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跟大小姐又為了女兒回歸同居的狀態後,大概過了四年的三人時光,前妻維持著她原本的工作,我也持續的接下寫作與演講的活動。一切的一切好像逐漸與所謂模範家庭重疊當中,像是一部什麼特色也沒有的,關於優秀家庭形象的電視劇,找上我們三個成為演員一樣,出演了為期四年共八季的無聊節目。女兒的成績一直很不錯,上高中時去了植物園附近的學校。當然從女兒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一直以她為榮,成為那樣不得了的人,確實令人欣慰,但光是她一直都是我活著那為數不多的價值這點,就沒有任何地方讓我有資格好挑剔的。
在女兒19歲那年,也就是她正在讀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前妻有天在公司昏倒了,那是正值秋天的平日,街道周邊的行道樹上葉枝,剛被黃綠色秋意綿綿渲染的季節。我接到電話時,貌似已經叫了救護車,由一位同事陪同之下,被送到了急診室去。電話那邊應該是她的主管級別的人物,聲音聽起來一定喝了不少年烈酒,以一種像是破掉的喇叭才會發出的分岔音調,不清不楚的用緊張的語氣描述這件事情,直叫我聽的一頭霧水,只大概抓取一些重要的資訊。
「請請請問…是…L小姐的家人嗎?嗯喂?喂?」在一個剛過中午,天空還十分晴朗的時候,我正要睡起午覺,被像是火災警報的尖銳電話鈴聲,從迷迷糊糊的狀態下搖醒那樣,接起這通從頻率中帶有些不幸的味道,這噩耗開始的電話。
「是。」
「你是她的誰嗎?」
「請問有什麼事情嗎?」
「她大概三十分鐘前突然昏倒…」
「剛剛被送去醫院了。」我在充滿不知所措當中遲遲沒辦法反應過來,只像是沒有思想意識的機器那樣,暫時用筆記下醫院的名稱、急診的床位,在哪一區的哪一床,還有陪同一起去醫院的同事的電話跟名字,這些幾乎是重點條列式的資訊。對於我怎麼樣去往醫院的急診室,到那邊應該找什麼樣的人,或者應該準備什麼樣的東西,我是一點頭緒都沒有。甚至連前妻暈倒的狀況是怎麼樣都不清楚,就稀哩糊塗的叫了輛計程車,趕到長庚醫院去。
在路途中,我想到唯一一次真正進去過急診室的經驗,大概是20多年前,我還是國小的時候了。有一年的四月三號,也就是兒童節前一天。之所以記得那麼清楚是因為那天我拿到一盆植物作為禮物,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收到植物當作禮物的經驗了,所以印象非常深刻,當然結婚時祝賀的花籃不算的話。那天學校提早放了學,我拿著一盆令人不解,又好像很有趣的小樹,站在學校大門像往常那樣等待爸爸接送。但意外的是媽媽的黑色休旅車出現在柏油路上,這算是非常罕見的事情。不,應該說從上了小學開始就沒有發生過。了解到真正原因後,我回家匆忙地把書包、餐盒與那棵經過將近十年的時間還是不知道是什麼的植物,隨意的丟在客廳的一個角落。就跟著媽媽到急診室去探望早上剛出車禍的爸爸。急診室裡擠滿了各種人,準確來說是各種人的各種家屬,或著朋友,又或者同事之類的人物。像是電影或者連續劇會出現的嘟嘟聲脈搏在大空間裡此起彼落,壓迫感十足。讓救護車放下緊急患者的門口附近,總是有兩三張床,上面躺著有刺青的傷者,身體無法動彈的樣子,卻還是被手銬在病床的護欄上,周圍有兩三位警察戒護。幸好當時爸爸並沒有遭受多大的傷,大概就是一些擦傷跟膝蓋骨略為出現裂痕,當天深夜就出院了。不過第一次看到縫合過的外露傷口,對小小年紀的國小生還是十分震撼的場面。
來到長庚醫院的急診室時,差不多是兩點剛過,因為著急著出門手錶也沒有帶,大概撇了一眼急診室的電子時鐘,知道是下午兩點多。
台北的急診室其實就構成素材來說,與我之前記憶中的模樣沒有太多區別。只是人更多,更多的各種人與他們各種家屬,更多的刺青的傷者,更多的警察這樣罷了。像是把急診的場景用模型製作好那樣,在大一點、繁華一點的都市就多拼幾個,鄉下一點的區域可能就使用一個就好,複製貼上的地方。我順著從記事本上記下的區域、床號找到了前妻的床位,與她一同乘坐救護車前來的同事也在還床邊焦慮的等待。那昏倒的大小姐似乎已經恢復意識了,目光稍微呆滯地望著天花板,手上已經插著像是點滴一樣的管子。她看到我的出現,頓時有點濕潤的眼睛閃過流星般的淚光。不知道為什麼,一陣酸澀感從我的鼻腔擴散開來,身體不自主地想要流淚,彷彿一種不知名的,無法透過神經感知的痛,正從某個地方發出訊號。
他是我的先生。前妻向陪行的同事這麼介紹著我。
她的同事把視線對焦在我的身上,或許看到雙方手上都沒有戒指而正納悶著,略微的點頭打招呼,我也同樣點頭回應。是一位看起來20幾歲的女生,綁著高馬尾、帶著黑色中方框眼鏡,算是蠻漂亮的女孩子。一身上班族打扮,透著剛從大學畢業沒多久的稚嫩感。
「辛苦了!讓你陪著一起過來真不好意思。」我先開口說道。
「不會、不會。」那年輕的女子揮著手,有點害羞的表示這件事不成問題。
「謝謝你。」
「接下來的事情我處理就好了。」我走到距離床尾大概十公分左右的位置。
年輕的上班族女子從病床旁邊的椅子上站起來,讓出了地方讓我好坐著探望前妻。
那我就先回去了。那女子這麼說完以後就離開了。整個擁擠的小空間剩下我和大小姐兩個人,我們都將目光對著彼此,卻始終沒有把視線重疊在一起,就像是無法對焦的壞掉相機那樣,受到什麼干擾似的拍不清楚稱為主體的目標,總是模糊成一片,絲毫不存在細節般的抽象。在兩個人之間,已經沒有了實體化的阻隔,卻始終在快要看清楚對方臉的時候,將那輪廓移開了,腦海總是浮現背景為主的人的影子。
「是子宮頸癌。」
「末期了。」她說。
「什麼意思?」其實內心當然不會不知道那代表什麼。再清楚不過了,現在在病床上躺著的,那在某個夏天搭上我的肩膀的,我一生摯愛之一,生下孩子的女人,我的前妻…得了末期的癌症。子宮頸癌。或者對於所謂末期的癌症來說,在哪裡發生的已經不重要了。終究會如同一滴純黑的墨汁,落入潔淨的水盆那樣,散開到每一個透明的角落。
「醫生怎麼說。」我回過神來,總算是擠出像樣的探病時應該有的回答。
「轉移到其他地方了。」她閉著眼睛輕微的搖了幾次頭,略帶疲倦的說道。
大小姐似乎沒有打算要詳細談論這個似乎已經確定了結局的病,轉移到什麼地方,到底多嚴重…等等,她一個字也不想解釋了,好像那確實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情一樣,反正都知道結果就好了。
這些年以來,準確來說是從我們離婚開始往後的日子裡,其實她好幾年前就確診了子宮頸癌。關於治療、手術甚至一直到復發為止,一切的過程和細節我一無所知。就算我們面對面了,該是不得不敞開心胸來解釋的時候,該是互相擁抱在一起好好大哭一場,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安慰彼此的時候,她卻只是一抹看不出角度的微笑簡單帶過。
「這樣子啊。」
「還能堅持嗎?」我問道。
她再次搖著頭,在輕鬆優雅的動作間解答了我們兩個人都心知肚明的問題。在她的身上雖然感受不到一絲死亡的氣息,那種將死之人要有的,生命正在一點一滴消逝的味道。但我卻打從內心的深處感覺到了,我的皇后正在離我遠去,時間只是早晚的問題,那種感覺是不會錯的。也就是大小姐作為所謂的人,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根據,正在瓦解當中,她逐漸要與我所存在的現實分開,往遙遠的觸碰不到的對岸遨遊。她的影像,她曾經的高貴優雅,曾經的囉嗦和幼稚,曾經的可愛與固執,與那傷害我的刀刃,漸漸模糊起來即將要消散了。有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當中,腦海中一點有想法的東西都無法浮現,只能靜靜的看著好像有什麼在那兒的前方,沒有任何感覺的發呆。
我內心再清楚不過的事實,為了女兒這樣的理由,說白了是我對被稱作不幸的東西,感到不甘罷了。不想放手的人一直是我,不能接受婚姻破裂的人也是我,不想再被牢籠般工作束縛的人還是我。所以我會自私,我會失望,我會頭也不回的離開,我會後悔。我想要抓住任何一絲機會,讓自己有所謂的家庭,甚至可能不再管什麼樣的人成為我的家人,就好像為了消彌無聊那樣,看遍一場又一場的電影,從來卻根本不知道誰演的那樣。
「我不希望你離開我。」再也忍受不了壓抑情緒的我終於崩潰了,我帶著腦內矛盾衝突的想法,受其侵害著名為感情這個領域。
「我不能沒有你。」
「拜託你不要走了。」
冬候鳥到了冬天就會離開北方避冬,她說。我在你心中很重要,對吧!但是為什麼我們終究要分開,因為不適合。這沒有誰是誰的錯這種事情,不合也不單單是所謂個性不合而已,會因為理念、因為地點、因為生病、因為自由,甚至因為原生家庭,各式各樣的理由讓我們沒有辦法走到最後的最後。你像是嚮往自由的Free Bird,「And this bird I cannot change.」。
「But if I stay here with you, girl.
Things just couldn't be the same. 」我說。
她點著頭像是在說「就是這樣」。我是不堪寂寞的人,卻也享受著孤獨帶來的自由與空間,在什麼都沒有的黑色當中,聽著空蕩蕩的回響,沒有聲音沒有光線,反射出來同樣是沒有聲音沒有光線。
從那天之後,我每天都會到醫院去探望她。從上急診的第二天開始,一直到轉入安寧病房,她去世的那個早晨都是如此。我把她每天睡前都抱著的泰迪熊帶去醫院了,我們兩個就好像十年未見的老朋友那樣,每天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嘿,你真的每天都抱著這隻熊嗎?」
「每一天。」
「有的時候我都跟他訴苦喔。」
「抱怨把你買下來的人是個大笨蛋。」她把那深棕色泰迪熊用雙手舉到臉前,緊緊盯著那毛茸茸的臉,嘴裡喃喃道。
「又笨又傻。」我說。
女兒因為也在同一個縣市讀書,在那間很不得了的學校。所以一有時間就會從宿舍那邊回來家裡。自從前妻住院以後,她一有空就會自己跑去醫院,或者有的時候會坐我的車過去。我們兩個常常在禮拜五的早上並坐在沙發上,就待在家裡面喝著茶,聊聊各種她在學校發生的事。輪到我講話的時候我就開始說起百年孤寂,以及這本對我而言的史詩,帶給我的奇妙開始。過中午之後簡單弄過午餐,就買手工店的法式馬卡龍,或是咖啡廳的檸檬塔去探望住院的大小姐。
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女兒和她媽媽對話、擁抱跟哭泣,我則是望著窗外的天空等待,默默聽著她們互動的聲息。
到了一月底,在一個寒流來的一大早,她去世了。
那天的早上八點二十五分,她的心跳歸於零,沒有一點痛苦的在熟睡中悄悄離開這個現實世界,手上當然還抱著那隻我本人的泰迪熊。我接到電話是大概快要九點的時候了。中間發生了什麼其實沒有太多這部分的記憶,我只知道自己最後打扮的體面,穿著黑色名牌襯衫、套著一件碳灰色長大衣,帶著海軍藍保暖手套,以及灰黑色相間的格子圍巾到醫院處理一些相關的流程。
她的臉上還保有前一天才看過的紅潤,眼睛略為闔上,好像只是睡著了一樣,等等就會醒過來了。雖然這陣子癌症讓她消瘦了不少,但那氣質與堅定絲毫沒有減少過,就像那一年在椰林大道相遇的文青女孩,還有不少青春幼稚的色彩。不過呼吸會有的胸部起伏,已經看不到了,就彷彿仿真的不得了的蠟像般,不存在生命應該要有的活力。
我處理完一些程序的簽名之後離開了醫院。回到家洗了把臉仔細打理後,以相同於早上的穿著打扮加了一條接近黑色的極深藍色領帶,在中午開車到台大那邊跟女兒會合吃過午餐。她下午的課就暫時需要請假了,我們去挑了喪禮要舉行的日子與物品、棺材等等,決定了訃聞要寄給哪些親戚,最後要安置在哪個地方等等。幾乎過了晚餐時間我們才結束這忙碌的一天,在冰冷空氣遍布的客廳裡,我打開了大門,兩個人一起進到了昏暗的空間。我正要伸手去開燈時,女兒抱著我的腰放聲大哭。我摸摸她的頭,但被封閉起來的悲傷壓的喘不過氣的我,實在沒辦法出言去安慰那孩子。
「今天辛苦你了。」我說。「這個禮拜如果太累不然先不要去學校了?」
她暫時沒有辦法回答我的話,只是眼淚像是控制不住的珍珠般,不停地從臉頰旁滑落。我輕輕用雙手摸著女兒的臉,在寒冷當中被悲傷灼燒的臉頰是令人心痛的燙,只能一再溫柔的把那停不下來的淚滴抹掉。然後再將那長大不少的小可愛,擁進懷裡安撫。
雖然已經放假了,但是女兒有與學校合作的實習,所以仍然會在學校與家裡兩個地方往來。經過了身體無法正確感知長度的一段時間後,她冷靜下來告訴我明天還是會去學校實習。
我知道了。我說。之後的事情就我來處理就好了,不用擔心。
洗完澡後我們簡單點了外送的深夜拉麵,當作補償晚餐的飢餓。我在床邊輕輕撫著女兒的頭髮,在她抱著屬於她的泰迪熊沉沉睡去後,我回到車上把放在後座的泰迪熊帶回家裡。幾乎整晚都在看著小說,看著被文字畫的故事,一點部分內容都沒有讀進去,我只在名為知更鳥巢的酒吧試著買醉,偶而抬起頭瞄了一眼那隻我本人的熊。
我把這隻熊留在我的身邊。在某個四月的午夜時分,提醒著坐在連月光都照不進來的床上,讀著日文小說的我,能看到這隻泰迪熊而想起來,至少我們曾經愛過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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