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明里,是五月的事了。
在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我有兩科不合格需要重修,所以延遲了畢業。不過我並沒有感到沮喪,因為本來就想延遲畢業,現在如願以償。友澤在考試週之前就自殺死了,屍體在西貢某個山腳下被發現,很快便鑑定為自殺,留下了一封短短的遺書,死因沒有可疑。
因為已經不用再上課,所以我無辦法得知大家當時對這件事的態度和心情。友澤死後的第二天晚上,小麥色女孩打了十多個電話給我,我只接聽了最後一個,打來也沒有說什麼,只是一直哭,哭了大概一個小時,比明里哭得更久。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女生藏在身體裡的眼淚可以足夠讓她們哭一個多小時。我想在電話裡頭接住她的眼淚,但我無能為力,我只能在宿舍關著燈,一直聽她哭,直到不知道什麼原因她掛斷了電話。
因為友澤的死,我沒有回去學校考試。我向學校申請了延遲畢業,原因寫上心靈創傷,但最後沒有批准。學校打電話告訴我,這需要醫生證明,而且即使有了證明也不一定會批准,因為這個學期只剩下一個多月便會完結。電話裡頭的職員問我是哪類型的心靈創傷。我說,我的朋友死了,結果換來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她只好告訴我學校有社工可以跟進我的情緒,以半信半疑的態度安慰我節哀順變。我掛斷了電話,一個人在陰暗的房間裡發呆。
洛文回來之後把房燈打開,我用虛弱無力的聲音和他說不好意思,但能不能把燈關了,我想一個人靜靜。我不知道他從哪裡得知友澤死了的消息,非常配合地拿走了漱口杯便離開了房間。不過仔細地想,要知道消息其實並不是一件難事,畢竟現在資訊發達得很,而且對於媒體而言,沒有東西比起「死亡」更有報導的價值。一個人死了便能佔據各個報章的一個方格,媒體還會視乎他的社會地位來衡量他所能佔據的方格大小。遺憾地,友澤的死只佔了新聞頭條的一個小格,而且不同媒體對他自殺的原因也有不同的說法。不過最諷刺的,是連那家曾經挪用他攝影展照片的傳媒也有報導友澤的死,原因還是亂寫的。過上幾天之後,媒體便再沒有報導關於友澤自殺的消息。原來關於一個人的消失,就像剛燒開的水那樣,只會沸騰短暫的一段時間,之後世界便會繼續如常運轉。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死亡」在世界上變得如此廉價的呢?
淼打了十多個電話和發訊息給我,但我一個也沒有回覆,我乾脆把電話關掉,然後躺在床上,漫無目的地看著天花板的吊風扇,直至感到身體慢慢往下沉,就像被柔軟的床褥吸進去似的,意識逐漸模糊。
我開始做夢。
我夢見兒時的玩伴林凌和子宇,他們以十四歲的姿態告訴我,因為有我所以他們的童年非常快樂,以及我走了之後他們多麼寂寞。他們只能繼續尋找下一個「我」來填充各自的生活,而新生活讓他們的人生又再豐盛起來,所以現在不再需要我了,於是便把我拋到井裡。有意識的我就像一部吊在天上的攝影機那樣,在高處默默看著他們把「我」的身體丟進井裡,毫無還擊之力。
你當然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命運。世界從來不順著你的想法進行,因為你不是世界的中心。你默許他們把自己丟進去,什麼也不做,什麼也做不了。然後一切又重新回到一片黑暗之中。
在黑暗裡我聽見了另一個人的聲音,那個人正是明里。
「如果你需要我的話,我永遠都在。」明里以溫柔的語調告訴我,一切轉眼之間變得很真實,真實得讓我不希望是夢。我在漆黑的環境之中四處尋找明里的身影,可是無論怎樣都找不到。剩下的,只有她那似遠還近的聲音。
「如果你需要我的話,我永遠都在。」
夢醒了。
窗外下著四月的雨,那是一場帶著潮濕記憶的雨。
我重新啟動了電話,看見了大概三十個未接的來電和一百多個未讀的訊息,幾乎全都是淼的來電。
我打電話給淼,告訴她我還好,請再給我一點時間靜靜。她「嗯」了一聲之後,在掛斷電話之前還說了一句「你可以隨時找我。」
五月的時候,學校通知我搬走。因為我已經不算是四年級,所以不能再住在宿舍。退宿之後頭一個星期,我一直窩在家裡,父母也沒有多問我發生什麼事,任由我靜靜的待在房間。為了不讓他們注意到我的異樣,我每天睡醒之後也會外出去看電影。我看了許多有意思的電影,但一部也沒有深入的感想。看完電影我就去買書,買了許多書也沒有看,後來發現我只是單純地想消費而已。
這種狀態持續了兩個星期,我連自己四月的生日也忘記了,在生日那天明里給我寄了生日禮物,因為她不知道我的地址,所以寄到我三年級那時住的宿舍去了。後來學校打電話給我,要我去拿。我一直抗拒回學校,所以那份禮物放了將近一個月。直到學校又派人打電話來催我回去,不然的話郵包就會當成垃圾丟掉,於是我才逼不得已的回到學校──那個已經變成哀傷之城其中一部份的地方。禮物到手之後,我在宿舍附近的那片草地打開,裡面有一張小小的卡片和一個長方形的大概與鞋盒一樣大小的盒子,卡片上面寫著「梓彬,生日快樂!」,這下子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已經二十二歲。
我打開盒子,裡面放了十二張水彩畫,分別代表了十二個月份,每一張的右下角也寫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由上年的一月開始,一直到上年的十二月,每一張畫的色調雖然完全不同,但主體卻都是少女。
上年一月的是一幅以灰紫色色調為主,一個只有黑色剪影的女性站在河邊的畫作。除了剪影之外,山、河水、太陽和天空都是偏向紫色的色調。河水浸泡著少女的腳。
一月份那張畫作,比起十二月份的畫得更仔細,而且線條明顯地更成熟。那是一張側躺著的黑衣少女的側臉,她閉著眼泡在一團黑色的雲霧之中,雲霧在滴著黑色的墨水,整幅畫以黑色作為主色調,唯獨少女是白色的。
二月份的畫比較具體,是一個半透明的赤裸少女蜷曲著身體、抱住自己膝蓋的畫像,心的位置被一個黑色的圓形取代。之後的月份的畫,它們的主體也是大同小異,一直到八月開始的那些畫作,顏色都轉成了以暖色系為主的水彩畫。最後一幅是一個若有所思的少女躺在一隻以簡陋線條繪畫而成的巨大刺蝟背上,流著鼻血凝視著不知道什麼地方。
盒子裡面除了畫之外,還附有一張生日卡。上面寫了短短的兩段說話:
梓彬,生日快樂!很久不見。能夠寫字給你真是太幸運,我猜這是病要好轉的跡象吧。今年九月我要重新回到學校了,可能會比較難適應,不過沒關係,我會好好努力的。我知道這段時間你不敢見我,我能理解的。因為我也不敢面對你。所以就讓我們各自空白一年吧,這可能對我們來說也是好事。唔,我猜你和她見面了吧?不知道她有沒有告訴你全部事情呢?不過這也沒關係了,即使她沒有說,我也會在之後和你見面時說明白。
最後,這些畫都是我在休養期間畫的,每一個月只畫一張。它們都代表了我那個月份的心情,就像我跟你說的那樣,藝術是宣洩情緒的最好辦法。
明里
我坐在草地上看著生日卡發呆,除了凝視著手中屬於明里的畫之外,什麼也沒有做,草地好像以我這個人作為中心開始無限延伸似的,我漸覺自己與這個世界越來越遠,一切都變得越來越陌生,無論是樹木還是天空都變得灰灰暗暗,建築物一個一個的,在我眼內拉得高高長長,然後扭曲、變形。一切像是要塌下來似的沉重。
我把身體蜷曲起來,使勁地擁抱那個禮物盒,劇烈的痛楚有默契似的在同一刻湧進心腔,然後慢慢結成瘀塊淤塞住喉嚨,我一陣子感受到強烈地想嘔的不適,於是跪在草地上嘗試吐出來,結果沒有成功,只剩下乾涸的聲音在喉嚨內回轉。長久以來的壓抑終於決堤,淚水毫無保留地滲進了濕潤的草地上。我幾乎是整個人貼在草地上哭的。
*
三天之後,明里約我見面。應該說,在我收到她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前幾天,她已經發了訊息給我約我見面,只是因為我手機一直在飛行狀態,所以才沒有看到。當我再次恢復電話,看到明里發訊息給我的時候,我整個人就像在沙漠看見綠洲似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手機屏幕,整雙手都在發抖。
在約會前一天,我躺在床上不斷思考有什麼要和明里說,結果想著想著已經半夜兩點多,為了明天不遲到,於是強迫自己睡覺,不知為何,那天閉起眼之後,很快便睡著了,那是這一個月以來第一次能睡得如此安穩。
我和明里約在欣澳站見。我預早了三十分鐘出門,到步之後,我站在月台看著一班又一班的迪士尼列車到站,然後又看著一班一班的迪士尼列車駛去,一切激動的心情就這樣慢慢沉澱了下來。大概二十分鐘之後,明里終於來了。她穿著珊瑚色的針織短袖上衣,配了一條米白色高腰短褲,散發著一股夏日少女的氣息,與最後一次和她見面時,那個正經歷著冬天的她截然不同。我們見到對方的第一個反應便是微笑和點頭。本來準備了很多話和明里說,但看到她之後,一切就像被陽光曬乾、蒸發掉似的,想法被擱淺在沉默的岸邊,就連那應該說出口的「很久不見」也被什麼東西稀釋掉了。
「我們今天去野餐吧。」明里首先開口和我說話。
「野餐?」我問。
一輛迪士尼列車緩緩的駛進月台。
「梓彬啊,你怎麼都沒有好好過生活呢?」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們已經坐在迪士尼的地鐵裡。她捧住我的臉仔細地端詳了一番,然後說:「你瘦了很多呢。」
「我以為我們以後都不會再見了。」我以乾涸的聲線回答。
「怎麼會?我們不是約好了嗎?只要我康復就會見面。」明里說。
陽光不時從米奇老鼠的車窗外灑進來,短暫地依戀在明里的側臉上,她那曾經蒼白的臉色已經不在,暖和的光線使她看起來更紅潤雪白。
「看見你已經好回來我很開心,真的。」我說,明里聽罷露出久違的淡淡的笑容。
「梓彬,你好像變了一點,那個……心裡面的那個東西不見了。」明里湊近我的臉,用充滿靈氣的瞳孔專注地看著我的眼晴。
「什麼東西?」我被她看得心臟開始卜通卜通的跳動,那是能確切地感受到的跳動。
「看來這段期間,有人對你很好啊。」明里笑著說。
「那你呢?你還有和那個人在一起嗎?」我急切地問。
明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小背包,然後凝視了窗外一會兒,接著說:「我們沒有聯絡了。」
「那就好了。我是說真的。那個人不是好人。」我說。明里聽罷,回了我一個溫柔的微笑。
「我覺得我和你都能夠康復真是太好了。」明里說。
我有點不明所以,於是沒有回話,然後明里便開始和我說這一年時間她在做什麼。她說為了打發不用上課的時光,她開始學習畫畫、烹飪和韓文,我默默地聽著她分享這一年間的生活,完全忽略了自己想說什麼。
「下車了。」明里說。
我和明里並肩走在迪士尼入口的大街上,今天去迪士尼的人很少,又或者,我一路看著明里所以才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人,走了大概十五分鐘來到迪欣湖。我們找了一個靠近湖邊的位置坐下,明里細心地鋪上自備的黑白格野餐墊,然後把三個食物盒打開,一個放了青瓜和酸蘿蔔的紫菜飯卷壽司,另一個放了蕃茄牛油果沙律,最後一個放了士多啤梨、奇異果和藍莓等等的新鮮水果。
略帶濕潤的草地,在五月的微風之下散發著清新的氣味,湖水把陽光折射,隨著蕩漾的水波泛起閃閃的星光,抬頭望向天空,白雲正以休閒的姿態在廣闊的蔚藍色天空之中浮動。
我指著食物盒裡的壽司問:「這些都是你做的啊?」
「當然。」明里淡淡的笑了,「這一年間學了很多東西啊,雖然不是什麼複雜難煮的食物,但這些卷物裡面的青瓜和蘿蔔都是我自己種的。」我吃了好幾個壽司卷,蘿蔔的酸味和青瓜的清爽融合在一起,味道剛剛好,於是我又多吃了幾塊。
明里看見我狼吞虎嚥的樣子,便馬上搶過盒子說:「難吃就不要勉強嘛,吃剩也沒關係啦。」然後給我遞上一瓶花茶。
「不難吃啊,很好吃!」我以含糊的聲音說。
「你吃完再說話嘛。」明里也拿了一塊壽司放進嘴巴裡。
我幾乎一個人把所有食物吃光,明里只吃了很少,吃飽之後我們便躺在野餐墊上,斑駁的陽光從樹蔭的隙縫撒落下來,我看著翠綠的樹葉在風中搖曳,慵懶的微風夾帶著青草的香味飄送,明里也安靜地躺在我身旁,一切簡直就像在夢裡面似的。
「明里。」
「嗯?」
「你離開的這一年我一直也會夢到你。」
「但願我不是出現在你的惡夢裡。」明里說。
「不,在夢中一切都很美好,就像今天一樣完美。」
「那不是很好嗎?」
「明里,我希望你一直在我的身邊,我需要你。」
「我不是一直都在嗎?」
「不,這裡只是一場夢。」我閉著眼,感受著微風輕撫我的臉。
「所以夢發生的東西就不是真實了嗎?」明里說,聲音小小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夢就是現實的折射啊,就像鏡面那樣,把真實的畫面透過光線以另一個鏡像呈現出來,雖然只是折射,但那些鏡像裡,不都是含有真實的成份在裡面嗎?所以你不能說它們是假的呀。」
「可鏡像裡的東西我們都觸摸不到啊。」
「梓彬,你知道火嗎?火也是我們不可觸碰的東西啊。因為我們如果徒然去接觸火就會被它燙傷,真實的東西都是會傷人的,就如同火一樣,可是火卻因為這樣才有它的吸引力。既真實又危險,偏偏人們對這種事物份外著迷。就像夢一樣,如果我們太過於眷戀夢入面的東西的話,我們都會受傷的。」明里的聲音非常近,她現在應該正側躺在我身邊說話。
「我好像說了很多奇怪的話,明明我今天出來的目的是想聽你說話的。」明里接著說,然後輕輕的摸了我的頭髮一下。
「我只是知道,我現在很幸福。明里,我真的很喜歡聽你說話。」我睜開眼,別過頭看著明里,她也如我所料的正側躺著凝視著我。
我們一直躺到下午六點,感受著太陽慢慢從我們上空挪動到我們的腳邊,湖水也因為遲暮的夕陽而染上一襲金黃。
「該回去了。」明里說。
「可以的話,真想一直賴在這裡不走,這裡實在太清靜了。」我說。
「這個地方不是常常也沒有人的,偶爾也會有好多人來,到時就不那麼清靜了。」明里把食物盒收好,放進背包內。
「那我會好好記住今天這個好日子。」我回答。
結果我們兩人見面之後,也沒有說過任何自己過往發生過的事,只是單純地坐在草地上看湖。明里就像把過去的一切都丟掉了似的,整個人從冬天這個季節之中走了過來,帶著凜冬的陽光,以全新的姿態面對我。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把我也當成過去的一部份丟掉。不過,這可能對她來說也是好事,畢竟過去對她來說,曾經有一部份是殘忍的。
我們就在地鐵的香港站分別。那天之後我再沒有見過明里,連九月開學後也沒有見過。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只重修了兩科,所以少了回學校,使遇上明里的機會少了,還是明里已經不再在這所大學讀書。她的社交平台不再更新,後來連電話也換了,我不確定她是不是還住在西環,也沒有刻意再去西環求證。天氣罕有地明朗的一個五月,明里就像以最美好的姿態重生,然後以最美好的姿態留在我的心底似的,永遠停留在我二十二歲的春天。
一切就像夢醒了一樣,我猛然地從那個夢中醒來,慢慢察覺到現實和夢的界線,然後在毫不知情下結束與夢的連結。或許,我唯一確切地知道的,是明里從來都沒有愛過我。
*
友澤的葬禮在五月底進行。除了我之外,炸彈和小麥色女孩也有出席。葬禮是道教的儀式。剛進入靈堂便看見友澤的照片放在正中央。他就這樣保持著年輕的容貌,以三十歲的靈魂向這個世界告別。我們沒有在靈堂逗留多久,只是鞠了個躬便離開。小麥色女孩比起一個月前消瘦了不少,臉上的陽光氣息也像蒙上了一層霧霾似的,再沒有夏威夷的風情。我們見面的時候都變得多了一層隔膜,大家好像約定好似的默認了這是最後一次見面。
「終於都畢業了。」我看著灰濛濛的天空說。
「嗯。」小麥色女孩回應。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的冷風。
分別之前,炸彈問我們要不要去酒吧喝點東西,我們都以各自的理由拒絕。於是,我們三人默不作聲的在紅磡的天橋下並肩走著。不久,炸彈便打破沉默:「喂,嘉純。」
「怎麼了?」小麥色女孩問。
「唔,不知道啊,只是不太喜歡這樣子的沉默,明明我們以前一起做功課的時候,大家都在咯咯的取笑我的名字啊,可現在的氣氛怪怪的。所以就想叫叫你而已。」炸彈說。
「今天好像不太適合輕鬆的心情。」小麥色女孩回答。
「不管怎麼樣,我總覺得我要說點什麼把大家現在的陰沉散開一點。」炸彈雙手插在褲兜裡,然後像想到什麼似的,從黑色背包中找東西,「嘉純啊,雖然這樣說好像不太適當,不過我所以想約你們喝點東西,是因為我最近的人生起了很大的變化。」
我們理解他說所謂的變化,是指他身上背負著的控罪,於是又沉默下來,靜靜的聽他把話說完。
「怎樣說呢?身邊很多朋友也是這樣想的,可能再過幾天我就要在監獄裡渡過十年了。所以我啊,現在的心態有了很大的轉變,想到什麼就馬上說出口,這才不會讓自己後悔。其實很久之前就想說了,你們記得四年級的時候嗎?雖然我常常不去上課,但我還是知道一點事情的。大家都在怪責友澤那張照片,我當時挺生氣的。生氣的不是友澤所做的事啊,而是我這個當事人也沒有說什麼,他們為什麼要怪責友澤呢?而且,友澤是我的朋友呢。」
炸彈說到這裡的時候,小麥色女孩的眼睛已經開始泛紅,最後忍不住哭了起來,於是別過臉不讓我們看見。
「你之前不是問過我,我塞給校長的東西是什麼嗎?」炸彈從背包裡拿出一隻黑色燕尾蝶的摺紙遞給小麥色女孩,「其實不過是這個無聊的東西罷了。今天我出門之前剛好想起,你之前曾經問過我這個問題,於是便特意摺了一個給你了。」
「謝謝你,寶怡。」小麥色女孩接過了他的燕尾蝶,眼淚不時滴在燕尾蝶上,弄得它皺巴巴的,於是小麥色女孩拭走流過不停的眼淚,露出像雨後的陽光似的笑容。我和炸彈也分不清到底那笑容是來自「寶怡」這個名字還是因為那隻皺巴巴的燕尾蝶。
「其實今天出來挺開心的,我們又可以像大學那樣聚在一起了。我在大學不太有朋友,可能是因為自己性格上的缺陷吧?自從『那件事』之後,我一直想在社交平台寫點什麼,不過就是寫了很長很長的文字,然後一口氣刪掉的那種狀態,而且我並不是一個擅長說話的人。所以今天能和你們說那麼多話,讓我舒解了很多壓力呢。」炸彈停頓了片刻,然後看了看我,「還有你啊,黑眼圈越來越嚴重了,可以睡覺的時候就拜託你好好睡覺吧,我不想同一年參加太多的葬禮啊,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掏出手機照了照自己,黑眼圈的確非常深,然後再摸了摸自己的臉,比起以前凹陷了不少,要不是每天堅持刮鬍子的話,可能看起來更像《劫後餘生》裡在荒島的湯漢斯。
「所以我們現在可以去喝酒了嗎?」
結果我們最後真的去了酒吧喝酒。那一晚我們聊了很多讀大學時發生過的事,具體說了些什麼我已經不太記得清楚。可能當時喝得有點醉,所以記憶斷了層。不過我唯一記得的,是酒吧裡播放著的歌是Beatles的《Let it be》,以及在我和炸彈扶著小麥色女孩上的士之後的一小段短暫的對話──
「回去之後給我們發個訊息吧,的士的車牌我也記住了。」我和眼神迷離的小麥色女孩說。她正坐在的士的後座。
「知道啦。」她笑了,「想不到畢業之後才發現,你挺貼心的。難怪那麼多女朋友。」
「你喝醉了,快點回去吧。」我說。
車門「啪」的一聲關上之後,的士發動引擎,漸漸離開我們的視線,剩下我和炸彈兩人默默看著的士遠離。
「寶怡。」片刻之後,我叫了叫炸彈的真實名字。
「嗯?」炸彈回應。
「所以為什麼是燕尾蝶呢?」我問。
「嘖!」他以輕蔑的眼神瞪了我一眼,然後笑著說:「你還在在意那個摺紙嗎?哪有什麼為什麼嘛!不過是我當年見校長的前一天,剛看完岩井俊二而已!」
*
六月的時候,我給淼買了一份生日禮物,我打了幾次電話給她,可是她沒有接聽。大概過了十分鐘,她才打電話回來,而且在我接聽電話之後她並沒有說話。
「喂,淼。」
「怎麼了?梓彬同學。」淼冷冷的回應。
「你打電話給我怎麼不第一個說話呢?」我問。
「不是你先打給我的嗎?現在怎麼變成是我主動了?」淼說。
「我給你買了生日禮物,我們可以見面嗎?我去黃埔找你。」
「可是我今天不想見你啊。」
「為什麼?」
「誰知道你之後會不會又消失一、兩個月?然後又說什麼『我想靜靜』之類的說話?」淼似乎還在生我的氣。
「這次不會了,真的。」
「總之我真的不想再見你了,我等一下還要上班,八點才下班呢,我很忙的。」淼說。
「生日也要上班嗎?」
「因為沒有人要和我慶祝啊,那我乾脆上班就好了。」
「好的,那八點見。」淼聽完之後沉默了好幾秒,然後說:「你怎麼了嘛?整個人變得怪怪的。」
「沒有啊,只是今天特別想吃Mosburger和看德國電影而已。」
「怪人!」淼笑了笑,便掛斷了電話。
六月的天空不時下著黏濕的梅雨,這是一個略寒的季節。我坐在西環碼頭的岸邊吹著海風,海浪翻覆翻滾,很快又平靜下來,寧靜的細雨落在海面,沒有激起任何額外的聲音,只有海浪拍打岸邊時,激動而洶湧的低吟。
我一個人坐在碼頭,沒有帶傘。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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