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到底是甚麼地方了?
對了,這兒是叫做愛丁堡的城市,是東海岸主線北端的終點站,離處於南端的倫敦很遠。除了這點之外,這個城市對我來說,可以算是完全陌生,我連她的樣子是怎樣的,也差不多沒看過。
我在這兒呆多久了?有幾個月嗎?怎麼我總感覺冬天完全沒有離去,一直以來,都是那麼冰冷。我努力地回想起,我從倫敦出發的那天,我在王十字車站上車的那一天
請給我能去最遠的車票…我記得我是這樣說的。
王十字車站是我特別選擇的出發點,因為那個車站就在攝政公園附近。聽說,他的家就在攝政公園附近。我不知道我還在期盼甚麼,我幾乎可以肯定,即使真的遇見我也會立即逃走的。幸好並沒有發生這樣可笑的事,我順利地乘上了當時我連目的地是那兒都不知道的火車,來到了這個城市。
只是我怎樣也無法想起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最初到達的時候,少許模糊的影像還是有的,然後說是影像已經稱不上,不過我還是能分辨得到環境是光是暗,只是有光的時間愈來愈少,光的強度也愈來愈弱,直到某天,我再沒有感受到光,一切,都是黑暗。所以我無法得知晝夜,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
沒錯,我是個盲人。我曾經也算是個賽車手,但現在,我只是個盲人。
我的人生大既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出了軌吧,晚上看東西開始變得困難,對光暗轉變的適應時間變長,而最麻煩的,就是視角變得愈來愈窄。醫生是怎樣說的?病名好像是RP?我已記不起來了,反正我知道這是遺傳病,沒有辦法醫治,最終將會完全失明,有這三點,已足夠宣判我的死亡,因為賽車就是我的人生,我的全部。
老頭曾經說過,像我這樣的廢物實在是一無是處,就只有動態視力比較出眾,或者賽車就是我唯一的出路。我一直深信不疑,還曾經妄想有那一天,可以和我最好的朋友一起,離開只能處於黑夜的臨時比賽場,於陽光下光明正大的全速奔馳,但卻因這樣的眼晴,我只能背棄我們兄弟間的承諾。不過我還不想放棄,我無法想像沒有了賽車,每一天要如何渡過,我想起刻於我腦髓中的某種感覺,那是老頭讓當時還是個黃毛小子的我也可以取得勝利的魔法。
冰毒。
說穿了就是興奮劑,讓整個人的效能提升的東西,無論是精神力,物理上的體力,還是大腦活力。而最重要的是靠這個,可以高度提升感官效能,聽覺、觸覺、嗅覺,當然還有,作為一個賽車手最需要的視覺,有了它,讓我的視力勉強可以應付晚間的比賽。同時間還有其他好處,例如幾天也可以不睡不吃,我甚至可以完全忘記那些解決不了的問題,不去計算我那不知還剩多少的日子。
當然這世上並沒有免費的午餐,副作用還是有的。例如情緒失控,很易便處於過度興奮狀態,一直亂說話閉不上咀,同時也是極易暴燥,連帶而來的還有不受控的暴力傾向,只是這對我來說真的沒甚麼,別人對我的目光我早就不介意了,順便讓原本親近的朋友們盡早離開,更加是一石二鳥,到那天我完全成為廢人的時候,也不至於有人會為我傷感。但影響更深的卻是效力過後,反噬而來的那種如同萬丈深淵般的抑鬱與恐懼,死神的哀號在腦內響過不停,眼前模糊不清的幻影預告著我的未來。的確是受不了,但沒關係,讓魔法的效力一直持續,不就行了。
身體沒錯是早晚會崩潰,但那又如何?差的只是身體先倒下,還是眼晴先堅持不了,結局倒是一樣的。
然而他卻出現在我正倒數著的生命中。
我想再次感受一下我一直握在手中那件小東西的形狀和質感,卻發現我的手指感覺是何等微弱,如何用力也再不能緊握。這就是提示吧?我得趕快了…
對他最初的印象大概就是那欠揍的表情吧。我的拳有多重我自己可是最清楚,但他卻只是直勾勾的瞪著我,那張讓人火大的臉,簡直和我小時候的樣子,不…也許是當時,甚至現在的我,也都一樣,心裡面某種微妙的感覺告訴我這個小子是特別的,於是我刻意說出了那句話,現在想來,那其實是反映出我內心對再次見面的渴望吧
那時候,我還沒有發現眼晴的病…
再次見面,竟然是相隔幾個月後,在我的賽車場上。我無法形容當時那種喜出望外的心情,人海茫茫,竟然讓他再次出現在我身邊,只是當時我們之間的立場有點微妙,而且他應該會記得我打過他吧,我卻仍是無法抑制上前抱住他的衝動,我甚至還吻了他。
但那時的我,卻是已知曉那無法逃避的命運,這樣的行為到底代表了甚麼?我不知道,我只好繼續打出裝瘋扮傻這張萬用牌。
接下來是一段矛盾的日子,我一邊覺得不應接近他,一邊又忍不住要在他面前出現吸引他的注意力。我記得他第一次騎在電單車上,出現在起跑線前的身影,那種感動是何等震撼,他竟然和我一樣愛上了賽車這個活動,他已經成為了將要和我一爭長短的對手。我記得我緊貼在他車尾之後,我記得我還打算從他身邊超車,可是因為視角窄了,發現他失去平衝時已經是太遲。
在我那僅餘的視野中,剩下的應該只有賽事才對,可是當時我看見的,就只有他。
有許多時候,我都會誤會他是不是對我有些甚麼。例如那次在洗手間外,他給了我這個小東西,這個成為了我現在唯一依靠的小東西。又或者那一次,在那個酒店房間他跟我說的那聲晚安,那個時候我差點又要控制不住自己,可是他逃了,還是說,幸好他逃了?
可惜,那些跟他吵吵鬧鬧的日子所帶來的,那種大約是稱為幸福的感覺, 卻讓我鬆懈了。
那一晚的事情,我不後悔,可是我也知道我為他帶來的,是無可彌補的傷害。
其實我最後一點的理智,早已在他主動把手環在我腰間,伏在我背後沉沉睡去的時候,已經通通都飛走,我根本無法抗拒來自他眼內的誘惑。和他在一起,我獲得的力量或許能抵得過魔法的效力吧,有那麼一刻,我真的這樣想過。於是我帶他去看了那個奇跡,那個…我製造出來的奇跡,那個時候我明明知道他要說甚麼的,偏偏我又,沒勇氣親耳去聽他那句話…
那個下午,我發現他不在的時候,確實是吃了一驚。他走了,不辭而別。我腦內不能控制地浮現出各種想像,他是憎恨我了?他是後悔了?他是害怕了?總之,我是失去他了。沒關係的,至今為至的所有人也一樣,終於都是會離我而去,我不是早已習慣了嗎?不靠別人,只靠自己,一直生活到現在,即使那刻,內心的寂寞和失落就像狂風暴雨一樣暴發,我卻告訴只己,那是因為魔法的效用過了。
我還算是可以賽車,只要有了這些白色顆粒,我的日子就過得下去,不需要別人,不需要任何人…
我感到意識已開始迷糊,想試著去吸一口氣清晰一下思緒,呼吸卻變得好困難,就像胸膛有甚麼壓住似的…
沒錯,壓住我胸膛的,不就是那隻名為自負的蜘蛛。
一切都是因為我太自負。我沒想過他為甚麼會回來,只把著眼點都放在他對我的挑剔之上。好吧會傷害身體,難道我不知道嗎?說我放棄賽車了?卻是正好相反,我才不得不一直抓住這唯一的可能性。要我說明?我難道要跟他說我快要盲了,快要變成一個廢人了嗎?
他並不是我的誰…我是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為甚麼又要特地再向我親口宣告一次?
只是到最後,我才發現地上那個,廿二年以來首次屬於我的蛋糕,我卻永遠也無法得知那是怎樣的味道。
我憎恨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的那些人,我更憎恨甚麼都沒有給過我,只把這樣的一個病留給我,連最後一絲希望都狠狠帶走的那些人,但我最憎恨的,還是存在於這世界上的自己,無法對他斷念,只不斷帶給別人傷害的我。
有時我會想,假如不是有這個病,或許教他駕車的人,可能會是我也說不定,最少我會在他身旁,看著他成長,看著他成為一位獨當一面的車手,或許會有那麼一天,我和他,還有我曾經最好的朋友,可以一起前往我所嚮往的那個賽車場…
好冷,氣溫又再度下降,是黑夜又來臨了嗎?我全身都像僵住了般,連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可是我手中卻有件重要的小東西,是絕不能遺失的,我拼了命,把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右手的手指之上。
那晚,我的妄想症又再發作,我看見他髮鬢上的辮子,我以為那是一個轉機。
視野一而再地收窄,白色顆粒的效用卻日漸減弱,無論我加上多少劑量,無法填補不足的視力那一天都已是快將來臨。我反覆想了一整個星期,最後我決定賭這一局,我要告訴他我眼晴的問題,然後再告訴他,我已決定不再依靠那魔法的力量,或許…如果他願意的話…
沒有毒品,連酒精都沒有,因為,最少那一晚,我想要試著只憑自己的力量。
不過他卻說,要在他嬴過我以後才願意聽我的話…
很好,我也希望看見他能嬴我的那一天,可惜現在還不行吧,而我大概也等不到那天。沒關係的,那就當是最後,漂漂亮亮地嬴他一次,讓他記住作為車手的我的身影就好了,那些廢話,還是算了吧。
「Red Spider!Red Spider!」
那些打氣的喝采聲,那時候聽起來卻是多麼的恐佈。我有多久,沒有這樣清醒的看過我的紅蜘蛛了?可惜我卻是連跨上自己的車那一刻也禁不住顫抖,握把手的雙手都因害怕而變得無力,我的視野,就僅剩正前方的那麼一點,我腦內的聲音不停說著,不行的…不行的…,我知道那純粹是後遺作用,只要我克服得過去,可以的…不行的…不斷交替著。
太煩了!我右手用力,讓引撃的聲響蓋過我腦海中響著的那些噪音。車身平穩地行駛著,沒問題,這條路我已經跑過不下千百次了,不用看我也知道怎麼走。我還可以聽見我身旁那個引擎聲,的確是來自翅膀沒錯。
突如其來的暴雨並沒有澆熄我的爭勝心,我感到翅膀就在我後面,這可是絕不能鬆懈的時刻,視野變差於我而言其實沒太大關係,至於輪胎磨擦力的問題,我還有信心利用到最大的,速度還不是減低的時候。
拐了幾彎,翅膀還是緊跟著我不放,不過前面就是我最擅長的連環彎角,我不會在那兒讓翅膀有超前的機會之餘,應該還能借此拉開距離,順利的話,今次的勝利將會由我去緊握住,這最後的勝利,就讓他記住紅蜘蛛最後的勝利吧
然而這樣的雨勢之下,這頭一彎的深度,用平常的高速肯定是過不了的,必須要調低一檔才行。左手拉了離合器,怎麼感覺這麼奇怪了?糟了,是機件問題嗎?
齒輪沒有正確咬合,所導致的結果就只有一個。
「失平衝的話,你自己去死就好了,別連累別人!」 我卻想起了他的這句話。
翅膀大概就在我後面不遠,但雨聲太大了,一瞬之間我實在無法判斷他的正確位置。怎麼辦?我現在的位置是內檔,我失速的話,他要超車就必定是會從外檔而上。決定了,我用盡全力擺動車身,把車子硬生生向內檔倒。然而我萬萬想不到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轟隆!
因為天雨路滑,身體即使摔出去,擦傷倒是不算嚴重的,只是頭部卻承受了強烈的撞擊,使得我暈眩了一下。待得我的神智回復了一點,我那極之狹窄的視野卻被一片血紅完全填滿。
「殺人兇手!你自己去死就好了,怎麼還連累別人!」那是他的聲音…嗎?
殺人兇手,是指我嗎?為甚麼翅膀會在內檔的,我不明白,我不是殺人兇手,為甚麼會這樣的?
我不是殺人兇手!我不是殺人兇手!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駕著紅蜘蛛遠去了。
為甚麼又要想起那一晚的事了?明明是我最不想記起的事情。這莫非說是…走馬燈嗎?
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為甚麼那時候翅膀會選擇從內檔超車,唯一的可能性,就是Ian一早就知道我會摔車,他是一早就選好了內檔在等著,不然他是來不及切線的。他為甚麼能預早知道我會摔車?我想起了他的話:
「今晚的賽事,可沒你想像中那麼容易的了,別以為你一來,勝利就是你的囊中物一樣。」
然後是蜘蛛的離合器的問題,這或許是唯一合理的答案,卻是我最不希望的解釋。無論如何,我得去證實一下。
「沒錯,是我下的手腳,但那又如何,你也報復了。那個距離,你肯定看見我從內檔超的吧,你卻偏要往我這邊倒,你看我的手?你開心了吧?」
病床上的Ian,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的Ian,冷淡地如此說。
「你走吧!別再搗亂我的賽車場了,別再糾纏Luis了!」
我答應了,這是他的要求,也是我應該走的路。
可是,電梯外的他,又一次動搖了我的決定。他追問的是關於那場車禍的事,沒辦法,我只能又再一次地,撒謊騙了他。他一直追著我,來到了醫院門外,那陽光實在是太刺眼,我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
「為甚麼你總是不能認真一點?為甚麼就是不願意對我說真話?」那是他哀求的聲音。
沒錯我是騙了你,但我又怎麼忍心把這麼殘忍的真相告訴你?既然你覺得我沒認真過,那或許,我就再問一次:
「大概是去一個,在這種季節,還會滿開著花朵的地方吧!」
沒錯我這樣說是隱晦了一點,但如果,你記得那場夏夜的雪,你記得那一晚的奇跡,你有那麼一點點和我相同的想法,你應該會聽得懂吧?夏日降下的雪,冬季盛開的花,我是在詢問你是否願意和我一起去尋找那不知是否存在的奇跡,可以讓你我相守的奇跡。
「那有這種地方?你別耍我了拜託!」你徹徹底底的拒絕了我。
沒關係的,這正是我予想中的答案,像我這種人…我又憑甚麼…
只是,我原本狹窄的視線,卻不爭氣的變得更模糊了,我趕緊戴上了太陽眼鏡,立即使出我最擅長的把戲。
笑著…裝傻…一切都會挺得過去的。
最後,我又刻意說出了那句話,翻譯過來的話,大概是祝你快樂。
不過,你不會聽得懂吧?
好冷,我感到我的手抖了一下,我手中的那個小東西,滑了出去。
在那兒了?必須快點撿回來,然而我不單止看不見,連動也動不了…不單止身體動不了,意識也都…
奇怪的是,我看見了。有個身穿黑色西服的長者,把那丟落了的小東西,放回在那已經軟弱無力的手掌之中,那手腕的內側,是紅色蜘蛛的紋身。
那長者卻轉了身,看向了我這邊。
「你是誰了?」我不禁問道。
「我是一直傾聽著你心聲的人。」那位老者笑著,他的聲音是多麼沉穩慈詳。
「那你是…神嗎?」
他只是笑而不語。
「告訴我,既然你這麼愛他,為甚麼不早點告訴他了?為甚麼都不爭取了?」
「你不是神嗎?你應該知道吧。」我的咀角,大概是上揚了:「說來可笑,這一切一切,都是我再也看不見之後才整理出來的。那個時候,我根本沒察覺到,這世上除了賽車之外,還有這麼讓我揪心的一個人…」
「只是,不自量力的蜘蛛,愛上了在天上飛舞的蝴蝶,可惜牠離不開自己結的網,怎樣也到不了那自由的天際的。」
我看見躺在地上那個又瘦又乾的人,他緊閉的眼角,滲出了一行淚水,他手中拿的,卻是我的電單車模型。
是這麼一回事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局吧。和地上躺著地上的這個人,和我,最合襯的結局。
「你有願望嗎?最後的,無論如何也想達成的願望。」那位一身黑的老者,安靜地詢問著。
無論如何也想達成的願望?那場車禍中止了的,那個原本可以達成的願望嗎?
「原來是這樣啊,」那位老者笑了,從懷中淘出了一張火車票,「我這兒有一張回去倫敦的車票,只是,價值可不菲啊。」
「代價,是所有能稱為希望的機會,別人常說的,甚麼來生再會那些,也和你沒有關係的了。」
來生?即使有,我還可以找得著你嗎?我不要渺茫的機會,我的選擇是確定的現在。
「沒問題,」我伸出手,接過了他給我的車票:「不需要希望,我本來就沒有。」
就在接過車票的那一刻,我感到全身也被一陣溫暖的光所包圍,我的眼皮一下子重得再也睜不開來。
「很好,你就先在我的鳥籠內睡一下,等待火車出發的時間吧!」
「我倒是覺得,是愚蠢的蜘蛛,一廂情願地以為那是會飛的蝴蝶,結果被自己結的網束縛住,連命都送了,真有趣。」
可是那位老者的自言自語,卻傳不進我的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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