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兒15歲生日當天,我的身體還處在生病帶來的巨大疲倦當中。不過遠遠還沒有達到無法下床行動的地步,對我來說女兒的生日是再重要不過的年度大事,所以帶著女兒到一間高檔的包廂式鐵板燒用餐。等女兒下課之後,由前妻開車載我們兩個一起過去。這大概是這些年來我穿得最正式的一次,以休閒式的薄荷綠淺條紋襯衫為底,由淺灰馬甲背心作層次,外面套了一件較深的水洗色的鏽銅金屬調休閒西裝外套,用卡其色的西裝褲做結尾。前妻則穿著洋紅色的連身裙,以乳白色羊毛織大衣保暖。女兒當然穿著冬季學校體育服。
這間鐵板燒實在是好吃的沒話說,當然價格也在它應該有的高度之上。我們三個用完餐之後,先把車子開回了前妻的住處,讓女兒先上去休息、洗澡,而前妻再開車送我回到我的租屋處。一路上我們兩個幾乎都沒有講話,偶而從我的身上發出生病帶來的不舒服感,變成輕微咳嗽將生理上的不適具現化,化作醒人的箭劃破沉默的空氣。
到了租屋處社區大樓的門口時,對街的停車格罕見的沒有車輛停放在上面,像是為了提供兩個約會晚歸的情侶,不需要擔心車子沒有地方寄放那樣,自然而然的空了出來。
「上來喝一杯好嗎?」我指著那個消除了內心中最後一點擔憂的空位,問出哽在喉嚨中有十幾年都沒有說出口的邀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一直都是如此,在我的內心當中,有著一個既害怕到來,又希望有一天能夠發生的現實,既像是天方夜譚,又無法否定其存在的可能的開端,屬於找回所謂的幸福,重建美滿家庭的開端。是否是愛戀尚未完全在那個秋天中化成塵埃被吹到什麼很遠很遠的地方,又或者只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不甘寂寞,至少有一件事情真真確確符合現在的我,我不願背負著不和諧、不完整的家庭這樣的標籤,在這方面我有我的偏執。
「病成這樣還能喝酒嗎?」她說。
「我不在乎。」
「不!應該說我不想再去在乎。」我把目光緊緊對著在黑暗中模糊的她的輪廓,像是發表著遠征戰前宣言般,極其肯定的說著。
進到了那我躺了幾天的客廳時,我已經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一樣,癱坐在沙發上,完全不像是還能酌飲一滴酒精的樣子。前妻簡單的開了玄關的電燈,在微弱的黃色光線下撥通了她住處的市內電話。
「析,你爸好像又發燒了,今天可能還要照顧他一個晚上。」那位大小姐在昏暗當中早已讓人分不清楚是幾歲時的樣貌,也許我對她的深刻記憶還停留在她最任性的年華。我們各自在女兒的成長中,說過一些謊,有一些很刻意、很具有影響性卻不得不撒下的謊,當然也有一些無傷大雅,不過為了面子這中空虛的概念而脫口而出的謊。但這次是我們一起說的謊,雖然是因為我而起的,說謊的人卻是我們兩個一起,一起有共同的目的而做相同的事情。
「還記得嗎?我們辦婚禮時有個人送的?」我指著書架上一瓶波本威士忌。那是誰送的我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是跟著名為大小姐的Martin D-28一起回到我們繁忙且雜亂無章的延滯都市生活的。
「沒什麼印象。那個酒鬼民宿老闆之類的吧!」
「打開來喝吧。」我說道。她便從廚房的上層櫥櫃裡,拿出兩個一組的威士忌杯,在兩個放置在包裝盒裡,近乎全新的透明厚底圓杯中各倒了一些,沒有兌水也沒有加冰塊,純粹的麥芽色在昏暗光線的環境下,好像濃稠的蜂蜜一樣深邃。在仍然昏暗的客廳內,兩個人就這樣喝起酒來。
「最近過得好嗎?」我一邊抿著以小口威士忌,撐著昏沉的頭,打破了寧靜夜晚裡結冰的空間。
「不差呀!」
「怎麼了,想我了嗎?」
「沒有一天不想。」我說。
「那為什麼從來不打電話給我。」
「我不知道。」關於這個問題,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真實需要什麼,又渴望什麼。那好像看著沒有學習過的外文書籍一樣,密密麻麻的像是蚯蚓般在行與行之間扭動,既不知道涵義也看不出感情,只能有好多好多「或許」出現在每個可能的答案之前。不過有個最直接的理由,我並不知道她家的電話。
「那析的願望…」
「當然是出國囉。」她說。
「但你要先回答我,你不知道的那個問題。」
「我真的不知道。」我像是設定好的語音信箱一樣只會回答「現在人不在家,有什麼事情就留言吧!」重複著剛剛才講過的話。
回應這種沒頭沒尾,甚至有點不負責任的答案,不再是「你只會回答『嗯』嗎?」的對我這個人感興趣的聲音,取而代之的是沉默與沉默,還有那在黑暗中如同貓的眼睛般,閃著剔透反光的眼睛,死死盯著我的內心,或許在那個哪裡,稱作為內心的深處的地方,存在著一個確定的答案。
我知道已經沒有退路了,這是最後一次的最後一次,關於這個問題,關鍵性的有一絲可能修復破碎的婚姻的問題,我必須要回答出來。但我即便把手就這樣伸進了胸口敞開的傷口中,將那無力的心拿出來搖晃,仍舊得不到一個具體的理由。
「給我一點時間想。」我閉著眼睛思索了五分鐘,再度的開口繼續著深不見底的未知話題。這當中時間彷彿被凍結住了,連外面經過的車聲也無法被聽見,坐在我面前的人似乎也沒有發出一點動靜,哪怕是微弱的呼吸聲也好,完全沒辦法感受到除了我以外,有著什麼東西正在流動或是變老。
我想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它就像是我這個人存在的本質就是如此,比方說圓形的球被製作出來,在斜坡上就會滾動這樣的情況。我一邊再倒些威士忌,搖晃著杯子說。但我確實是需要你的。你或許不能理解,因為我也很難理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真像你的作風。」她笑著說。隨後把機票遞到我的面前,是往北海道的機票,從桃園在聖誕節前一天出發,也就是在平安夜的時候降落在札幌的機場。
「這也像你的作風。」我說。
那天晚上我們進了房間睡覺了,這是我認為這輩子都沒有可能再發生的事情。卻像是本質一樣的,我跟大小姐兩個人,在某個時間點,被設定好的劇情一樣發展,在酒精渲染之下,在女兒15歲生日這天,在一個似乎無傷大雅的謊言之下,確確實實發生了。
不過那是我最後一次擁抱她。擁抱那個在我記憶中熟悉的她,有什麼樣的鼻子、眼神、長髮,有任性而高貴的靈魂,是可愛又天真的純粹的她。
在北海道的第一站是登別地獄谷,準確來說第一站應該是飯店才對,不過以走出門到一個被稱作為景點的地方,那確實是登別地獄谷。據說因為是火山口遺跡,古時候的人們看到常年冒著白煙,又寸草不生的環境而得地獄谷之名,至少旅遊導覽簡介上面是這樣告訴我的。我只感覺像是到了冷得要命的北投那樣,這麼些年沒有出國,確實忘記了零下的世界是多麼的可怕。左側膝蓋大約每10秒鐘會跳動一下,那說不上是痛的感覺,不過也不是什麼舒服的訊號就是了。在我讀小學的時候,有天中午跟高大的同學打鬧,結果絆到對方的腿從樓梯上滾了下來,膝蓋撞出幾條裂痕,那是我第一次坐了幾天的輪椅上課。從那次之後就像膝蓋被安上一個感測裝置,接觸到寒冷的空氣時就會發出惱人的尖銳警報聲,不能說是很重要的隱患,不過要說在煩人這塊倒是起到非常顯著的效果。
在紅棕色與牛奶色一樣的絨毛地毯交織鋪成的岩石質地山丘,那邊的景色寧靜的不可思議。我如同往常出遊時那樣,透過著析的手,間接牽著大小姐。她們的溫暖不分個體的混合在一起,緊緊扣住我的名為感性的區塊。此時此刻名節也好,財富也罷,我一身的反骨像是沒有存放的空間應該被丟掉那樣,多麼希望我的世界可以永遠停在這個瞬間。死亡不再可怕,因為我看過了天堂,因為我已經到過天堂。沒有那美好的其他地方,都像是地獄一樣。
「十二月冬來迎風吹拂,夢在心中發芽,偃然化作萬縷碎片橫飛,頓時體無完膚,百感擔憂醒來之際。
寒雲密佈,隻字不提雪,洽因綿白色的浪漫從來沒辦法展現,佈滿山間谷隙,展現在該相愛之人,該相擁之時。
莫問情愫在哪,留自心中,又看兩三遍。
為泣而泣,泣泣是泣;為笑而笑,笑笑亦是泣。
我無力再說,但願泣者更少,笑者更多。」
我在札幌的機場偷偷寫下來的幾句話,將飯店提供的信紙摺疊再摺疊,丟進了大小姐的包包內。
我們在昭和新山的棕熊牧場中閒晃時,女兒相中了一隻棕熊的娃娃。棕熊一直是我認為蠻可愛的生物,同時又具有極大的攻擊性。牠會模仿人類,或者按照人類想要的樣子做一些動作,那是為了生存。但來自本性的攻擊性並未喪失,那是本質的東西。不知道是出自什麼原因,本質這個概念一直在我的腦海中被「濫用」。或許有些事情來的是如此沒有理由,甚至可以用荒唐來形容,我們想破了腦袋也找不到那發生的原因,所以用理所當然來解釋,用本質來告訴自己這些事情本該這樣存在。
熊啊!無論你或是妳叫做什麼名字,無論你或是妳有沒有名字,你或是你們、妳們忘記了什麼是飢餓,你們不再捕魚來吃了,因為人類想出兼得熊掌和鮮魚的方法。殺死人類對你們來說依舊容易的像是用兩隻腳站立,但殺死文明再也做不到了,只有被文明殺死的結局。這是某一年我跟大小姐第一次看到真的熊時,牠看著玻璃外面的我們,年輕的大小姐說的。
不過女兒的那隻棕熊畢竟只會微笑,倒是可愛了許多。到頭來選了一隻不算泰迪熊而確實成為屬於女兒心中的泰迪熊,是那隻紀念品式的,提醒了我們曾經到過昭和新山牧場的證據,圓形胖胖的灰棕色身體長著嘴巴白花花的一塊,面帶微笑的棕熊。這隻熊說到底像誰我不怎麼清楚,但我覺得不像我本人,也不像我的前妻,或許像某個曾經也讓女兒心動過的誰,心碎過的誰。
熊啊!無論你或是妳有沒有家庭,無論你有沒有老婆或是孩子,你或是妳都保持著線條構成的微笑。你或是妳代替著誰的靈魂存在著,陪著那個擁有你的主人度過夜晚的每一秒。有天你會消逝,成為碎屑,因為那是你的本質,你的主人或許比你還要早離世,或許還會有不同的人接手,那個人也走在你前面離開,不過成為碎屑的你是否真的死亡了?但願你可以回答我。在數年後的夜晚我總是對著我本人熊講話。
「我那邊的租約要到期了。」她跟我兩個人並坐在滑雪場旁的咖啡廳裡,我握著溫暖的裝著卡布奇諾的灰白色後工業風馬克杯,她則是Espresso。
「那有什麼打算?」我說。
「搬過去跟你們住好了。」
「真的嗎!」我驚訝的差點把剛剛喝下肚的熱飲噴出來。
我把身體側過來,握著那雙被水藍色編織手套包裹著的手,面對著大小姐說。我沒有辦法去評價過去的選擇對或者不對,或者說我們的選擇,那到底有沒有辦法分個對錯我也搞不清楚。但如果我的明天還能有你,我會很開心的。這些年我一直很孤單,真的很孤單。我不知道你過得好不好,我想像不出來。只知道自己缺少了那塊是你,如此而已。
「我知道。因為我也是。」
我們沒有選擇擁抱彼此,也沒有選擇親吻對方。在女兒從滑雪板體驗課程回來的時候,只有牽著對方的手,然後回到三個人的相處模式。
從北海道離開之前,我們三個人在一條運河水道邊拍照,是蠻正式的家庭照片。我站在照片的最左邊,穿著高領的灰藍色羊毛衣,披著厚重的水洗丹寧絨毛外套,穿著深棕色的燈芯絨長褲。析則是一身白色的羽絨外套把拉鍊拉到底,圍著紅棕相間的格子圍巾,與黑色牛仔長褲呈現黑白對比。大小姐則是酒紅色羊毛絨襯衫配著長到小腿肚的黑色風衣,以工業風格的直筒褲做下身的搭配。析抱著媽媽的腰,我則像每個普通的老爸那樣,雙手插在口袋裡面。我把這張照片洗了好幾張,特別選用底片相機拍的,有種80年代的老舊感。其實有另外一張是我和析兩個人的照片,她捏著我的下巴讓我嘟起了嘴巴,我則把手放在女兒的肩膀兩側。這兩張照片我都洗了拍立得大小的版本,收藏在皮夾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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