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天、冷冽的雪。馬嵬驛之變後又過了些日子。景物也由夏轉冬、濃轉清,好似世間萬物都鍍上一層白雪保護,可殘酷的是大唐人民未因此得到安歇,相反,安祿山的叛亂近一年,仍在持續。
對於那群彷彿着了一襲夜色在身的蒼雲軍,冰天雪地並不能澆熄他們的熱情,反而更能提振他們的士氣。
此地所處是雁門關東口,東陘關。作為一個不被常人所重視的關口,朔方軍的郭子儀與蒼雲軍合意,特別避開狼牙主力所在,另闢蹊徑,選擇這條關口當收復雁門關的第一個突破點。
「弟兄們!此戰,不僅是擊退敵軍,更是為了奪回我們的故土!」蒼雲軍的總統領-長孫忘情高舉手中陌刀,厲聲喊道。
瞬間,熱血沸騰,激起將士們心中的那份狂野。他們紛紛高聲呼道,各個恨不得把心臟掏出來給世人展露那一片赤誠。
雁門關在即,此次便是他們重返關陘的首戰!
於行隊之中的燕南行也被這聲勢浩大給燃起了鬥志,對於蒼雲軍而言,雁門關是他們第二個家,可對自小在雁門長大的燕南行來說,那裡是他最初的根,意義非凡。
落雪停了,宛如樂曲間奏,讓人稍歇一會兒,因隨之而來的便是暴風般襲來的侵略。
長弓一拉,劃破天際間的寧靜,直指關上那些礙眼的狼牙敵軍。一聲悶哼,正式拉開戰役序幕。
拉出這弓的是飛羽營統領,有百步流星稱號的申屠遠。他率領飛羽營的將士萬箭齊發,將關城上的狼牙軍盡數射殺。同時,笑面閻羅宋森雪率先鋒營弟兄協助朔方軍由東口進攻;王不空則領著破陣軍自暗道潛入,直闖蒼雲堡。
因蒼雲堡內部機關繁多、錯綜複雜,所以狼牙軍並沒有成功佔領此處,僅派了幾個老兵來附近巡巡邏,就算交差了事。因此,王不空等人此行一路順暢,比預想中少了些時辰,便回到了這熟稔的堡壘。
據情報所述,糧草囤積於城南之處,而他們的目的便是這個。利用蒼雲堡中的火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令南門處瞬間成了一片火海,打亂了狼牙敵軍的陣腳。
一切計畫皆如預想般進行。南門的狼牙軍為了保全糧草,還要堤防不知從何竄出的蒼雲破陣軍,根本無暇顧及東門的侵略。
燕南行隨著破陣軍,經由暗道來劫殺搬運糧草的狼牙士兵,他奮勇殺敵、刀刀見血,可畢竟人數上有段明顯差距。雖說此刻城東與城南已是一片混亂,但這離要攻下城池還差了些許。
不過,既然來了,斷沒有兵敗的道理。
此刻,長孫忘情、風夜北和燕憶眉早已率著餘下蒼雲軍悄悄從狼牙軍無暇顧及的北門入關。所行之處,好似閻羅過境般屍橫遍野。此景終是讓狼牙軍徹底崩潰,各個不顧軍令倉皇逃竄,無可奈何下棄城而逃。
這一戰打通了河東與河西的重要咽喉,雁門關也重新回到了大唐手中。這是戰亂以來唐軍的第一個大勝利,不僅讓郭子儀所領的朔方軍受世人膜拜,也令一直於暗影下潛行蒼雲軍霎時聲名大噪。
燕南行看著那一磚一瓦堆砌起來的高牆,久違一笑。流浪了一年,終於回來了。
然而,收復雁門的雀躍並沒有存在燕南行心底太久。他瞥了一眼,朝他步來的是塊頭碩大,猶如一面銅牆鐵壁的燕麥。
對於這男子,燕南行對他的印象至晴明來過後,就變成了個傻大個兒,臉上也總是掛著隨和的笑。可此時,燕麥的表情卻異常嚴肅,彷彿又回到數年前那仗勢欺人的可怖模樣。
「怎麼了?」許是因為心情好,燕南行難得的早了一步對燕麥道。
卻見對方仍神色凝重,沉痛道:「長安淪陷了……」
長安淪陷?燕南行有些不明所以,這與他何干?
愛國情操這東西,自他經歷了十年前那場雁門之殤後,便漸漸淡忘掉了。畢竟當時他雖年紀不大,可對於李唐王朝的漠視,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若說安祿山是蒼雲的首要報復的仇人,那放縱安祿山的李唐王朝,定是排行第二。對於李隆基,他心中早已有諸多不滿,也就是因君主昏庸,此刻天下才會是這般處境。所以長安陷落,對他而言根本稱不上沉痛的傷心事。
顯然是沒想到燕南行是這般反應,燕麥一時間有些錯愕。他道:「你不悲傷?」
「為何悲傷?」燕南行冷冷答道,猶如降下的冰雪般,不帶一絲情感。
燕麥歛了歛眸,他有時雖不懂的辨別氛圍,可並不是傻。「本以為你至少會想得知晴明的處境,顯然是我多慮了。」
燕南行一怔,他已近一年沒聽聞這名字了。那次爭吵過後,燕南行獨自返回軍隊。當時李無衣與薛堅自然察覺得出不尋常處,可因燕南行一字都不肯提,兩人也權且當做沒這回事。更別提那時人不再那處的燕麥,對此事根本無從得知。
老實說,回軍後,燕南行意識到自己的心落在原地,只要一清閒下來,便會感受到空虛自心口蔓延。多虧返回太原後,便得為奪回雁門關一役做足準備,根本沒有得以喘息的機會。雖然疲累不勘,但也確實沒時間在那裏感受沉悶欲絕的哀痛。
「無緣之人罷了,反正以後見不著面,何必得知?」燕南行說得狠絕,卻也不清楚這話究竟是說給燕麥,抑或是自己聽的。
燕麥聞言,只是皺了皺眉,正色道:「此話當真?」
或許是被燕麥突如其來的正經態度給愣住了,燕南行一時竟甚麼話也答不上,只能聽燕麥逕自說道:「長安陷落、天策被破,你認為少林寺又如何能安然無恙?」
「既然你執意如此,那往後我也不提了。」燕麥顯然也是衝動了,丟下這般話便離開,徒留燕南行一人佇立於原地。
怔楞半會兒,燕南行才意識到,本以為早放下心中殘留的那個身影,可燕麥的到來猶如當頭棒喝,打醒了一直在自欺欺人的自己。他似方才那般,望向了那熟稔的城牆。這裡是他的根、他的故鄉,而他此生最恨的仇人也已被大夥打個落花流水,他不是一個貪婪之人,仇已報了大半,往後餘生只要好好做他的蒼雲軍、待在蒼雲便可。可那難以忽視的空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燕南行不禁想到,復仇之後,又該如何?他伴隨著仇恨而生,以此為養分而成長著。若他仇報了,又會剩下甚麼?
忽然意識到,也許這便是晴明一直想告訴他的。
他拿出了一直藏在懷中,捨不得丟棄的那隻木雕大雁。
然而……為時已晚。
*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穿著一身深紫苗服的少年裝一臉愁煩如麻,看著落葉感嘆道,好一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作做模樣,看著就想讓人一腳踹下。
然而在他身旁,著一身朱紅袈裟的少年似是不打算搭理他,逕自喝著自己的茶。
「唉呦呦,成天苦著一張臉,也不知笑笑。」尼次隋在自家弟弟面前伸手晃了晃,顯然對方的無視令他不滿。
晴明飲了一口茶,淡道:「小僧乃是名出家人,無悲無喜、無欲無求,何來愁苦之說?」
「……」尼次隋被這話堵住一口氣,愣是沒回嘴個什麼。也不知怎麼的,再重逢時,這孩子便直苦著張臉,不管如何追問還是半字不吭,讓他實在煩心得很。
他看向自家弟弟,那雙如晴空萬里般清澈的藍眸中雖在看茶,卻又不在看茶,實在無法從中讀出心緒。
「總之,貴妃那兒,真可有勞你了。」他拍了拍晴明的肩,寬慰道。
當時一群小夥聞聲來道馬嵬驛,知曉將士的怨氣,受禁軍統領陳玄禮之託,帶著眾將的盼望前來覲見貴妃。而覲見貴妃的那人,便是晴明。
一來是因晴明身分特殊,與貴妃會面並不會產生流言蜚語,二來則是晴明雖平時那副吊兒啷噹的模樣,沉下心做事時,卻比任何人來得穩重。
「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足掛齒。」晴明淡然道,猶如冬日寒冰般,凍得尼次隋好像隨時就要被掩沒在這冰天雪地之中。
嘆了口氣,他雖大致猜得出弟弟這樣是由誰而起,可他猜不出其中經過,只得矇著打著,看能不能稍稍為對方帶來一絲歡喜。
「聽聞了嗎?朔方軍夥同蒼雲軍,一舉奪回了雁門關。」尼次隋欣喜道。他們見證了長安及天策府的淪陷,如今這般好消息簡直撥雲見日,掃去了人民心頭的一些憂慮。
如尼次隋猜測的那般,聽了這話,面前之人的表情果然微微鬆動。他勾了一個很輕、很微小的笑,道:「是嗎……」
尼次隋笑了笑,悄悄退離和尚身旁。
晴明喝了一口茶,腦海中是方才那首詩句。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爲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這是出自有著「天上謫仙人」盛譽的詩人、同時也為現長歌門門主楊逸飛的師父||李白之手。
清冷的秋風、明亮的秋月,散落的葉片時散時聚,跌入塵埃。它們本相伴而生,卻因風起而離。本已安歇的寒鴉也因葉片四散的聲音驚醒,望著這清冷的秋景,連寒鴉也不禁哀嘆。
想起相遇相知的曾經,令此刻的孤寂更加鮮明。如果曾思念著某人,相信也能懂得這相思之苦。猶如不停縈繞在耳邊的樂曲,側耳傾聽時愁緒濃且深;刻意不理睬時,愁思遠且長。
若知會如此令人心煩,也許當初不相識會更好。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晴明心中叨唸著。活了這一生,他曾未有過現今這般愁緒,不知該如何形容,也未曾有人指導過。他想,這應該是名為愧歉的情緒,不論此生是否還會相遇,他終是欠他一聲抱歉。
輕聲一嘆,卻發現嘆不完滿腔愁緒。
他這輩子還不曾強求過、執念過什麼,如今這句道歉,可謂初次。然而江湖路漫漫,那一別,便可能是永遠。
思及至此,晴明又是一聲嘆息。
不過,得知了雁門關一役大勝的消息,晴明又止不住歡喜的情緒,希望他好、希望他能過得安穩。
初次,因他人而一下歡愉一下憂愁,如此起伏不定的心緒讓晴明不免覺得驚慌,連忙拿起佛珠誦經,求心靈祥和安穩。
此心絆一人,真是罪過、罪過……1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vlfmMvq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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