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清晨,卡威市北邊的某個住宅社區一片寧靜。初升的陽光嶄露一角,寒冷的空氣瀰漫著一層薄霧。
在尾端的房子,一個微胖的中年婦女身穿長袖的運動服,坐在屋外的台階上綁著鞋帶。看到住在對面的男人穿著筆挺的三套裝出來,婦女趕緊整理好自己的裝束,興奮地朝他喊道:「早安,大衛!」
「早安,伍德太太。」大衛面帶微笑地對她招手:「準備晨跑嗎?」
「哦,當然,我要在月底把這身贅肉消除掉!」伍德太太笑瞇瞇地走到了大衛的家門外:「又要出差了嗎?」
「是啊。」大衛露出無所謂的樣子:「收人錢財,就要替人消災。」
「緊急公關處理,聽上去就是很頭疼的事。」伍德太太叉腰笑道:「如果不是什麼保密協議,我還真想聽聽你說一說那些富人的糗事。」
「伍德太太,相信我,你絕對不會想知道的。」大衛拉長了嘴臉,嫌棄地說道:「它們會壞了你整天的好心情。」
這時,有一輛黑色轎車從遠處駛來,停在了大衛的家門前。大衛微笑著對伍德太太說:「我得走了,祝你有美好的一天,伍德太太。」
「祝你工作愉快,大衛。」看著轎車安靜地離開了社區,伍德太太便開始了她的熱身運動。
「很熱情的女人嘛。」威爾雙手放在駕駛盤上,對著車後鏡裡的人戲虐一笑:「工作愉快,大衛?」
「對方已經是伍德太太,威爾。」D先生翻了對方一個白眼。他拿起車座上的四份牛皮袋,將裡面的資料大略再看一次,眉頭不自覺深鎖。
「這個數量,以前可以一人分配一個任務。」威爾的腦海裡閃過黑髮男人的臉,不由得淡笑道:「這次你要怎麼分呢?」
「平時是你在監督他們的完成任務的速度,你有什麼想法?」
「我覺得布萊恩夠穩定了,可以給他負責兩個。」威爾說:「他呼叫清道夫的速度比以前快很多。」
D先生面無表情地把資料放進牛皮袋裡:「就這麼決定了。」
威爾不再說話,他專心駕車,偶爾偷瞄D先生。對方看著快速閃過的街景,深沉的表情令車內瀰漫著淡淡的陰鬱。威爾對此淺笑,不由得感慨道:「你想他了?」
D先生默默地盯著窗外,沒有一絲回應。此刻他們駛向了高速大道,太陽已經照亮了大地,柔和的光線透入車窗,映出男人臉上的側影。
「事情都過了那麼久,一次都沒去探望過他。」知道男人其實在聽著,威爾繼續建議道:「不如帶上鮑比吧?他應該也想見他一面。」
D先生鼻子重重呼氣,然後闔上了雙眼,將自己沉浸在溫暖的陽光裡。威爾瞧他這副模樣,當他是答應了的意思。他輕踩油門,加速往內爾小鎮駛去。
××
「那麼,今天就到此為止,祝一切順利。」D先生分派好任務後的慣性說辭已經成了解散用語。他們離開了屋子,留下三個殺手面面相覷。
平日一拿到任務就會立刻離開的雷罕見地逗留在屋裡,他一把按著布萊恩的肩膀,讓對方面向自己。
「第一次一個人做兩份不同的任務,你要完美地完成它們,知道嗎?」雷皺著眉頭的樣子令布萊恩不禁感到汗顏,肩膀傳來的力度令他不明白對方是真的在鼓勵還是在威脅。
半晌,雷的視線仍盯著他,布萊恩才意識到雷在等自己回應。他的腦細胞霎時疾速運轉,冷靜地選擇措辭:「我一定會完美地完成它們,不會讓你失望。」
布萊恩怔怔的說著,到最後還是把雷的話依樣畫葫蘆,像念台詞般說了出來。
聞言,雷才滿意地鬆開手,離開了屋子。布萊恩頓時全身放鬆,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重重地嘆息。蘇菲亞見狀,氣鼓鼓地坐在布萊恩身邊。她大力抽走對方的牛皮袋,不忿地往他臉上拍去。
「啊!」熱辣辣的疼在臉上蔓延,布萊恩拿走牛皮袋,對上了蘇菲亞不滿的雙眸。他無奈地安慰:「我知道你很想要,但這是D先生分配的,我也做不了什麼啊……」
蘇菲亞翻了白眼,她搖搖頭後站起身,從布萊恩癱坐的姿勢比了一個拉長的手勢,然後重重地攤開雙手,再叉著腰看著他,炯炯大眼充滿了怨氣。
「啊?你誤會了。我沒有懶惰,也沒覺得做兩個任務很麻煩。D先生看重我,我高興都還來不及呢。」 布萊恩坐直身子澄清道:「是雷讓我覺得壓力了,我需要緩一緩。」
聽到了真正的原因,蘇菲亞抬起下巴,鄙視地瞪了布萊恩一眼,過後才重新坐下。
「這次剛好有四個任務。」布萊恩自言自語,手指在牛皮袋上摩挲:「如果伊恩還在的話,一人一個,數量剛剛好。」
蘇菲亞看著陷入靜默的布萊恩,對他比了個二的手勢。
「快兩年了,是吧?說起來,D先生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沒再拿手杖……」想起那晚的可怖畫面,布萊恩禁不住苦笑:「蘇菲亞,愛情真是個恐怖的東西,我一輩子都不想碰到它。」
蘇菲亞沒意見地攤開手,無聲嘆息。
因私下殺害艾米∙布朗一事,伊恩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除了取人性命,還毀了對方的制毒巢穴。道上的毒梟們因此鬧得沸沸揚揚,地盤大洗牌,血染街道的殺戮場面不斷發生。
事發不久後的某個晚上,伊恩召集了全員到基地。他平靜地跪在地上,對D先生道出事情的來龍去脈。布萊恩第一次見到D先生面目猙獰的樣子,他一邊怒吼,一邊將手杖大力地揮打在伊恩身上,一聲接著一聲的厚重悶響連布萊恩都覺得疼,但伊恩默默承受著D先生的毒打,全程沒有反抗。過後D先生像是洩憤般把伊恩當成沙包摔向牆壁,接著客廳裡破碎的聲響不絕於耳,大部分的易碎物都難逃一劫,現場的情況慘不忍睹。
當D先生喘著大氣停下手,此時的伊恩已經趴在地上,幾乎不成人形。看著D先生沾滿鮮血的手杖和快要不省人事的伊恩,布萊恩第一次感受到害怕是怎樣的感覺。
夜深人靜,D先生讓他們先行去內爾小鎮靠海的懸崖。鮑比和威爾拖著伊恩,硬是要他站起來。在等待期間,布萊恩提著照明燈在懸崖邊轉了個圈,巨大的海浪聲伴隨著深不見底的黑暗,令他莫名地心生憂慮。
雷說伊恩破壞規矩的事很快會在行內傳開,身為負責人的D先生有必要給同行一個交代。布萊恩看了看虛弱的伊恩,覺得對方待會兒掉下懸崖時有幸落到海裡,還能有生存下來的機會。
當布萊恩因自己的想法而稍微鬆了口氣,D先生手提了一個長型布袋回來,在眾目睽睽下從裡面亮出了鋒利的大刀。布萊恩被這一幕震驚得全身石化。D先生命令鮑比和威爾架起伊恩,他舉起大刀那一刻,布萊恩就站在附近拿著照明燈,眼睜睜看著揮砍的畫面。
剎那,布萊恩的耳朵充斥著強烈的嗡嗡響聲。他視線漸漸模糊,全身重心往後傾去,像一台突然斷電的機器。待他恢復意識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躺在基地的房間,充沛的陽光顯示當下已是早上時分。
蘇菲亞趴在他床邊沉睡,布萊恩移動了手臂,不慎地驚醒了對方。布萊恩沒主動問事情的後續,然而蘇菲亞一臉認真地對他做了一個推人的動作,布萊恩的眼淚就不知為何地奪眶而出。他的內心湧動著一股無法言明的情緒,猶如當初伊恩說蘇菲亞死掉時所冒出的不適感。
這是布萊恩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的哭泣。他活像個壞掉的機器玩偶,一邊哽咽一邊笑著,一行又一行的熱淚浸濕了他的枕頭。蘇菲亞靠在床邊托著下巴,靜靜地陪著金髮少年度過了一個漫長的上午。
「唉,突然好想念雷和伊恩吵架的日子,他們說的重點都很有趣。」布萊恩仰頭嘆息,陷入了記憶的漩渦。蘇菲亞二話不說拿走他手上的牛皮袋,大力地拍在桌子上。
「明白啦,做任務,往前看。」布萊恩不滿地噘嘴:「我這就走了。」當他站起身,突兀的敲門聲伴隨著一把老男人的親切的招呼傳入了他們的耳朵。兩人不動聲色地盯著前門,防備心升級到頂點。
他們在基地待了那麼多年,從來沒有訪客上門。片刻,外頭的人依然不放棄的呼喚,布萊恩和蘇菲亞對上視線,互相點了點頭。兩人走到門前,戰戰兢兢地打開了門。
「噢,嗨,你們好啊。」一個下巴蓄滿白鬚的老男人笑容可掬地對著他們,手上捧著一個密封的褐色紙皮盒:「我聽街坊說,今天這裡有人在,所以前來碰碰運氣。」說完,他把盒子遞出:
「希望你們別怪我多事,這盒東西是寄給你們家的,但一直沒人簽收。我跟郵差很熟悉,所以我讓他給我代為保管。」
蘇菲亞和布萊恩疑惑地盯著盒子,然後又看著眼前這位祥和的老男人,腦袋一頭霧水。
「其實這東西我收著有一段時間了,但我不敢直接放在你們家門前,擔心有人偷。」老男人不好意思地說著:「好在裡面也沒什麼奇怪的味道傳出來。」然後,他指了指貼在盒上的一張打印字句。
「『給一個女生』」老男人看向蘇菲亞:「我想,應該就是你了吧?」
蘇菲亞看著老男人誠懇的模樣,還在猶豫要不要拿走盒子。布萊恩忽然越過她,裝著開心的樣子接過了盒子,蘇菲亞一邊瞪著他,一邊捶他的手臂。
「哎……!」布萊恩吃痛道,隨即對老男人尷尬地說:「她啊,最近在學網購,忘了有東西要送過來……哈哈哈……」
「沒關係,學習新東西,難免需要點時間適應。」老男人眨了眨眼,對布萊恩的說辭不疑有他。好不容易把熱情的老男人送走,兩人趕緊關上門,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到桌上。
「蘇菲亞。」布萊恩心虛地瞄向她:「你是不是在做任務時,出了什麼差錯?」他一說完,立即惹來對方的怒視。布萊恩不安地建議:「不如我們到外面打開它吧?說不定裡面有炸彈。」
蘇菲亞凝重地點頭,對來歷不明的東西還是小心地處理較好。兩人去到了屋子後面的空地,布萊恩拿出隨身攜帶的小刀,屏住氣息地割開密封的膠帶。
「我拿掉蓋子的瞬間,可能會啟動了什麼東西。」有別於平日的樂天模樣,此刻的布萊恩像在執行任務時一樣嚴謹:「等下我們要快速跑開,明白?」
蘇菲亞點頭,視線鎖在布萊恩的手上,看準對方拋開蓋子那剎那,兩人往不同方向急速奔跑,一下子拉遠了距離。傾刻,他們回頭眺望,盒子仍安然地待在原地,一點動靜都沒有。兩人不解地走向它,心中的危機解除了一半。
看布萊恩從裡面取出一捆東西,蘇菲亞瞪大眼,頓時愣在了原地。
「這是……鋼線嗎?」布萊恩半舉在空中查看,蘇菲亞一把手搶了過來。眼看少女蹙眉地盯著手上的東西,布萊恩不滿地嘟噥了一句,過後才發現盒子裡還有一張紙條。
「『給他們個痛快』」布萊恩念著歪歪斜斜的字體,頭腦更加混亂了:「蘇菲亞,你該不會真的是在暗網裡網購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吧?」
蘇菲亞抓緊手裡的鋼線,沒有理會布萊恩。她平靜地拿起紙條看了一會兒,把它折好後收進了褲袋裡。
××
隔著卡威市的一片海域外有一個純樸的古老小城。這裡沒有現代大樓設計,大部分建築物依舊維持著由牆磚蓋成的式樣。大路鋪著扁平的地磚,居民都愛用腳踏車當代步工具,悠閒的生活模式是小城的常態。
D先生戴著禮帽,他和兩個好友坐在咖啡館外面的一張小圓桌前,時不時望向對面咖啡館的其中一張桌子。
「你的消息是誰給的?他們在對面的咖啡館!」鮑比對威爾埋怨:「隔著外面那行顧客已經很阻擋視線了,而且還只能看到側臉!」
「當然不可以坐在同一間咖啡館啊,太靠近會被發現的!」威爾皺眉回嘴:「一個人的警覺心就像學會了騎腳踏車一樣,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三位先生,這是你們的餐點。」一個女服務生打岔了他們的對話。待她離開後,D先生忍不住對他們兩個說:「你們再繼續這樣神經兮兮的,就算他坐在咖啡館裡面,也肯定會察覺到我們。」
「是,他是你訓練出來的,你最了解了。」威爾脫口道,鮑比敲了敲他的頭,威爾才低下頭吃炒蛋。
「醫生把他照顧得很好。」看著對街的兩個男人和悅地聊天,鮑比安慰沉默的D先生:「你那一刀也是逼不得已,他會理解的。」
「沒有逼不得已,我本來就打算這麼做。」D先生冷冷道:「他決定動用私刑那刻,他就再也不是我們的人,也不能再跟這行有任何關係。況且他的殺人技都是我教他的,我把它奪走,很合理。」
看著男人口是心非的樣子,鮑比忍不住輕嘆,這個朋友的性格就是倔強:「總之,你拿著『那個東西』給了大家一個交代。他掉下懸崖大難不死,你也因此給了他們倆新生活。」鮑比一手掐住讓D先生的臉,硬要對方正視他:「他們欠你的,一輩子都還不了。」
好友的話多少起了一點慰藉,D先生無奈地拍開鮑比的手:「這笨孩子……就是這麼沉不住氣。」
「這一點也不懂像誰。」鮑比盤起雙手揶揄道:「換成你是他的話,你肯定也會做同樣的事。不同的在於,你會先計劃好一切,然後下手比他更狠而已。」
D先生不甘地瞥了鮑比一眼,對此無言以對。
這時,對街兩個男人的餐點到了。披著外套的黑髮男人稍微挪開身體,肩上的外套意外落下,少了前臂的右肢曝露在外。女服務生見狀,一臉不好意思地跟男人對話,像是在詢問些什麼。
「看來是忘了把煎餅切成片,畢竟一整片吃起來很不方便。」威爾拿了紙巾抹嘴,已經把早餐吃個精光。看著對面的一舉一動,他突然起了興致,把它當成肥皂劇在評論:「啊,現在就是醫生出馬的時候,切片的工作當然由他來代勞了!我第一次看伊恩笑得那麼開心……」
「你給我繼續吃。」鮑比打斷了舌燥的威爾,拿起自己的餐點跟他的空碟交換。D先生看著伊恩從未有過的爽朗笑顏,兩人低調的親暱洋溢著淡淡的溫馨。D先生把麥可細微的貼心舉動全看在眼裡,他欣慰地垂下眼眸,心裡漸漸變得釋然。
「大衛,你只是喝咖啡就夠了?」威爾吃完鮑比的早餐後望向對街的兩個男人:「哦,麥可起身走開了……」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住了口,難以啟齒地說:「那個……大衛啊,騎腳踏車的感覺,是忘不了的……」
「你在說什麼鳥話……」鮑比對神色慌張的威爾嘀咕。話音剛落,他自己也立即僵住。D先生抬起眼皮,才看到伊恩已經站起身,一臉平靜地望著他們。三人不自覺全身定格,連呼吸也忽然放緩。
伊恩似乎是察覺到他們尷尬的模樣,他禁不住嘴角微揚,像個老朋友般溫柔地朝他們點頭。伊恩充滿感激的視線牽引起D先生心中的琴弦。片刻,他裝著若無其事地緩緩站起,板著臉對伊恩點頭,然後壓下禮帽,離開了咖啡館。
看著兩人無聲的交流,鮑比和威爾知道今日拜訪的目的已達到。他們朝伊恩回以微笑,放下了早餐的錢後便匆匆跟上D先生。
離開碼頭有一段距離,三人悠閒地走在街道上,享受短暫的放鬆。
「如果可以退休,又可以有一堆活體給我做手術,你說這樣的生活有多好?」威爾慵懶地囔道。鮑比很快地瞪著他,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這種願望,留給你自己知道就好。」鮑比給威爾一個警告的眼神,然而威爾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對鮑比的正經習以為常。這時,走在前面的D先生忽然停下腳步,鮑比和威爾看他拿出手機,也隨即沉默下來。
看著手機顯示的號碼長度,對方似乎是透過公共電話打來的。D先生按下了接通鍵,聽到另一頭傳來很輕的呼吸聲。
他握緊手機,靜待對方開口。
「還沒有機會跟你說。」電話裡的人緩慢地說著:「料理大餐……很好吃。」
霎時,D先生禁不住蹙眉,痛心地閉上了眼。他以為再也不會聽到這一把乾淨、熟悉得令他懷念的聲音。半晌,他調整好心情,冷冷地回复:「用餐愉快。」然後就掛了電話。
「好久沒聽到你在電話裡說這句了,是哪個委託人打來跟你道謝啊?」從剛才D先生回复的暗語,威爾很好奇這個年頭還會有哪個黑幫老大那麼有禮貌。
「一個不會再見的人。」D先生回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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