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前妻在交往第三年的時候結婚了,婚禮辦在墾丁的靠近海岸的民宿裡面,是相當低調的婚禮,因此沒有邀請太多朋友跟親戚參加。也沒有過多正式的傳統習俗流程,大致簡單地由女方家長牽著新娘進場,然後簡單地宣示之後幫對方戴上戒指,沒有耗費太久的篇幅就經過了結婚儀式。緊接而來的是派對的狂歡,近乎變成了啤酒音樂節那樣,有許多衝浪客或者不知道打哪來的嬉皮打扮的人士就聽著音樂,莫名其妙的參與進我們的海灘派對。民宿老闆也發揮「好客」精神,十分流暢與自然的就融入喧鬧的酒席。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我幾乎都是背著吉他度過的。由在樂器行打工認識的同事們擔任樂隊,我們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情歌,到後來也不管主題是不是結婚或愛情了,開始唱一些英文民謠、伍佰的台語歌,當然也有《Johnny B. Goode》這些唱一百次也不會膩的歡快藍調。偶而有原住民朋友接手麥克風,我們就幫忙伴奏,關於唱歌的流暢度,或者炒熱氣氛之類的事情,原住民朋友們的魅力完全不需要擔心,只管盡情演奏。臨近尾聲時我將那天菸盒裡的最後一根菸夾在吉他的琴頭上,任由那零星火光默默燃燒,在自彈自唱的《愛你一萬年》中,為這場不像婚禮的婚禮畫下句點。
我們在墾丁那邊度了蜜月,這期間幾乎每天都是兩個人在海邊閒晃,到了漲潮的時候就往回退一些,一起坐在沙灘上喝著啤酒,三不五時地接吻與擁抱。房間的落地窗打開就會聽見海浪沖上沙灘的聲音,那彷彿被錄製下來後,經過放慢的廣播電台雜訊般的白噪音,像是幕末電視劇都會有的場景,波掏的浪花打在岩石礁上,是戀人立下誓約之時。有幾天南方下著大雨,我們就待在室內聽著各種音樂,看一些民宿老闆蒐集的漫畫或雜誌,有些是商業週刊,另外一些多半都是連載的知名少年漫畫。有的時候拿起房間內民宿老闆兒子小時候買的Martin D-28吉他,這世界上居然還有沉睡的,變成擺飾的Martin還真是不可思議。我大多都彈一些經典的搖滾樂或者抒情歌,在木吉他上還原爵士樂對我來說還是過於困難,因此有人聲伴唱才顯得不那麼單薄。一開始吉他因為變成擺設很長一段時間了,花了我幾個小時調整跟清潔,我調整了生鏽的旋鈕齒輪,把弦距轉回正常的高度,換了一套新的吉他弦,讓聲音變得明亮多了。我們多半是唱一些Beatles或者Eagles的代表作,不知道唱了多少次加州旅館。後來乾脆只有和弦,沒有歌詞的隨意亂哼。其他時間累了就躺回床上睡覺。
這間民宿老闆說白了就是個暴發戶,因為閒得無聊沒事情好做,就在一個遊客眾多的墾丁,選擇略為偏僻的地點,在臨靠近海邊的礁石旁,開這麼一間只有酒鬼跟衝浪客的民宿。蜜月之旅,不如說蜜月的休假期間過後,我順便把這把沉睡的Martin帶回家了,當然有付給老闆一些費用,還搭上了我珍藏的戰後紀念金門高粱酒。我把這把具有海洋風味的,像是有海潮氣息的泥煤桶威士忌,飄散著經年累月鹽風沉浸後形成的海島Martin命名為大小姐。
結婚半年之後我終於考上了律師證照,我在大學同學的介紹下,到了新竹的一間法律事務所上班。那是間律師人數只有五個的小型事務所,其中包括了兩位成立事務所的律師,也就是合夥人,直接一點說就是我的老闆。兩位老闆是大學時期就認識的同學,年紀比我長十歲左右,是個還算不會有溝通困難的老闆。一位是頂著花白吋頭的經典男性上司,較常指揮事務所內的大家行動。另一位則是看起來不怎麼好惹的女強人模樣,不過她本人倒是通情達理多了。在這裡接到的案件量說不上太多,也幾乎都是一些小型土地糾紛或是離婚之類的官司,我大部分負責離婚那個領域,不過偶而會接到一些地主因為勾結黑道之類的事情,或者與當地政治人物得知了一些商業祕密,來往消息進行內線交易,而被傳去地檢署問話的案件,這種時候就十分累人,幾乎就要住在地檢署一個晚上。我到職一段時間後公司為了拓展事業,老闆透過許多關係跟不同的企業人士見面,希望建立一些交情,這種時候不免帶上我,因為除了我跟其中一位合夥律師以外,這間事務所的僱員幾乎都是女性。不過加上律師助理、會計之類的行政職務的也大概15人左右而已。雖然我不太懂帶上一個不怎麼通人情的男性律師是否有幫助,我覺得很多女性同事能力更好,但貌似年紀稍長的企業人都有這些毛病吧!
我們搬到新竹大概一個月之後,前妻在距離租屋處大約15分鐘路程的一家30人的行銷公司擔任窗口,工作內容大致上就是與其他公司窗口對接,安排談合作的時間以及地點,然後處理一些業務上的資訊,基本上從來不需要加班。
現在想起來,待在新竹的那陣子大概是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體現的淋漓盡致的時候吧!來到新竹前我們過著夢幻般的戀愛生活,直到開始工作之後真正的與社會攪混,成為了名為社會的大染缸的一部份。
在新竹穩定住下一陣子之後,我們買了一台二手的白色TOYOTA Altis四門轎車,外觀上看起來跟新的沒有什麼兩樣,白色的身體像是穿著四隻黑色的襪子,在人中留著一抹老爹鬍,簡直就像真的老爹一樣戴者方框眼鏡,里程數大概在八萬公里左右,不過駕駛起來倒從來沒有什麼問題,一直都保養得還不錯。我們假日沒有什麼事情的話都會開車去海邊走走,總是在過中午之後出發,到海岸邊靜靜的聽風與浪交互的二重奏,直到太陽陷入海平面之後才回到車上。不過三不五時就要載她回去彰化的娘家,參加家族會議。誰叫她是這問題不斷討論大會的代表委員之一,總是需要去幫幫空轉的齒輪上上發條。這時候我總是待在那間老舊的四層樓洋房外,抽著卡斯特五號香菸,打發這無聊又沒有意義的空閒。不過我們回程的時候,經過台中,幾乎每次都會下去台中吃肉圓,在台中車站後站那代,是個知名的美食店。還有在彰化有一間還不錯吃的土魠魚羹麵,在離娘家不遠的地方,回新竹前填個肚子是不錯的選擇。
大約每半年我們都會出一次國,有的時候去南方,多半都會往比台灣還要北方的國家去,最遠到過北歐那邊。
有一次在挪威的時候,第一次碰到了下雪的天氣,我們兩個被冷的瑟瑟發抖。你的鼻子被凍的紅紅的,好像拉雪橇的馴鹿一樣。我指著她的鼻子說道。
「你還敢說我!自己還不是像落水的貓一樣四處逃竄。」她鼓著腮幫子以可愛的口氣說道。其實在跟冰庫一樣的零下溫度中,我們都冷的無法正常講話,也只有這時候不可一世的大小姐才像15歲的女孩這樣,嬌嬌的跟我鬥嘴。
我們都很喜歡冬天,當然是相比夏天而言。至於春天與秋天似乎沒有太過於吸引我們,也有種可能是因為第一次出國是在正冬天的時候,所以往後出國的時候都剛好碰上仲夏或冬至附近,所以對春暖花開和秋意綿綿沒有太多特別的記憶。
「如果我們有小孩的話,我希望是冬天的孩子。」我說。
「那如果像挪威這麼冷的話怎麼辦!」
「嗯…」這確實是個重要的問題,我一直都希望有個女兒,冬天出生的女兒,在我和她最喜歡的季節出生的孩子。一個用「未若柳絮因風起」詠雪的小可愛,同時也具有聰敏的直覺,以及足以能夠保護自己獨立性,某方面來說可能也要有些狠勁,果斷而直接的決定方向。但如果她跟寒雪一樣冰冷,我應該會很難過吧!對於老父親來說,女兒冷冷淡淡應該是世界上最值得好好哭一下的悲劇,一定是這樣不會錯。所以如果到了小孩降臨到我的人生中時,絕對要能給她足夠多的溫暖,讓她成為冬天中耀眼的太陽,像天使般美麗且有著一顆能體貼她自己的心。我當時是這麼想的。
「算了別想了!」她拉著我的手,一股勁的就往斜坡衝了下去。
我被突如其來的往低處牽引,來不及穩定好腳步就這樣被地心引力拉扯往下滑。到達終點時跌得人仰馬翻,雖然地上鋪了厚厚一層看起來軟綿綿的積雪,但在速度的幫助之下,也還是摔的蠻大力,她倒是捧著肚子在一旁哈哈哈地大笑。我躺在雪裡好久好久,像是為了努力感受著那從未接觸過的冰冷一樣,把臉埋進雪堆裡面。屁股痛的暫時爬不起來的原因也有。她意識到我沒有馬上爬起來就哭得唏哩嘩啦的抱著我。
「等一下啦!這樣壓著我也起不來!」我一邊安撫泣不成聲的大小姐,一邊調整位置。不過失敗了。就這樣變成兩個人都躺在雪堆裡面,我們就這樣抱著彼此陷,入一片白花花的滑雪場,被夢幻般的綿密包圍著,她的體溫被雪花強調出來,像是設計的十分成功的飲品那樣,在浪漫的點綴下,是如此深入內心的溫暖。抬頭仰望著清透的像是毫無雜質名貴玻璃瓶裝山泉水那樣,無限碧藍的天空。或許在思考著冬天的女兒,或許在思考著現實面的人生,或許什麼也沒在想。畢竟天空的一邊除了藍色,就是藍色,什麼也沒有,又彷彿什麼都有,像是空蕩蕩的畫布那樣。
「而我現在只是麻木的路人啊!
為何我心中仍然有些悲傷?
如果你覺得我很面熟,
其實我並不是原來的那個我。」
直到離婚這麼多年了,我還是很喜歡這首歌,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總會抱著吉他自彈自唱。因為我跟前妻的故事就像這首歌一樣,如此的形而上學的荒唐。愛情是我一輩子也沒看過的實體,卻在某個地方提醒著我某個人的存在,儘管有想像的成分在,但我很難不去模擬一個她,去塑造一個曾經是我太太的人物,在夢裡牽著我的手,在清醒的時候感受那種痛,在面對天使般的女兒那緊緊扣住我的天真笑容時,給她需要的養育與愛。
在睡前跟我說一聲,晚安。
「晚安。」她說。在十年前的某個下雪的冬天,韓國首爾的某個炙熱飯店房間。
「晚安。」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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