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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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失去意識的,這感覺跟陷入黑暗深淵的感覺很像,等到睜開眼後,無形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大片五顏六色的花海之中。
一望無際的空間,放眼望去什麼都沒有,花海一直連結到天邊,花朵數量實在龐大的離譜。抬頭一看天空是血紅色的,並且在流動,還有很多醜陋、抽象的巨大臉孔和腐爛的形體,彷彿一張張巨型海報,高掛在血色天空上,看起來十分詭異。
忽然下起藍色的大雨,神奇的是那些雨落下後會發出各式各樣的聲音,有的聽起來很開心,有的聽起來很難過,甚至是破口大罵。
無形知道,這是伊娃的記憶、夢和想像混雜而成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創造出來的。
「老公!不要這樣!伊娃是無辜的!」
「快躲到櫃子裡去!」
「媽媽一定會保護妳的,伊娃……」
「爸爸!不要打媽媽!我求你!」
無形抬頭仰望著天空,那些藍色雨滴的聲音,聽起來是多麼的淒厲,哭聲與乞求,持續不斷的下在周圍,每一處、每一處都是哀嚎,進而喚起它靈魂的難過悲鳴。
不斷的前進,沿路上隨時都會從花叢堆出現奇形怪狀的巨型人類,它們的身型遭受扭曲,已失去人體比例,就像是天空中的抽象畫變成實物一樣,但實體化又更加噁心。有的面容全毀,只剩一顆眼睛眨啊眨的,有的五官扭曲、像是遭受到擠壓一樣,要不就四肢長短、粗細不一,彷彿身體就像失敗的黏土人,看起來非常駭人。
那些看似人類的怪物,紛紛出現在無形的兩側,經過時不斷行注目禮。無形並不覺得哪裡有異,因為人類的心、亦或是靈魂深處裡,存在的幾乎都是像這樣的東西。
沒多久,藍雨停了,緊接著是一陣強風吹過,散落的花瓣隨之被吹起,零零落落的畫面,意味著淡淡的哀傷。無形走到一處與花海有所衝突的地方,看起來是個周圍都沒有牆壁的房間,且堆積很多雜物,東西圍著的中央,有雙人床、小圓桌、電視機等簡單的傢俱。忽然無形感到有些熟悉,似乎是之前在黑暗深淵裡看過的畫面,雖然擺設有些不一樣,但仔細一看,的確是那個房間沒錯。
有個男人的身影坐在小圓桌旁,他看起來有些透明、模糊,那是個靈魂,而且是遊魂,給無形一種厭惡的感覺。
仔細一看,是在深淵裡見過的那個男人,它就是伊娃的生父-華特。
無形向前移動,週遭的人型怪物頓時像玻璃似的破碎,此時那個靈魂也察覺到無形的存在,它轉過頭,面容有些溫和。
「你是誰?在我的世界裡做什麼?」
靈魂的話,無形當作是在胡言亂語,這裡的確是伊娃的靈魂深處,並不屬於任何人的。
見無形沒有回答,靈魂氣的站起來,大罵:「滾出去!給我滾出去!」
一起身後,這才讓無形看見它懷裡抱著的靈體,就是伊娃。無形猜的沒錯,伊娃是被華特的怨念纏住的。
無形不理會華特的怒火,問:「不要再纏著伊娃,你女兒已經死了。」
這番話似乎嚇到華特,它表情變的慌張,追問:「你究竟是誰?是來殺死我的嗎?還是警察?你是那混蛋警察對吧!」
華特抱著伊娃,緊張的一步步向後退,離開那看起來像房間的地方。無形從華特的話和表情可以確定,它已變成飄盪在靈魂空間裡的遊魂,且並不知道自己死了,身為人類時的記憶八成也隨著時間一久而淡忘。照這情形看來,它仍記得伊娃,不清楚自己為何被困在奇怪的地方,還已「地主」的身分自居,卻不知道事實上是闖進別人的靈魂裡。
無形不打算多說什麼,直接了當的說:「看清楚你女兒,她已經死了。」
華特哪會相信無形的話,自始至終都認為女兒已乖乖的回到它懷裡,對於無形的話,他十分的不高興。
「死了?什麼死了?你給我搞清楚,知不知道現在講的是什麼屁話!」
「你根本看不清楚現況,你什麼都不懂,我告訴你,你女兒伊娃已經死了!」
「閉嘴……給我閉嘴──!」
「她還有機會得到最後的救贖,放開伊娃,讓她的靈魂-」豈知無形還沒說完,華特整個大暴走,它靈魂的波動非常不平靜,接著從靈體內流出好多黑色流質,像是線條般的竄動於全身,隨後將原本的形體和伊娃給覆蓋,瞬間越長越大,變成一個頭大且長著綠色毛髮、兩雙紅色大眼的泥人怪物,他已完全失控了。
華特那受污染的靈魂,並沒有像喬治一樣,在死前急速變化,而是等到成為孤魂之後,才真正爆發出來。無形驚覺不妙,它沒辦法跟任何一個異變的靈魂戰鬥,那等級差距太大,已超出它的範圍了。
「滾開!給我滾開!」華特發出雄厚不屬於人類的音頻,一個手勢後,隨即從花海間竄出好多的黑色觸手,向無形攻擊。千鈞一髮之際,無形閃過接踵而來的危機,但仍大意不得,觸手的數量越來越多,全衝著無形而去。
無形只能逃跑應對,它死命的移動,拼命來回在花海間,這樣的攻擊還無法傷到它。
華特見狀,更加氣急敗壞,它仰天狂吼,那聲音震波大的驚人,連無形都被影響到,使之無法專心凝聚靈魂,導致行動變慢。就在這個時候,一隻觸手趁隙攻擊,來不及反應的無形,閃躲不及而被刺到。宛若蠍子的毒針,刺到的地方瞬間呈現黑色,且範圍極速擴散,以驚人的速度污染無形的靈魂。
無形趕緊分離那被污染的靈魂,但這樣做會使它變的虛弱。被分離掉的靈體,濃稠且具有侵蝕力,彷彿一團爛泥般墜落花海間,瞬間讓一部分的花朵枯萎、凋零,且全變成了黑色。
在無形短暫無法集中移動時,左側竄出兩隻黑色觸手,不偏不倚將它給貫穿。無形大感不妙,正想再次分離靈體時,卻發現根本無法動彈。兩隻觸手同時放出污染源,還把它的靈魂結構破壞,使之無法做出任何舉動。
無形是頭一遭被邪惡之靈侵蝕,也是第一次曉得那是件痛苦不堪的感覺。它大叫、不停的嘶吼,就這樣被串在半空中,靈魂遭受撕裂之痛。它已快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是死,整個意識變為混沌,那種劇烈的痛楚難以想像,是超越一切知覺的痛苦。
「不要這樣。」
就在無形的靈魂快遭受完全侵蝕之際,忽然一道清澈的聲音響起,就在華特的耳邊,那是伊娃的聲音。
華特似乎有些反應,它無意間呆了一下,只因伊娃的聲音穿透進它的靈魂裡。
「不要欺負叔叔,不要這樣!」聲音再次出現,變身成怪物的華特,胸口處冒出伊娃的臉,她皺著眉頭露出哀怨的神情,不斷祈求:「爸爸,我求你……」
下個瞬間,華特有些反應,記憶猶如幻燈片,出現在流動的靈魂之中。那是在它被污染之前,過著平凡日子的回憶。日子雖然過的困苦,但是只要全家人在一起,便感到無限溫暖。
冬天時,全家人窩在小圓桌前,彼此依靠著一條棉被,互相取暖看電視;假日一起騎腳踏車遊山玩水,沒有目的地,只是恣意的往遠方騎;晚餐時互相說著彼此一天的事情,心情愉快的談天說笑;就算是下雨天,也可以撐著雨傘隨意走走,手牽著手漫步在雨中,即興唱著歌,也沒有人會在意。
還有好多好多的回憶,像是氣流般在華特的靈魂之中流動,那些最難忘的時刻,找回它善良的一面。
接著畫面一轉,銜接被騙、失業、走火入魔的那段記憶,它清清楚楚看到殘暴的自己,毒打茱莉亞,一不開心就大罵伊娃,母女哭著求饒的聲音,在此刻變的更加清楚。哭聲穿透了結,多麼地令人憐惜,但華特從來都沒想過自己竟能如此惡毒。
華特了解到自己的罪有多深,這次伊娃的聲音,已確確實實傳進它的靈魂之中,它聽見了,聽的很清楚。隨即,華特身上的邪惡物質慢慢融化,褪去後又恢復原本的面貌,所有的黑色觸手一時間也全部消失殆盡,無形這才得救,但它仍十分脆弱,躺在花海間動彈不得。
原本迷惘的眼神,漸漸變的柔弱,華特看著抱在懷中的伊娃,表情慢慢地恢復過往溫柔。
「爸爸,不要再欺負叔叔了好不好?也不要再打媽媽……你都對我好兇……我好怕這樣的爸爸……」伊娃的回憶有些混亂,才會說出這些話。語畢後,她的淚水忽地湧出,那是無法解釋的眼淚,靈魂不可能會有的反應。但,這一切卻違反所有規則,凱爾也是、理奈也是,他們的情感已超出最大的限度,悲傷到達極限,或許是因為這樣才會轉變為淚水,靈魂的眼淚。
家人,一直都是脆弱時最堅強的依靠,那些回憶讓華特找回自我,靈魂的波動漸漸平穩,不斷道歉:「女兒……對不起……我一直都沒有聽到妳的聲音……爸爸對不起妳……我這次聽見了……」
聽到華特這麼說,伊娃喜極而泣。自從華特靈魂遭受到污染後,伊娃就不曾聽到它如此溫和的話語,那一直是她感到最安心的聲音。
無形此刻不斷遭受侵蝕,黑色污染源就像有生命一樣,漸漸擴散範圍。雖然滿身痛楚,但無形還是強忍著,告訴華特:「你還記得……還記得你送她的那隻熊娃娃嗎?伊娃……伊娃到現在,仍然視它為最重要的寶物,跟它說話、跟它玩耍,到哪裡都在一起,總是形影不離,睡覺時會把頭埋進它的肚子裡,我想這些習慣性的動作,都是因為伊娃將它當作是你……」
聽完無形這番話,華特意外想起死前的那一刻,在被亂槍掃射之際,它仍然緊抓著那個熊娃娃不放,因為那是……靈魂還保有原來本性的它,真心想要送給伊娃的禮物。
無形閉上眼睛,看起來十分難受,靈魂被邪惡之氣污染的部份,已凝結成硬塊。它回頭看著那個虛構出的房間,說:「那裡一定是伊娃最忘不了的地方,所以才會保留的這麼完整。」
回頭一看那佇立在花海之中的房間,華特頓時想起以前全家曾住的小小公寓,雖然擁擠、狹小,但那房間的確是他們的堡壘。在那裡有著許多的歡笑、快樂、溫暖,任何工作上、情緒的不順遂,只要回到那裡,就像是什麼煩惱都一掃而空。
此時,伊娃又再次說著重複的話:「爸爸……不要怪我好不好?伊娃會乖,伊娃會很乖的,不要再罵我了……」她說了好多遍,每一遍都是這麼令人憐惜。
「女兒……」看著流淚的伊娃,華特總算有些清醒,就連附著在靈魂上的邪惡之氣,也漸漸淨化了。現在的華特,恢復到原本慈祥溫和的父親,一個全心全意對家人付出愛的爸爸。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華特此刻意識到自己的死亡,更可悲的是,也要同時接受伊娃的死。
這時一陣強風吹過,所有的一切都被吹散,成群的花蕊飛舞在半空中,紅色的天空宛若換了張壁畫,從原本的血紅變成粉紅色,那些一幅幅的抽象畫,全部消失,就連底下踩著的花海,也隨著強風全數吹散殆盡。
只有記憶中的房間,完好如初的坐落在原地,那是擁有深層的眷戀,才能使它屹立不搖。不論是伊娃,亦或是華特,都從沒忘記過它,也可說是家人間的羈絆。
接著,天空又下起雨了,這一次是白色的雨,跟剛剛的藍雨不同。奇妙的是那些白色雨滴,碰觸到無形後,原本被污染的部份,竟不可思議痊癒了。無形抬頭看著粉色天空,那白色雨滴落在靈魂上,莫名有種消除痛楚的感覺,非常舒服。
閉上眼睛,伊娃像是睡著般,華特摸摸她的額頭,露出了以往哄她入睡的笑容。此時,伊娃的靈魂越來越透明,無形驚覺若再不離開的話,將無法引導她,且永久被困在靈魂深處裡。
華特淺淺的笑著,一邊摸著伊娃的頭髮,不死心地問:「我真的……死了對吧?」
「對,伊娃也是。」
「這樣的話,就讓我們父女倆在這相依為命吧。」
聽到這個請求,無形立刻反駁:「這沒辦法,因為伊娃現在的靈體,只是她靈魂中的某部份而已,並不是完整的靈魂,注意看她胸口就知道,靈魂都有個結存在,但這個部份的靈體卻沒有,那是因為她現在處在自己的結,也就是靈魂深處裡。再過一段時間她的結會完全崩潰,保護她的『光』勢必滅去,而你跟她便會被反撲,最後被侵蝕掉,完全消失。」
「反正我們已經沒辦法再回去人世間了,消失了又如何?」
「不,你錯了,伊娃還能得救,她能夠得到救贖,所以你的存在,是在害了她。」
白雨停了,就像一個前兆結束,緊接著一個天搖地動,天空開始剝落、地上急速龜裂,伊娃的結快要崩潰了!
無形恢復的差不多,當它正想要靠過去華特身邊時,突然覺得一個引力將它拉往後方,是伊娃的靈魂在排除其它靈體。
「伊娃還能得救,她的靈魂是無辜的!如果你真的愛她,那就放手!」越是想往前,那股拉力就越強,宛若在一陣狂風中逆向而行,終究仍敵不過壓倒性的力量,無形硬生生被彈飛。
在脫離靈魂深處的最後一刻,無形依稀聽見華特的喃喃自語:「別怕……爸爸一定會救妳的……」接著,被彈出去的無形,不斷喊著伊娃的名字,漸漸闔上眼睛,再次進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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