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日，在貝利度假村出入的大多是雙雙對對的情侶，鮮少有家庭式規模的人流。人人臉上都掛著一副舒心的模樣，在海灘和陽光下享受他們的假日。
麥可和伊恩穿著棉質T恤和七分休閒褲，只是前者多加了一件短袖的淺藍色休閒外套。兩人坐在公眾池畔附近的吧台，不少女性在經過時紛紛對他們拋媚眼。麥可僅僅對她們回以禮貌的微笑，伊恩則是以無視應對。
若是以往的他，一定會上前聊兩句，但他現在不在狀況，也沒那個心情。
花了三個小時來到接近大自然的度假村，對著風和日麗的天氣，喝著小酒，心情本應該放鬆，可是伊恩卻提不起勁。他瞟了麥可一眼，對方心不在焉地轉著飲料吸管，視線停留在泳池裡玩得不亦樂乎的人們。
麥可的無視令伊恩原本糾結的心情又再往下一沉。他將目光移到手裡的酒杯，銅黃色液體倒映了他陰沉的臉。
當天的爭吵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拔河賽，兩人為此身心俱疲。麥可的擁抱猶如甜蜜的枷鎖，每一次的挽留像是深入血肉的荊棘，令伊恩對疼痛上了癮。
經過內心無數的拉鋸戰，伊恩最終選擇了拉開麥可的雙臂。
「我今天沒法再留在這裡。」伊恩說完，牆上的鏡子反映了麥可傷心欲絕的模樣。伊恩內心一揪，咬緊牙關離開了男人的居所。
走到外面時，天空還下著細雨。伊恩漫無目的地走在雨中，也不懂撞上了多少個趕路的行人。沒多久，他收到了陌生號碼發來的信息。
「星期一，我在貝利等你。」
伊恩站在人行道中間，內心反复默念這封簡短的信息。雨滴不斷在手機熒幕滑下，他凝視著變暗的畫面，面無表情的臉上滿是灼熱的淚水。
自那天後，兩人就沒再聯絡。直至今天在酒店大廳碰面，他們僅僅互相點了點頭，像是來參加聯誼般拘謹。從登記到進入酒店，放下輕便的行李後再來到吧台，兩人都默不作聲。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對吧台小哥點飲料。
兩人的零交流快接近十分鐘，伊恩輕啜了一口威士忌，就快耐不住性子。他那雙深邃的黑眸開始圍繞在四周的人與事，他必須找些有趣的話題來打破他跟麥可之間的隔閡。正當伊恩這麼想著，他忽然聽到後面有一個嗓門很大的女人在高談闊論，而且談論對像似乎是他跟麥可。
「穿外套那個帥哥不就是你喜歡的類型嘛，快去呀！」一個充滿西班牙口音的女人說，從語氣聽來是個豪邁直爽的人。
「你太大聲啦！你讓我怎麼過去搭訕啊！」另一個女人焦急地埋怨。
「你這樣畏畏縮縮是釣不到男人的喲。」直爽女人自信地說著，沒意識到她的大嗓門早已覆蓋了附近的每個遊客：「你過去，我當你後盾，隔壁深色T恤那位比較合我口味。」
伊恩睜大眼，感到受寵若驚。他遮嘴竊笑，真性子的女性都有一股與生俱來的親和力。隨即，他偷瞄了麥可一眼，只見男人泰然自若地喝著飲料，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
對方都已經放話要過來了，這男人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這時，伊恩感覺到後面有人接近，他並不抗拒外人搭訕，甚至打從心底認為她們能化解他跟麥可之間的冰冷氣氛。
就在伊恩準備站起身迎接兩位女性之際，麥可突然默默地伸出手，近乎是強迫地按住了伊恩的肩膀。那股莫名的怪力令伊恩差點從高腳椅掉下去，他一臉不解地注視麥可，麥可回伊恩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綠色的雙眸放佛自帶鐳射，快要將他看穿。
當伊恩反應過來，平放在吧台的手已經被麥可的手覆上。麥可輕嘆了口氣，臉上恢復了平和的表情，緩緩地轉過側身。
伊恩的手像被捕捉器套牢，只能跟著麥可移動。霎時，兩位比基尼黑髮美女已經來到他們面前，看著兩個大男人十指緊扣，臉上露出一副又驚又喜的樣子。
雖然對方似乎是替他們高興的成分居多，但伊恩還是難為情地想脫離麥可的「魔掌」。
「不好意思，女士們。」麥可堅定地牽起伊恩的手，臉上露出歉意。他不經意露出溫柔的微笑，惹得其中一位嬌羞起來。伊恩很肯定她就是對麥可有意思的那位。
「沒關係啦，你們要幸福喔！」直爽女人敞開笑臉，露出一排靚麗的白牙。她臨走前還不忘對麥可跟伊恩眨眨眼，嬌媚動人的姿態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
伊恩尷尬地垂下頭，虧他剛才還想找有趣的事緩和氣氛，這下他們倆反倒成了那兩位美女的茶後話題。這時，麥可放開了伊恩的手，站起身四周張望了一會兒。
「要不要到安靜一點的地方？」麥可問道。伊恩看著他一會兒，默默地點了頭。他站起身，主動握起了麥可的手腕，鬱悶的心情開始隨之散去。
××
平靜的海面波光粼粼，浮動的波紋一浪又一浪地衝到沙灘上，譜出永不停息的自然奏曲。
麥可和伊恩沿著小道來到人煙稀少的沙灘尾端，最後停在了一棵大樹下。中午的陽光透過綠蔭的縫隙落在幼細的沙子，看著有點刺眼。
麥可大字型地坐下，雙手放在後面支撐著身體。伊恩的手搭在單膝上，靠坐在樹旁。海風時不時輕彿上兩人的肌膚，透入心扉的舒適讓人倍感清新。
「是什麼感覺？」麥可冷不防地問道，海浪聲把他的語音降了一半。
「你指哪方面？」伊恩幽幽地看向麥可。
「每一次完成任務的時候。」麥可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語氣沒有絲毫波瀾。
聞言，伊恩靜默了一陣，隨後跟麥可望著相同的方向。
「有時難受，有時痛快。」伊恩平靜地回道。
麥可頓了頓，似乎有些疑慮：「我以為你不會批判目標？」
伊恩搖搖頭：「我不會。」語畢，他沉默了一會兒，凝重地補充：「只是……偶爾在事後會去想他們身前是怎樣的人。」
麥可若有所思地看向伊恩，沒有回應。忽然，有一陣強風襲來，將伊恩的頭髮吹得散亂。看著男人像個大小孩般整理他的鳥窩頭，麥可有那麼一瞬間忘了對方的身份。
「所以，你是組織裡最不專業的一個。」麥可語帶笑意地判定。
伊恩撥開劉海，迎上麥可溫和的笑顏，嘴角也不自覺微揚：「葛林醫生，你想說什麼？」
麥可溫柔地注視伊恩，清澈的綠色雙眸閃著期望。
「你不是冷血的殺人機器。」他溫和地回道。
伊恩沒有回應。他微微低頭，重新看向前方，臉上的笑容黯淡了少許。
「無論如何，我目前沒打算離開組織。」伊恩不想讓麥可不開心，但更不想讓他心懷期待。
「為了報答D先生？因為他救了你？」
「那只是其中一個原因，但也已經足夠。」
「伊恩……」
「我不排斥這種做事手法，這就是真正的原因。」伊恩果斷地打斷了麥可，語氣有點強硬：「雖然偶爾會對目標感到虧欠，但我選了這條路，這是我的生存之道。」
兩人視線交接，伊恩的神情不動如山。麥可內心一沉，知道自己再怎麼說都是徒勞。伊恩收回尖銳的眼神，轉而平和地說道：「如果可以讓你好過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大部分都是幫派分子……」
麥可平靜地搖頭：「重點已經不在於他們的身份。」隨後，他手上抓了一把沙，由海風將它們吹散在空氣裡：「而是你覺得，殺人沒問題。」
「你覺得他們罪不致死，至少要得到公平的審訊。」伊恩有點焦急，他嘗試讓麥可理解：「你得明白，有些人，不值得幫。」
「在一切定案前，誰知道呢？」麥可輕嘆，轉而從容地面對伊恩。
「我父親，曾混黑道。」麥可說。
伊恩怔了怔，這不在他的預料中，一時無言以對。麥可看著他發楞的樣子，才接著說：「但是他返回了正途，還奇蹟般地當了律師。
「當然，這一切都要歸功於我母親。」麥可笑了笑：「是她改變了他。」
第一次聽麥可提起他的家人，伊恩感到百感交集。他靜靜地看著麥可，希望他說下去。
「或許是父親自身經歷的關係，他幫的對象大多是街邊癮君子、小偷，諸如此類的邊緣人物。他在法庭上替他們說話，希望法官能減輕刑罰，給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領情，重蹈覆轍的人不少。」 麥可頓了頓，腦海浮現了笑容滿面的父親：「推動他做下去的，是那些得到新生活的人。」
「那你父親，現在在哪裡？」伊恩怔怔地說著，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去世了。」麥可淡然地說：「可能在處理案子的時候惹到了什麼人，他被槍殺，警方找不到兇手。
「他在醫院還沒斷氣之前，一直叮囑我不要尋仇，不要以眼還眼，不要對人性失去信心，有必要一定要拉別人一把，因為一切的希望和改變都是從相信開始的。」麥可說：「當時我年紀還小，什麼都聽不進去。後來有很多人來幫助我和母親，他們一直告訴我，父親有多善良、有多優秀。
「我過後才知道，原來他們都是父親幫過的人。」麥可緩緩地說著：「那時，我才意識到，原來所做的一切，真的沒有白費。過了幾年，母親也因工作辛勞患上了癌症，沒多久就到另一邊與父親碰面了。
「我沒父親那麼能言善道，所以選擇了當一名醫生。」麥可心虛地笑著：「我想拯救生命，至少活著，就還有機會。」
聽完，伊恩陷入良久的沉默。看著麥可的側影，他想了很久，漸漸明白了。
麥可的溫柔，是他用於抵抗黑暗的武器。從加入軍隊成為軍醫，再到急診科醫生，他站在前線，拯救過無數的好人和壞人。他希望生命能延續，願意相信活著就能有新的開始。他的善良並不盲目，他比一般人多了相信的勇氣。
霎時，伊恩不得不承認，他們之間就是注定背對著彼此，站在世界各個一角的人。
「哎呀，這裡竟然有人了！」一把稚嫩的聲音突然從後方傳來，劃破了沉重的寂靜。麥可和伊恩聞聲望去，只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男孩捂著嘴，一副害怕打擾他們的模樣。隨後，男孩身邊來了另外三個年齡相等的小孩，他們望了麥可和伊恩一會兒，露出了苦惱的表情。
伊恩看著他們的髮色和容貌，感覺不像是親兄弟姐妹。結伴而行的一群，讓伊恩想起自己在孤兒院單純的快樂時光。
如果不是孤兒院經營不當，被逼換了一群變態的管理員，他就不用逃出來，更不會遇到D先生。他的身份僅僅只是一個普通的孤兒，成年後努力在社會打拼，然後在正常的情況下，跟麥可相遇。
「我們還是去找別的地方給爺爺坐吧！」其中一個金色捲髮的女生嘟起嘴，不太甘願地對同伴們說。
「但這裡乘涼是最適合的呀。」一個平頭男孩堅持。
麥可和伊恩互看一眼，不約而同地相視而笑。「你們過來吧。」伊恩站起身，朝小孩們招手。他拍掉褲子的沙粒後走到海邊，將雙腳浸泡在海水裡。
看不到盡頭的大海就如同他和麥可的對話，那麼地令人不安，同時也充滿遐想。伊恩慢慢闔上眼，只想任由海浪聲沖走所有的思緒。
「伊恩，你喜歡海嗎？」良久，麥可的聲音傳入伊恩的耳裡，他確認了那群小孩把爺爺帶到樹蔭下後才放心過來。
「會有人討厭嗎？」伊恩轉過身，烈陽下微笑的麥可，真的很迷人。
「或許有呢。」麥可說：「它很美麗，也很致命。我對它，遠看不親近。」
「醫生，你今天說的話都很拐彎抹角。」伊恩輕聲道。他走近麥可，幾乎快貼到對方的鎖骨。男人淡淡的香皂味隨著海風傳入他的鼻腔，那是讓他感到安穩的獨有味道。
麥可沉默著，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得黯淡。伊恩凝視著憂傷的綠色雙眸，雙手緩緩地撫上麥可的臉頰，疼惜地捧在掌心。
「麥可。」伊恩努力地揚起嘴角，忍住發酸的雙眼：「你是我這輩子，遇到最好的人了。你不必為因為我而背上莫有的包袱。
「你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吧。」
聽完，麥可忍不住咬牙，眉宇間的悲傷再也隱藏不了。他一把將伊恩拉進懷裡，伊恩感受到麥可全身的力氣都緊緊地壓在他身上，指尖依戀地在背部摩挲。
「我捨不得你……伊恩，但是……」麥可的語氣微顫著，內心築起的堡壘開始瓦解：「我不想再跟你爭吵，我不想憎恨你。」
伊恩陷入靜默，他有預感，這一刻始終會到來。半晌，他輕笑著回抱麥可：「我也不想吵了，沒有結果又累人。」說罷，伊恩撫上麥可寬大的背，視線忽然一片模糊：「該死的……我開始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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