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再相遇,自己該如何待他?
離別時的滿腔怒意早已隨時間逝去,徒留下的僅是止不住的悔恨折磨。他悔了當初的不歡而散,恨了當時衝動的自己。
這兩年來,那天的情景仍縈繞於心,無數次在腦海中回放。起初,他感到的是不解、責難。他不明白為何和尚要如此堅持自己放下,他知曉那是佛門的作法,可自己心胸並不廣闊,也沒有那般大愛。他本以為對方也會了解自己的痛處,但他卻在爭戰中放了敵軍,哪怕是個小女孩,也足夠令當時心緒不穩的他憤怒。
雁門一殤是他心中無法抹滅的痛,如野草般瘋狂生長的恨。只要安祿山這個根不除,就沒有仇恨將盡的一天。當然,那個助紂為虐的李唐皇室他也不會放過。他是蒼雲的一員,抑是背負著深仇大恨的一份子。只要玄甲在身,便不會放下這信念。
他將這和尚推至心中一個重要的位置,也希望這和尚給予相對應的答覆,所以當見到和尚的行為時,他才會如此痛苦、失望透頂,任憑排山倒海般的怒氣沖蝕自己的理智,遮掩雙目,不去窺視相處的曾經。
這大概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一日清晨,睜開雙目,是秋風涼爽、候鳥啼鳴。突然一個興起,他久違地狩獵,尋得一隻肥美的野兔,並至映雪湖旁暫作歇息。
夕陽餘暉,秋水共長天一色。燕南行很喜歡這裡,身處其中,好似自己也融天地合一。波光粼粼,使自己的心也能隨之沉浸下來。
可今日,卻總是覺得少了點甚麼。正因為心情的平靜,不知從何而出的空虛佔據了整個心扉。
之後,怒氣煙消雲散,只殘留下快滿溢而出的孤寂。
若就此老死不相往來,他捨得嗎?這個問句在他腦中盤旋,久久不消。
不過答案是早已得出的。
長安陷落的消息傳入耳中,面對李唐王朝的重創,他做不到去憐憫,抑也無法落井下石。李隆基的下場是悲慘的,被最信任的部下背叛,最寵愛的妃子被殺,甚至還被自家兒子給奪去了江山。燕南行本以為自己會認為這樣的他罪有應得,並感到痛快,然而心中無悲無喜,倒是對此有些意外。
老實說,他甚至產生了不管那些人如何都與他無關這種想法,雖做不到原諒,卻也不願再去關注。
若終有那麼一日,安祿山死了、李隆基死了、狼牙軍滅絕,天下太平、海晏
河清,屆時他又該前去何處?安歇何方?
怎就忘了,曾與那和尚有過誓約,說好一同遊歷四處、訪遍天下名川、拜見四海名士。那個誓約很小,不過僅是談天般隨口一提,並無共拜天地、也無飲酒立誓,甚至一不小心就會忘記般,卻猶如醍醐灌頂,為他似被烏雲般掩住的煩悶心緒透出一絲光彩來。
若再相逢,又該如何待他?
在穿越層層草叢後,他見到一個鐵籠露了出來,裡頭似乎還裝有個人影。這裡是因緣際會下發現的狼牙軍營由於位置太過隱蔽,稍有不慎就可能這麼錯過。
軍營規模不大,又因前些時日的戰事,殘存在這兒的不過就是些老弱殘兵,對燕南行所在的破陣軍並不足以造成威脅,故他絲毫不感到懼怕。走近牢籠,一邊想著怎麼這人特別被安放在這兒,邊思索著後續事宜。
可他想的再多,卻未想到竟是會在這種情況下與那人再度重逢。在看清籠中人的那一刻,額前竟不爭氣落下一滴冷汗,雙手甚至不自主微微顫抖著,莫大恐懼席捲而來。
接著,只見籠中那人蒼白許多的神色對他笑了笑,輕描淡寫道:「燕兄,好久不見。」
若不是那存在感極為強大的牢籠束縛,旁人聽了還會以為不過就是簡單的故友重逢時刻,所在的地方也應為酒樓驛站等,反正絕不是在這荒煙漫草,還為敵軍陣營的所在。
他看向那人,如今稚氣已脫的他褪去幼時那份淘氣,取而代之的是沉穩內斂的氣質,若不是那雙似天際清澈的藍眸,燕南行可能也不會這般斷定便是故人。
時光似黃河般傾瀉而下,直直奔入海中不回。燕南行忽感光陰似箭的可怖,以及久別未見的不捨感慨。
霎時間,心中五味雜陳,竟什麼話都說不出口,猶如腦殼裡被混了泥沙般,哪怕是久經戰場的他也不禁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應付。
然而,籠中人見到燕南行卻很是歡喜,他燦笑道:「才剛盼著你,你就來了,不愧是燕兄。」
起初,燕南行還無暇去意識到這話中的含義,日後回想起來,一時無法克制心臟劇烈的跳動。
「怎把自己弄的這般模樣?」燕南行問道,他知道這和尚看著隨和無害,卻還是有一定本事,不會讓自己淪落到成為戰俘的下場。
「這……說來話長……」籠中人說的心虛,顯然也是不想多提。
燕南行嘆了一口氣,只要一想到若是今日錯過,恐怕再次相遇時對方便將成白骨,從此天人永隔。極為苦悶的心緒便盈滿腦中,然而其中卻又帶了些許慶幸。
他看了眼對方的表情,顯然是不願多提,燕南行倒也不過問,他道:「無妨,你安然無恙便好。」
意外聽到這句的晴明忽覺得有些感動,可能也是第一次被關入籠中,心思較平時來的脆弱許多。故他輕聲道:「謝謝。」
燕南行以淺笑應之。
想著也許敵軍屍體中會有著鐵籠鑰匙,燕南行又折返回去,果然得到一串沾染了血液的鑰匙。
上頭染血的有大有小、或粗或細,顯然除了牢籠外還有不知開啟何物所用的。可燕南行一心只想著籠中那人,一時間也沒想那麼多。
鐵籠被順利開啟了,燕南行的聲音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喜悅,道:「快出來吧。」
畢竟這裡還是狼牙營地,包不準狼牙軍會重返這處,到時可能又會是一陣廝殺,不管對哪方都十分不利。
然而,籠中的和尚雖動了動身子,卻完全沒有要起身的意思。這令燕南行不禁納悶,直到聽聞細碎的鎖鏈摩擦聲,才察覺到裡頭人手腳上的鐐銬。
燕南行皺眉,一股怒氣猛地排山倒海而出。尤其是見到那手腕腳踝處被鐐銬磨破層皮,透露細嫩粉肉,甚至還滲出血絲,讓怒火更加旺盛,簡直恨不得再跑到敵軍屍體狠狠砍個幾刀。
燕南行進了籠中,發覺原來那細小鑰匙便是用來開這鐐銬。他輕輕托起和尚的手,生怕弄疼他般小心翼翼地開鎖,眉宇間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
「疼嗎?」燕南行輕聲問道。
晴明倒也不隱瞞,坦白道:「疼死了。」
想不到對方如此直白,燕南行噗嗤一聲,說道:「難為你了。」
「可不是嗎?」晴明嘿嘿一笑,好似那聲疼都是假象。然而掌心上那帶有血絲的手腕,卻實實在在說明了他的遭遇。
好似當時的爭吵消失般,兩個人自然地對話著,無感到星點違和。燕南行對此覺得慶幸,並有著若是這麼和諧下去便好的念頭。
他輕柔地攙扶住晴明,彷彿對待至寶般。那身如夜的玄甲明明剛硬地能以阻絕所有事物,卻從中流露出一絲柔情。
久違的溫柔讓晴明感到一瞬間不自在,可他並不想放開那雙微微顫抖、小心翼翼的手。
他們前行著,沒了草叢的阻擋,晴明能清楚見到這軍營已被攻下,可出乎他意料的,蒼雲軍的身影比想像中少得多了。
不過這並不是現下最要緊的事情。晴明望了望,並沒有看見天策軍服,不禁問道:「其餘人可還好?」
他想既然燕南行一行竟找到了被置於深處的他,那其他被擄之人想必也能被看見。
老實說,他很擔心周鞍,再怎麼說和那小子也算有一面之緣。也不知道那個性情率真的小子是否能懂得審度現況,別跟敵軍爆發甚麼衝突。
燕南行思索了下,知道晴明指的應是那些遭囚的天策軍,便直言道:「他們無恙。」
晴明明顯鬆了一口氣,「那便好。」
燕南行瞥了身旁的和尚一眼,突然問道:「為何會來到這裡?」
這麼些年,雖然燕南行並沒有表現出在意的樣子,可他仍會「被動的」去探聽和尚的現況。如他所知,晴明曾應了聖上李亨的召集,四處去奪取敵軍糧食,拿來救濟蒼生。按他聽聞,此人現下應在洛道一帶,又怎會出現在這?
身旁之人默了許久,讓得不到回應的燕南行困惑地瞥了一眼。
只見對方突然迎上他的目光,笑嘻嘻道:「若說是為了跟燕兄見上一面,信不信?」
「!」燕南行一愣,趕緊撇過頭去。「說甚麼胡話。」
耳根止不住的染上緋紅,瘋狂跳動的心臟好似隨時會破身而出。若不是面對的是一介和尚,不然他便要懷疑自己是不是中了那傳聞中的蠱術。
一旁的晴明亦無暇顧及旁人的不對勁,他此刻羞愧到恨不得想刨個土把自己埋了。也不知為何平時那些沒心沒肺的胡話,現在說來是如此難為情。
兩人就這麼各懷心事,回到了蒼雲營中。1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DEUrSfgW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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