太大的感覺。」
「自從爸爸回日本之後,我大概一個月才回來一次。」明里說罷,放下了音樂盒。音樂盒開始播放單音調的Silent Night。我看著她身後的窗,月光一直從夜空滲進來。
「他不回來了嗎?」
「不知道啊。」
我凝視著明里,光線暗得只能依稀看到她的輪廓。窗後的月光灑落在她的床邊,描繪出只屬於明里的剪影。
「他去哪裡也沒關係,反正他不需要我。就連這裡也不需要我。」明里用輕輕的語調說,就像是敲在窗前的雨點那樣,輕輕的落在堅硬的玻璃上。
「無論到哪裡都可以,只要不要留在這個家。」明里一邊摩擦著前臂,一邊低著頭說。
「梓彬,為什麼連這裡也不需要我呢?」
「換個角度想,可能是你不需要這裡。」
「不,不是這樣的。我爸爸從來不希望我存在在這個家。打從我出生到現在,這個想法一直也沒有改變。『為什麼是你?』這句說話爸爸常常掛在嘴邊。他明明在醫院的時候就選擇了媽媽,可最後為什麼我還是被生下來,而媽媽卻死掉了呢?這不只是我爸爸的想法啊,連我也不禁在想,爸爸需要的不是我,而是媽媽。那我為什麼還要降生在這世界上呢?」
「那不是你的錯,明里。」
「我也不知道。」
「你的臉還痛嗎?」
「我也不知道。」
我把椅子拉到她的床邊,整個人湊近她,整個手掌捧住她的臉,她溫熱的眼淚不斷地從我的指縫滑下來,像攀藤植物那樣,一直蔓延到我的手背上。她一直哭,完全沒有要停止的意思,她幾乎是整張臉貼在我的手心裡哭的,我沒有意識的把她摟進懷裡,她的眼淚一直滲進我的毛衣上,濕了一整片。我一直支撐著她那顫抖的身體,讓她好好地哭一場,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一個長久以來強忍著傷痛的人。不知道過了多久,音樂盒的《Slient Night》已經播完,明里才用顫抖的聲音問我:「梓彬,你需要我嗎?」
我開始分不清這裡是夢還是真實。記憶是什麼時候開始錯亂的呢?明里輕輕的推開我,慢慢地解開自己身上的衣服,我脫掉自己的那件濕了的毛衣,翻開了棉被,把明里那美麗的胴體推到床上,然後整個人壓在她的身上,輕輕的親吻她的眼淚,然後親吻她的身體每一處肌膚。她身上有很多瘀傷,當我吻到她受傷的部份時,她也沒有任何感受到痛的反應。我溫柔地抱著她,她也用力的抱著我,冰冷的手纏住我的脖子,哭泣聲慢慢緩和下來。
平安夜的夜晚,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需要在一個傷透了心的少女身上尋求慰藉,我唯一能夠知道的,是她剛好需要我,我也需要她。
我的性器慢慢推進明里的深處,但她的身體好像完全沒有任何反應似的排斥著我。我試著把我的陽具從明里的陰部抽出來,但她卻叫我不要動。於是我嘗試慢慢的再次推進明里的身體,保持了一段時間之後便開始動起來,明里緊咬著牙齒承受著我的性器,她完全沒有任何的叫聲,陰部也沒有濕潤,非常乾涸。我花了很長的時間也沒有射精,最後還是選擇把性器抽出來,結果發現她的陰部在流血,我的性器也沾上了血跡,本以為那是屬於明里的血,後來才發現我的陰莖也擦傷了。我們沒有繼續下去,我摟著明里慢慢轉到她的身旁。
她用非常愧疚的眼神看著我,我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然後抱著她,冬天的天氣很寒冷,明里那單薄的棉被實在不夠溫暖。我們非常用力的緊抱著對方,我的性器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軟了下來,擦傷的部份隱隱作痛,但當我抱住明里的時候卻多了一份安穩,痛楚也隨之而消失。
「梓彬,只要你需要我的話,我可以把我的全部都給你。」
「你不需要這樣。」
「你會不會討厭我?」
「怎麼會?」
「我們以後會變成怎樣?」
「我不知道。」
明里的身體又開始顫抖起來,她就像一個極度脆弱的嬰兒那樣,把身體蜷縮起來。我知道她又哭了,於是我抱住她,輕撫她的頭髮。
我知道我傷害了明里,同時她也不經意的傷害了我。
我們倆就這樣依偎著對方直到天明,然後被寒冷的早晨凍醒。明里的身體很冷,我把她扶起來,在衣櫃裡隨便找了一件厚厚的長袖棉衣幫她穿上,給她穿衣服的時候,她仍然閉著眼在半夢半醒的狀態。我也穿回昨天的長袖恤衫,然後把濕了一塊的毛衣曬在窗邊,接著回到床上抱著明里睡覺。醒來的時候明里已經不在身邊。
檢查手機,看見明里發了一個訊息給我,告訴我先回去,之後再聯絡,只要把門關上就可以了。莫名的失落降落在我胸前,我坐在明里的床邊,思考著昨晚的事。本想著一切都是夢,但一切卻是真實發生過。
我幫明里換了床單,把昨天的衣服丟到洗衣機裡。走之前看了看明里的書桌。書桌上沒有任何她的照片,也沒有任何能一眼看出就是明里的東西。能確切地證明屬於明里的,就只有那本應該是中學的筆記本,上面清晰地寫著「藤原明里」四個字。我在客廳的鞋櫃上看到唯一一張照片,是明里爸爸和媽媽的合照,背景是海洋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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