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正常的禮拜一,一切都跟往常一樣,雲穿著都市廢氣打造的羊毛絨,貼在灰藍色的壁紙上,潮濕的氣味在空間中悶著聲音,整個忙碌的台北都是中低頻跟低頻,壓抑的又平常的台北市。起床之後我就開始打掃台北的住處,拿著拖把讓地板裹上一層透明的膜,用來帶走地板上的汙漬與灰塵。是一間大概只有五坪大的個人套房。這個季節的台北濕氣很重,不開除濕機在傍晚之前根本乾不了。我把除濕機插上電後,在廚房燒了開水。從櫥櫃中挑選今天要喝的茶葉,我在鐵觀音跟紅茶中間停留了一陣子,老實說我不怎麼喜歡鐵觀音,除非搭配鮮奶調和成鐵觀音拿鐵。不過自從買了之後就不太喝,打算在憂鬱星期一來上一壺。但仔細想想,禮拜一還是喝紅茶最好了,把蜂蜜塗抹在吐司片上稍微用鑄鐵鍋煎過後,一份簡單的早餐就做好了。
吃完甜膩的蜂蜜早餐之後,在等著女朋友下課的兩個小時裡面,我不斷補充日月潭來的紅茶。她就讀師大中文系,是個頭腦很好的女孩子,年紀小我兩歲。我們在一年前的椰林大道上認識的,當時我去台大考了大學生涯的最後一次轉學考,正坐在木製階梯上吃著午餐,讀著百年孤寂,沉浸在我最喜歡的橋段,奧雷里亞諾將軍之死當中。
「百年孤寂?」一位穿著杏色蝴蝶袖上衣,搭配單寧長裙以及convers黑色經典款的帆布鞋,裡裡外外透著文青的女孩開口問我。
「嗯?」
「在講什麼?」
「一個家族的崛起跟沒落。」從那顆站著死去老人的樹醒過來的我,好不容易幫這個一大堆人叫著一樣名字排列組合的故事,做最簡要的總結。
「是喔。」
「嗯。」
「你只會回答『嗯』嗎?」那個莫名其妙搭訕我的女孩推了我的肩膀問道。
「算了,你是來考試的嗎?」
「是。」雖然是與「嗯。」沒有任何區別的答案,但起碼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字,寫起來不一樣,唸起來也不一樣。
「會考百年孤寂囉?」她擺著疑惑的表情,把臉湊近我的肩膀,想要看看這本關於家族興衰的史詩有什麼非常深刻的大道理。這才讓我能夠仔細端詳她的五官。那女孩五官長的清秀,雖然不能用漂亮來形容,但裡裡外外透著可愛,用可愛跟文青形容特別貼切。身高大概155公分左右,看起來很有自己的主見。不,應該說除了表達自己的主見外,似乎沒有興趣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
「不會。」我把書遞給她。
「那你為什麼要看?」那可愛的女孩正隨意翻著我遞給她的書,視線不在我身上的講道。
「因為沒事情做啊!」
「下午沒有考試了嗎?」
「還有兩科。」
「那為什麼不複習?」
「我沒有帶東西來複習。」
「而且我沒有想考上台大。」這句話挺起來真叫人討厭,但卻是我內心的實話。老實說我從二年級就開始考台大的轉學考,但從來都不怎麼準備。台大法律系一向都只考憲法跟民法總則,這兩個通常在大學一年級都會修過的科目。民法總則我偶而還會當作興趣研究,憲法基本上完全沒有讀過。之所以去考轉學考也只是暑假太長了,找個理由留在台北玩幾天罷了,說不定會遇到什麼真愛之類的,我曾經如此想過這麼不切實際的發展。畢竟僅僅在私立大學法律系不怎麼認真地待著,從來不覺得我個人有什麼能力考上台大的法律系。
「這本書借你吧!」迫於下一場考試快要開始了,我想著留個紀念,或者說伏筆。沒錯,我人生中的伏筆,因為我喜歡這個女孩子,我希望下次有機會見面的時候,能有荒謬的話題可以聊。所以我沒有把書要回來,揹起包包就快步離開了。另外一個很大的原因是,百年孤寂我早就看完了,只是放在包包忘了拿起來,因為無聊而拿出來翻一翻而已。
「如風般的約定是否都存在?」用《汀州路的春天》來詮釋一場在台大發生的豔遇,我覺得十分合適。
「而我年輕如昔的汀州路,
我初戀的情人會在那裡等我。
看一場不痛不癢的電影,
談一場沒有目的的愛情。」一直都是在無聊重複的生活中,我想要做的事情。
考完民法總則之後,我像是終於脫離這緊張氣氛包圍的漩渦。雖然目標十分明確的一定會落榜,但在壓力大得像是被猛獸追擊的草原上奔跑之下,也會不禁令人感到莫名的膽怯。雖然是來度假的,但我也不是完全不認真的在答題,依舊寫到了考試時間的最後一秒,算是對認真準備的戰士最基本的尊重吧!我背著黑色後背包走出考場時,右手還在一陣一陣的抽痛,簡直快要握不住黑筆地顫抖。外面已經飄起了如銀針般剔透的細雨,在陽光的照映之下,還真是夢幻的美。不過悶熱的空氣馬上收起我獨自發出地浪漫心情,轉而將我的全身如同擰乾毛巾般,不停扭出汗水。
在考場大樓外的一顆樹下,那是一棵在夏天中散發清爽氣息的樹,綠色是充滿春意的代表,卻在夏天中豪邁的綻放,在色彩繽紛的太陽雨下,有個同樣清爽的可愛的文青女孩,似乎在那裡等我。
「你在等我嗎?」我好似很理所當然的走到那個女孩面前,問了這個有些自以為是的問題。
「你就這樣送書給陌生人也是很奇怪。」
因為我喜歡你,就像在我需要什麼的時候,出現了什麼一樣。總感覺我們還有機會再相遇,所以我想留下一個荒唐的開場白。總比周而復始的問「你平常聽什麼音樂啊?」、「喜歡看電影嗎?」、「最喜歡看什麼類型的書…」這些俗不可耐的搭訕用語,而來的有趣多了。
「然後我符合預期的問了你準備好的話題?」
「是的。」但我想論「奇怪」兩個字來說,我們是彼此彼此,不相上下。
「那我還給你吧!」
「你不喜歡我嗎?」
「不喜歡。」
「這樣啊!」我略帶失望的回答。可能庸俗的方式,或者說一般人會做的方式,還是更適合約會。「這本書就送你吧!」我說完便轉身要往大門的方向離開,細雨綿密的擦過臉頰旁,代替我的眼睛流淚,帶出了失望的心情。
你這個笨蛋!她跑著跟上來抓住我的手說。
「書拿回去啦!裡面有我的電話。」
真是的!自以為是的喜歡浪漫,到頭來連偶像劇般要有的情節都意識不了。該說庸俗的才是我本人呢。其實我這個人對於「意識」問題還蠻有罩門的,也因此在小的時候常常被所謂的大人認為是難搞的小孩。當然我不是天才那種會問為什麼1+1=2的偉人,我只是觀察一些「常理」覺得根本狗屁不通,而感到疑惑。「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啦!」這句話大概已經變成廣告標語貼在我的耳膜上。有太多問題到現在,對於自己住在外面,已經成年的我還是完全不能理解,那些深究的道理,那些只有「大人」才知道為什麼的原因。成年之後的生活對我來說,只是學會付錢這麼簡單而已。只是人們沒有想去質疑那些行之有年的奇怪習俗,然後也不敢反抗過去的領導性上級人物所訂立下來的規則罷了。總而言之就是懶惰,而我們正在用懶惰教育著下一代,再用懶惰教育下一代之後的下一代,如此類推。但是再怎麼說,愛情本來就無法用常理來理解,或許還有我這個人遲鈍跟自以為是的心態,差點就錯過了我夢中的戀愛。
當時考完試之後,我去了趟總統府前的凱達格蘭大道,一直走到中正紀念堂那帶,心想上流知識份子是不是一生都在這個區域度過,從建國中學或者北一女畢業,理所當然進到台灣大學,理所當然的進到台北一流的公司,或者中央行政部門,最後的最後可能在行政院工作到退休,一生都在這樣的地方度過。但我終究不是在植物園附近長大的,對台北也一點熟悉都沒有,即便來到這個城市念了幾年書,依舊走不透這個魔幻的都會區。說實在的,我覺得台北是個非常矛盾的地方,好像柬埔寨降落在日本一樣,就這樣與東京都融為一體,有異國風情的各種貧民窟,大的不行的八線道馬路被周圍像是微血管一樣的單行道小巷包圍,也有發達的商業大樓、百貨公司,以及地標性建築。在鋼筋混凝土與磚頭屋之間,直叫人頭昏眼花,身處擁擠中如同沙粒隨著波浪般,就算沒有力氣走路,也會自然而然地被推向什麼該去的地方。
回到租屋處後我撥通了那個文青女孩的電話,約了下次見面的時間與地點。
我們開始在每個禮拜五固定約會,慢慢的連假日也會膩在一起,後來只要一有時間就會見面,大概都圍繞在大安區附近,這個比較具有「知識」味道的區域。約會行程多半是在咖啡廳聊一整天的閒話,或者逛逛書店、看看一些不怎麼感興趣的電影。偶而會兩個人一到北投走走,去接觸一些理解下稱得上健康一點的景點。有時候會在禮拜六晚上,去Live House聽樂團演出,兩個人各自拿著一杯啤酒,肩靠肩互相依偎著,彼此都沒有講話,沉默的感受各種樂手的技巧以及歡快的氛圍。沒過多久我們就再一起了,沒有通過什麼告白之類的過程,兩個人自然地牽起了手,習慣獨處的時間,彼此互相擁抱,然後接吻。這一切的一切就像我們生下來就注定會結婚一樣的,極其順理成章,生活突然就合理的融入一起。
在我畢業之後我們選擇了同居一起生活,因為老家本來就不再台北,似乎除了與另一伴同居之外,找不到其他理由繼續租著套房。她從學校的宿舍搬到我們另外找的距離師大不會太遠的租屋處,而我在那期間基本上都在準備考試跟在樂器行打工。考試說白了就是考到律師執照,基本上大學畢業之後幾年間都在準備。在樂器行打工的工作倒是非常輕鬆,與為數不多的客人閒聊,當然絕大部分都是只彈不買的居多,其他時間偶而可以摸一下店裡名貴的吉他,多半我都在彈blues跟funk的樂句。而照顧架上的琴則是琴師的工作,琴師是個專門彈jazz的長髮大叔,戴著金屬方框老花眼鏡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修理著各式各樣的琴,經過他保養的吉他手感好的沒話說,簡直就像專門為各種花枝招展的小妞特別量身訂做禮服的設計師一樣,總是能規避其中的缺點,同時又精巧的強調了那抓住人心的優點。從下午兩點營業到晚上十點,像今天這樣的陰天禮拜一,樂器行總是公休,畢竟誰也不會想在忙著為公司拚業績的討厭星期一,來到樂器行抱著一把Fender回家。女朋友則必須從早上就去上課,到下午下課之後回家,換了件衣服,晚上又會到其他地方擔任家教老師。一周大概有四天的晚上,她都要去兼任家教,都是到國中生家裡輔導他們寫作業或讀書。其中有個國二的男生似乎很喜歡鋼琴,因此女朋友有時會趁著休息時間聽他彈一些古典曲,有段時間女朋友很喜歡聽古典樂,買了一些舒伯特、蕭邦的CD回來播。不過我一個人待在家都只聽搖滾樂或者funk的樂團,偶而才會聽一些近代鋼琴曲專輯,多半都是教授坂本龍一老師的作品。
接近中午的時間,空氣中瀰漫著雨的味道,窗外黯淡了下來,大概沒多久就會下一場大雨。我看著馬克杯裡的紅茶發愣,茶葉全發酵的氣味飄散到我的周圍,我想起第一次約會的時候跟女朋友聊天的內容。
「哈囉!木頭先生」她坐在工業風特色咖啡廳的最裡面,對著慌忙跑進店裡的我喊道。這是間裝潢十分工業風的咖啡廳,幾乎以灰黑色為基底,吊燈也是金屬外殼包裹著暖色燈泡,說的上昏暗,不過並不引響視線太多。
「什麼木頭?」我皺褶眉頭說。
「因為你看不懂偶像劇的浪漫。」
「我不看偶像劇。」
「不用講,看也知道。」我被這句話逗樂了,從緊張的心情瞬間放鬆了下來。
我點了一杯卡布奇諾,而她則點了熱的伯爵紅茶,還有一小份檸檬塔。
「但我會看古裝劇。」在等待咖啡的時候我繼續前面的話題說道。
「駙馬,不必巧言講…」
「現有憑據在公堂!」
「人來看過了…」
「香蓮狀!」兩個人好笑的唱起鍘美案的戲詞。我解釋雖然我知道鍘美案,但不是這種古裝劇,是一些像是康熙王朝、雍正王朝、三國演義的電視劇。
「總之就是一些小說翻拍的男生打來打去,女生很礙眼的劇吧!」
這麼說確實好像是如此,有九成的戲碼都是一些將軍、諸侯等等算計來算計去,有的時候皇帝也跑下來湊熱鬧。通常女人在這種戲裡面,都被描繪成紛爭的開端,或者礙手礙腳的累贅。不過現在正在跟我聊天的對象可不像電視劇裡描繪的那樣頭腦不好,相反的,跟勾心鬥角的權臣根本沒有兩樣,句句都要小心謹慎,一旦被抓住小辮子,可是會被數落的東倒西歪。
「你覺得我是怎麼樣的人?」彷彿青梅煮酒論英雄的問題,看不到一點曖昧的顏色。我就像是打著仁慈招牌的劉備,面前坐著寧我負人的奸雄曹操,要是問題令對方不滿意,腦袋就會搬家。
「很可愛。」我說。
「真的,我也這樣覺得!」絲毫沒有因為我的稱讚就臉紅的她,彷彿一生都處在稱讚的世家大小姐,是華麗又理所當然的優雅。我能想像一位穿著低調的高檔海軍藍晚禮服,拿著高腳杯品嘗白葡萄酒,優雅地穿梭在宴會中,與各種貴婦,正確上來說是拿著名牌的暴發戶太太,或者二太太、小太太,交流一些市面上一聽就知道的「大眾」名牌。至於「大眾」名牌與「低調」名牌本質上區別在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只覺得總有比巴黎世家更值得討論的衣服,但總歸來說那些東西對我只有一個「貴」字。不過這位大小姐從不喝白葡萄酒,幾乎只喝啤酒而已,有的時候會喝燒酒,更沒有穿名貴晚禮服的閒情雅致。而我則喜歡喝茶跟伏特加,用茶學來說,我這個人大概是帶點憂鬱韻的鐵觀音,對我來說帶點果酸味的正欉鐵觀音實在不怎麼好喝,何況帶點憂鬱韻的鐵觀音,要品嘗這樣的自己,令人難以下嚥。
當然大小姐是東方美人茶,這無庸置疑。
當天我們聊了很多無關緊要的事情,就像往後的每次約會一樣。在一些故事裡停留,在另一些故事裡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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