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李無衣見到了又一個憑空而出的活人,挑了挑眉,朝燕南行打趣道:「怎出個任務,還能撿兩個人回來?」
兩個人?晴明不禁朝燕南行投以疑惑的目光。
燕南行並不理會李無衣的打趣,直接朝晴明道:「先帶你去歇著。肚子可餓了?」
李無衣早就習慣了燕南行這人的脾性,倒也不惱,反倒是向晴明一笑,道:「小師父,許久不見,竟已長成了個翩翩公子,真是歲月如梭。」
當時別離晴明正值弱冠,是長身體的年紀。如今面容日益成熟,倒是將他本就沉穩的性子給襯托出來。
那闊別已久的笑容恍若昨日,一股安心自心底蔓延。勾了勾唇角,晴明自嘲:「到底只是個出家人,當佳公子可浪費了。」
語落,他舒展眉眼,笑道:「李公子,別來無恙。」
從李無衣那邊拿了一些吃食,晴明隨著燕南行的腳步來到一方小帳篷前。未至其中,便能感受到裡頭有人的氣息。
燕南行掀起了布簾,透過縫隙,只見是個嬌小的身影端坐其中。並非是女子,而是更加嬌小的……
「小孩?」晴明下意識問出聲。
「嗯。」燕南行淡淡地應了聲,「路上撿的。」
「……」雖然被這莫名其妙的回應唬地無法回答,不過晴明舒展開了眉眼,表情較前一刻自在許多,這不經意的轉變也是自身未察覺的。
進入帳篷,便見一個稱不上瘦骨嶙峋,卻較同齡人消瘦許多的男孩站在其中,如狼般雪亮雙眸佈滿警戒,好似隨時就會由著那把銳利刀刃向前刺來。
晴明看著那個男孩,並不感到任何脅迫。因為仔細一瞧,便能知男孩的身子極為虛弱,此刻的種種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更甚再過不久自己會先不支倒地。
「別怕,他是我的友人。」燕南行平靜地說道,與其並沒有特別為了安撫小孩而放軟,而只是單純陳述這件事實。
本著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晴明擺上了一個和善的笑,說道:「小僧晴情鳴明,幸會。」
那男孩也未說甚麼,只放下那刀柄,直勾勾盯著他。不過眼神中倒是不見了那些險些溢出的戒備。
見著那雙眼,晴明突然覺得似曾相似,便問道:「我們見過?」
頓了一下,男孩輕輕的搖搖頭,而晴明則微笑以對:「看來是小僧錯認了,對不住啊。」
旋即,他看向一旁的燕南行:「燕兄,小僧餓了。」說著還俏皮地嘿嘿兩聲,模樣到不像已過弱冠的青年。
是夜,因此次戰役的勝利,特地辦了個小小的慶功宴來犒賞眾士。
前日嗚咽今日歡笑,正因不知明日是生是死、是喜是憂,每個人都無比投入在這宴會之中,為了不留遺憾而暢快痛飲著。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今夜的宴會,辦的特別熱鬧。
「那個孩子……」燕南行朝著身旁的晴明開口。見過那把刀的他可以斷定男孩見過晴明,隨不知對方為何說謊,可燕南行尋思許久還是決定想說些什麼,至少讓晴明知道不是他的錯覺也罷。
可未想在還沒組織完言語時,身側之人早先一步說道:「嗯,小僧見過那孩子。」
其實事後不久晴明便回想起,曾經在洛道那處發放糧食時就曾見過那孩子,尤其那雙如孤狼般的眸子一下就喚醒他的記憶。
看著燕南行露出困惑的表情,晴明笑了笑,解釋道:「想必那孩子也是有自己的理由,咱們都是成年人了,倒也不用勉強一個孩子。」
「嗯。」燕南行應道,既然晴明這麼說道,那他亦不便再多說甚麼。
這時,端著酒杯找過來的李無衣正巧聽聞兩人談話,率性也坐了下來,說道:「那孩子也是個可憐人。」
「此話怎講?」晴明問道。
李無衣酌了一口酒,語氣平淡道:「可曾有聽聞前些日子洛陽宮內的那件事?」
「梨園子弟?」晴明問道。見李無衣微微頷首,晴明一下便知其中事由,眼神中也多了幾分悲憫。
天寶十五年八月,安祿山稱帝,於洛陽凝碧池設宴大會群臣,並傳梨園子弟和教坊樂工前來應承。當時宮內的知名樂師雷海青託病婉拒,不料安祿山命人將雷海青強制拉入宮內,海青不從,見安祿山後口出狂言,並摔樂曲、斥群臣,安祿山大怒,殺雷海青與梨園眾弟子來以儆效尤,血海凝碧池。
此行震驚當時朝野,甚至是被敵軍拘捕於普施寺的重臣王維聽聞消息後也不禁悲痛欲絕、嚎啕大哭。涕泣之餘還作了首⟨聞逆賊凝碧池作樂⟩,將心中無盡的苦痛道出,其中傷悲溢於言表。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絃。
似是憶起了得知消息的當下,李無衣面色緊繃,方才的平靜猶如是壓抑過了頭的怒氣,好比暴風雨前的寧靜。他憤憤然道,語氣中還帶了一絲嗚咽。「那孩子的父兄皆在當時殉國,相依為命的母親也因朝廷徵召而強迫入軍,只剩他一人孤苦無依,落魄街頭。」
晴明默然,在這艱苦的世道,有著男孩這般悲苦際遇的人實在太多太多,自己的力量猶如杯水車薪。他不僅僅是喔對男孩的身世背景感到心寒,更多的是面對這環境卻無能為力的狼狽。
不由得想起去年某日,於路途中遇到一位姓杜的詩人。他的遭遇同樣哀淒,在安亂時因沒能及時隨御赴蜀中,不幸被叛軍所俘虜,卻又因官太小被釋放,輾轉流落至兇殘的紅衣教聖地。若不是晴明恰巧路過,恐怕那詩人就要葬身於迷藥的幻覺中。
不過這詩人的官位雖小,才氣卻很高,眼界開拓。記得那時晴明聽他詠了一首,道盡天下眾士心哀的詩作。「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這四句尤其撼動晴明的內心。正因親眼見證過王城的隕落,才能體會這其中之苦,也不禁愴然涕下,不能自已。
突然,緊握的手被寬厚掌心包覆,微涼的體溫透過觸碰傳了過來,與自己的溫度相互平衡。
順勢一看,只瞧一雙沉穩堅毅,譬如磐石的目光直勾勾盯著自己,思緒好似一下從過往回憶中抽出,歡聲笑語再度於耳畔響起。
「阿彌陀佛。」晴明說的極輕,整個人如大夢初醒似有些恍惚。
李無衣喝了些酒,雖仍保持清明,卻也沒那個能力去注意這些小細節。他連連歎息,道:「也不知將那孩子安歇何方。」
男孩的情況晴明早已聽燕南行說過,就他手不能舉,腿不能屈的情況,幾乎可說是個殘疾人士,別說上場殺敵,怕是到哪都會被人拒千里之外。
面對這事,晴明倒是有不同的見解,他道:「小僧倒認為,那孩子心中已有個所在,咱們只需要稍稍助他一把便可。」
「什麼所在?」李無衣好奇道。
「長歌門。」說話的並非是晴明,而是一旁只是一直默默聽著的燕南行。
「長歌門?」對於這個於千島湖的大門派,李無衣還是有所耳聞的,不過就如男孩的情況,他認為長歌門未必是個良好的選擇。故道:「且不說長歌門不隨意招收弟子,你也知曉他身子的情況,怎能放著他去長歌呢?」
「此事是他自己選擇的,物蓄之,勢成之,不管如何咱們都沒那個資格,也不該阻撓。」晴明平淡說道,神色卻分外堅決。
兩人就這麼互看了會兒,最後李無衣嘆了口氣,無奈道:「此事……再議。」說罷,他舉起酒杯,「今夜就該過得快活自在,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簡單敬意後,李無衣便招呼其他弟兄去了,留晴明兩人在原地。
「怎麼?」注意到旁人的細微動靜,燕南行輕聲問道。
「燕兄……小酌一杯?」晴明笑了笑,道。
只見湛藍的眼珠望向自己,在燈火通明下似染上夕陽餘暉。燕南行一時恍惚,猶如被這雙眸子給勾走心神。半晌,才站起身,說道:「隨我來吧。」
這太原城四面環山,只見燕南行步入林中,一時半刻還真猜不出對方打算領他前往何處。不過出於對男子的信任,晴明乖順地抱著一壇好酒,隨著那堅挺的背影走著,腦海想的全是等會兒該如何品嚐這壇好酒。
走了一會兒,見燕南行停下步伐,回身朝他道:「到了。」
湊上前一看,那處是一片小小的空地,周圍皆是含苞待放的花兒,而空地之中置有塊平坦,能做小桌使用的石塊,反射天上傾瀉而下的柔和月光,好不浪漫。
「真不錯。」晴明喜道,此處清幽閑靜,於此飲酒想必也會更加暢快。他歡快地朝燕南行道:「燕兄,真有你的,虧能找到這處所在。」
燕南行聞言一笑,「不過是巧合罷了。」
「美景合著美酒,格外別緻。」晴明顯然極為喜愛這個地方,腳步都有些飄飄然。
幾杯黃湯下肚,一下子面容上便泛起紅暈,晴明舒展了口氣,滿臉帶著快意笑顏,道:「許久未飲酒,真是爽快。」
他瞥了燕南行一眼,「上次還是數年前與燕兄初見那次。」
「那可真是久違了。」看著那紅如燈籠般的臉頰,燕南行微微一笑。不由得想起當年與眼前這和尚初次見面的場景,那分明是用著稚嫩少年嗓音,卻格外沉穩的「阿彌陀佛」,更是至今憶起,猶如昨日,挑撥著心弦。
這麼說來,兩人相識也過了許久。那日於廣武城酒肆中,一臉春風得意說著「酒肚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少年,已長成如今這般挺拔的模樣,忽感時間逝去之快,也免不得連劍聖李白亦感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痛快!」晴明舒意道,顯得特別快活。
見了此景,燕南行不經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看來時光這玩意兒雖能變更許多,但有些還是不會更改,就好似眼前這跟數年前一模一樣的姿態。
「燕兄?」看見平時如萬年冰山般的燕南行笑出了聲,晴明心中不禁起了好奇。
「無事,不過心中暢快罷了。」燕南行說道。
晴明哈哈笑了數聲,隨即又盛了杯酒,朝著燕南行晃了晃,似是敬意。
「多虧了燕兄。」晴明用那雙澄清如水般雙眼看著燕南行,眼底是滿溢出來的笑意。他發自內心說道:「美酒美景配美人,也只有小僧才能得這番饗宴。」
此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倏然展開,露出潔白的花瓣擁抱月光。接著,好似接收召集般,一朵朵的花兒也隨之綻放。
花兒皎白猶如星子點點,而被花群包圍的兩人就如置身在銀河宇宙間。
「燕兄快瞧,這花開了!好是別緻阿!」晴明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花,不由得喜道。他回想起先前曾聽聞過有種只在夜晚綻放的稀有花種,其花潔白,猶如女子般撫媚,故又有月下美人此等美名。晴明當時只覺不過是那人為了吸人眼球刻意說得繪聲繪影。如今親眼看到,才明白這等震撼的美麗是怎麼也無法用三言兩語道出。
燕南行見對方一心沉溺於花兒的美麗,竟開始感謝起突如其來綻放開的花兒,為他掩護了滿溢出來的羞澀。他隻手遮著漲紅臉龐,也想阻擋如藤草般瘋狂滋長的情意。
許久,才淡淡道:「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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