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個晴空萬里的好日子,豔陽高掛於天,撒下溫暖的日暉,彷彿世間萬物都鍍上一層柔光,看著就讓人展眼舒眉、心曠神怡。
可晴明卻打了個哆嗦,緊了緊身上的袈裟。儘管如此,他還是面帶微笑,朝著前來整理屍骸的友軍招呼著。
「小師父,再過去後就是深山啦,雖然這光天白日的,但還是難免會有野獸出沒。」被換來整理屍首的蒼雲弟兄注意到直直往山裡走的晴明,不禁出聲提點道。
晴明嘿嘿笑了幾聲,道:「小僧只是去方便下,一會兒就回來。」
畢竟人都有三急,蒼雲弟兄見晴明這模樣看來是憋了許久,便了然一笑,「那小師父你可得注意些。」
「好咧。」晴明爽快回道,便持續朝深處走去。
「哎呀,真是好險。」晴明從懷著掏出一串壇木做成的佛珠。這串佛珠手感溫潤,可以感受出平日裡保養有加。然而,佛珠有幾近一半都染上暗紅,宛如被血液浸泡一般,其中太帶著絲絲餘溫。
這串佛珠的流蘇上有顆精巧的琉璃珠,仔細一瞧,便能發現琉璃珠上頭刻了個「衍」字。
晴明還記得,這可琉璃珠是他特意在師兄生辰刻來送給他的。當時師兄可高興壞了,四處向人來著,搞的晴明也跟著不好意思。
不知不覺,大滴小滴的水珠打落在微微發顫的手指上,晴明用手胡亂抹了把臉,許是因天氣太過潮濕才會如此。
他極力掩蓋著自喉頭發出的悲鳴,告訴自己一定天氣所致。
無聲的哭喊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自成了一個由悲痛構築的天地。裏頭,一自欺欺人的少年所處,看著扎心。
另一頭,面若冰霜的男子疾步而過,周身散發的低氣壓好似朔風嚴雪,足以將天地四方都冰凍起來。薛堅遠遠便見到其他弟兄為躲避嚴雪而紛紛逃開的狼狽模樣,不禁心頭納悶,就竟是什麼事能令那個平時對甚麼都無動於衷的燕南行氣成那副模樣。
不過還未能猜出原因,便有一人上前不怕死地攔住了燕南行。
「你怎麼一臉要殺人似的,莫不是有人惹惱你了?」昨日受了些傷,但休息一宿後好了許多的李無衣無視於那些冷冽的氣氛,笑道:「有誰惹惱你了可得告訴我,我好去幫他收個屍。」
雖然李無衣此舉是想緩和些燕南行的脾氣,但顯然他並不打算領了這份心意,冷淡地說了聲無事便遇錯身而過。
「等等,」李無衣叫住了燕南行,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對方這麼憤怒的樣子,可還是先壓下心中疑問,詢問道:「其實找你不過是問問可有看到晴明?他師兄就這麼沒了,我很擔心。」
燕南行聞言只是一聲冷哼,其中的不屑一顧顯然而見。
怎麼樣也想不著燕南行會是這反應,李無衣皺眉,問道:「南行,你究竟在氣甚麼?」
燕南行頓了一會兒,艱難開口道:「呵……我倒也想知道,我究竟在氣什麼?」
語畢,燕南行便頭也不回的走了,留下一臉不知所措的李無衣。
當天直到午時仍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閤上眼似乎還可感受到和煦微風拂過。然而方經歷一番戰事折騰的眾人實在是無瑕欣賞這美好的天氣,尤其是佇立於帳篷之中,神色凝重的青衣男子。
他面前則躺著位沉沉睡去的青衣女子。
周宋已經守了康念一整夜了,他眼下沉沉的眼圈便是最佳證明。往日神清氣爽,如沐春風的翩翩佳公子,此時面容滿是憔悴憂慮,全不見當初風采,任誰看在眼裡都是難受的。然而昨日雖已讓康念服下解藥,可病情似乎沒有一絲好轉,帶來的軍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讓周宋實在是又驚又懼,深怕才剛救回的人兒這下又要失去,甚至不免產生了他乃至晴明都被狼牙軍給騙了的念頭。
直到那熟識的五毒少年來訪,說康念身上的餘毒已解,一顆懸著的心才稍稍落地。但過了一夜康念仍未甦醒,令周宋的心又再次吊了起來。
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
於是乎,周宋命人招呼了這裡為首的若干人,其中也包含了代表蒼雲方的李無衣及薛堅,還有方才才從狼牙軍營回來的晴明。見人都齊了後,周宋堅定地說出心中決意:「我欲帶康念姑娘去萬花谷求醫,即刻啟程。」
眾人見了周宋那模樣,也知他是心急如焚,此外現在康念姑娘的傷勢沒個著落,也不好再耽擱,便紛紛同意。
「也罷,不然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薛堅道。他雖與康念素未謀面,可總是不希望一條生命就這麼白白折損了。
晴明也不打算攔阻,只是道:「公子此番不免又是一趟舟車勞頓,可得好好保重身子。」
「會的。」周宋心底一陣感動,便拱了拱手,作一長揖。「周某在此代長歌門謝過諸位。」
周宋心急火燎,速速收拾後便帶著康念前往萬花谷尋醫。長歌門一走,到一下變得冷清許多。薛堅問著眼前面色似是有些憔悴的晴明問道:「晴明之後可有打算?」
晴明應道:「小僧想回少林一趟。」
不知是不是薛堅的錯覺,他總注意道眼前這少年眼眶泛紅,顯然是哭過一輪的模樣,但還是極力裝作雲淡風輕,讓薛堅這沙場男兒也不免泛起些心疼。他道:「想必你也是不好受的,……節哀。」
「謝過薛兄,但小僧無事。」似乎是想讓對方信服,晴明又補了句。「真的。」
薛堅看出了晴明眼中的執著,卻很是不解。「傷心痛哭,歡心展笑,人不都有七情六慾,又何苦壓抑自己?」
晴明只是搖頭,他輕道:「當我還袈裟在身的一刻,就沒那資格。」
薛堅看了晴明一會兒,只是無奈搖頭,後道:「明日,我們將回太原與大夥碰面,既然你要回少林不如一塊走吧,也好有個照應。」
晴明想了想身上的傷勢,加上現今戰事混亂,便也不過於推辭,直接應了下來。「那便多謝薛兄了。」
「小事。」薛堅瞥了晴明一眼,想了燕南行那幅模樣應是和眼前這小和尚脫不了關係了,可薛堅是怎麼也無法問出口,只好靜觀其變了。
見薛堅一副有事欲訴的樣子,晴明納悶問道:「薛兄可是還有事?」
「啊,沒了。」薛堅從思緒拉回,道:「那我去那頭勘查,你好生歇息吧。」
晴明微微一揖,看著薛堅遠去。他頓了頓,轉身朝反方向離去。
一隻大雁自天邊掠過,速度快到彷彿杜絕世間一切,只顧翱翔在屬於自己的天空。然而,關注些會兒才知牠是在努力飛回同伴身旁。
燕南行避開了所有人的耳目,不,該說是所有人都有意無意避開了他。他正孤身一人立於林中,聽著鳥鳴,心中紛雜不已。
怒氣過後便是排山倒海而來的空虛,他也很想明白,自己究竟在氣什麼。獨自一人歇著,看著眼前小溪流經,不知在沉思什麼。
李無衣的問句誤打誤撞挑起他最敏感的神經。幾年以來,燕南行不是沒見過王不空為敵友超渡的畫面,更甚來說幾乎每次他都會在旁靜觀,他只是不解,難道王不空心中沒有恨意嗎?為何他能如此敵我不分?除此之外,也沒生出其他想法,更別提猶如暴風席捲的怒氣。
腦中不斷浮現的,是小和尚神情淡漠的模樣。那副對一切都毫無牽掛,好似隨時會遠走高飛,從此銷聲匿跡的模樣,令燕南行一時之間感到了害怕。尤其是在見過晴明瞥也不瞥走過他師兄屍首的情景,只要想到萬一今天躺在那裏的人是自己,而他仍然無情走過,不曾挽留哀惜,燕南行就不禁雞皮疙瘩、心驚膽戰。
這時燕南行才意識到,自己對於那個小和尚的渴求已不僅僅能用對眾生的慈悲來滿足。他想成為能令他回頭的存在,他想在他心中留下足跡,而不僅僅是來自蒼雲堡的過客。
若是一般常人也就罷了,哪怕世間最殘惡的罪人也擁有情感。然而,他所求對象卻是個擺脫紅塵、無欲無求的出家人!這可真是在荒謬不過。
與風夜北的那段對話縈繞在腦海,燕南行自嘲一笑,風軍師所說,果真不假。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足夠接近晴明,可他才發現情感這東西已變成了無止盡的慾望。他想更接近他、更靠近他,走進他的心中,並留在一方角落。
對於這樣患得患失的自己,燕南行突然沒了底氣。本以為自己歷經了沙場的沾染,可以說膽子比其他人都大了一些,可現在這般,就跟著懦夫沒兩樣。
唯有摒除,方能不受一切苦痛。
燕南行如此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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