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台北定居下來之後,就維持著讓女兒一個禮拜住在我這邊,一個禮拜住在前妻那的生活。儘管疲憊的都市生活總是壓著我們喘不過氣,但為了女兒,我們都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愛著她。與前妻私底下其實沒有太多往來,多半是討論女兒的事情而已。在女兒還在讀國小的時候,偶而三個人一起開車去遊樂園玩,就各自牽著女兒的兩隻手,我們再也沒有牽過彼此的手。我相信我們對女兒的愛是毋庸質疑的,但是一個完整的家庭卻始終在那話語間,將地面刨出一條鴻溝,裡面流淌著腐蝕性酸液,始終跨越不了。
就這樣經過了好多個女兒的生日,來到了女兒15歲生日前幾天的晚上。這禮拜女兒住在我這裡,剛從補習班回來的析看起來累壞了,我把早些時候煮的菜稍微在加熱了一下,今天炸了豬排、準備了炒茄子跟節瓜炒蛋,還有白菜豆腐湯。炸豬排是我母親教我的,算是我們家的祖傳菜之一吧?普通的日式炸豬排都會有厚厚的一層酥皮,但我們家的炸豬排只會裹上薄薄的地瓜粉就下鍋油炸,不像丼飯上會見到的那樣厚實,不過十分美味。雖然我母親不常下廚,但是心血來潮時有空她都會做這樣的料理來當作點心。在她過世之後我也偶而會想做這道菜,回味一下孩童時期的樂觀與堅強。
吃飽飯後女兒回到房間讀書,我則在客廳寫小說。大概九點的時候我敲了敲女兒房間的門,把點心送過去,是香蕉牛奶跟草莓。女兒是冬天出生的,很自然的喜歡吃草莓,所以我不時會買草莓當作點心。
「爸!」正準備要離開房間時,我衣服的一角被女兒的手拉住。
「嗯?」
「不覺得這個時間點應該要有點什麼嗎?」
「要有點什麼?」
「再給你一次機會」女兒鼓著腮幫子,那雙可愛的眼睛張的很大,好像期待著什麼直直盯著我看。
「我知道,你的生日要到了嘛。」
「今年想要什麼禮物?」
「泰迪熊。」一瞬間一股電流從我的後腦勺發出,心跳加快整個人躁熱起來,這樣的感覺好像在整個背部將麻的感覺鋪散開來。這是心虛的表現嗎?還是害羞,還是思念…複雜的情緒讓我在呆滯中迷失方向,只能不斷的詢問自己,此時此刻在心中有著千萬隻馬奔騰的震動到底來自什麼情感。
「什麼樣的泰迪熊。」我在心裡默念了一萬次,拜託不要讓我面對我的自私帶來的課題。等到女兒在長大一點,能夠獨當一面的時候,過去的紛擾就不會找上我了吧!直到這一刻,這樣幼稚的想法還是出現在我的思考中。但自己做過的選擇,沒有回頭的路可以走,我們只能在選擇好的劇情中前進,去做更多的選擇,從來就不存在本來應該會怎麼樣。終究要面對,是吧!妳跟我。為了我們的女兒,為了過去的大小姐,我們不得不面對。
「像媽媽每次睡覺都抱著的那隻」
該死,我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答案。還需要逃避什麼呢?戲劇般的發展才是人生的真諦,況且我們的荒誕也不僅止於此。《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彷彿在我的耳邊響起,當祝福變成無奈的代名詞。
「妳媽現在還在抱著玩偶睡覺啊!」我發自內心的覺得有趣,試探性的保持笑容問了女兒。
「嗯!每天都是喔!」
「原來如此。」
「不會覺得幼稚嗎?多大年紀的人還抱著泰迪熊睡覺。」當然我這個愛違心說謊的騙子怎麼會不知道,幼稚的是我們兩個。
「爸覺得這樣幼稚嗎?」
「當然不會。」
「而且…」
「而且?」
「我覺得那隻熊熊長得很像你」
「真是的!哪裡像啊!」聖誕快樂,大小姐。
我撓了撓頭,一臉不知所措的回答。
「所以決定好了喔!生日禮物要去買這個泰迪熊!」女兒一邊喝著香蕉牛奶,一邊用撒嬌的語氣問著。
「不能後悔喔!」我說。
「不過這個我不能做主。」又一次的轉折出現在女兒的人生中。不過這次我真的沒有說謊了,這件事是否辦得到,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事。
「你要問問媽媽。」
女兒突然改用清醒的不得了的語氣說: 「爸還真是不會裝傻。」真不愧是大小姐的女兒,殺手的訓練肯定沒有少。但我能保證我的女兒不僅僅是危險的殺手,也是benevolent的化身,因為我是這麼教她的,她也是這麼表現的。敏銳而成熟,優雅又天真,這些衝突的概念在我的孩子身上卻被完美的展現,因為她早就是個獨當一面的演員了。
我到底沉睡了多久已經難以從周圍感知出來,睜開眼時外面已經是金色的冬天日落,天邊呈現重焙烏龍茶湯般剔透略帶橘紅色,光線溫暖而不刺眼,真是適合午睡的溫度。
「醒了嗎?」一張熟悉的面孔浮現在陽光沒照射到的角落,手裡捧著一盆草莓,朝我的方向說道。
「我在做夢是吧?」有這樣的想法不奇怪,因為我幾乎記不得中間發生了什麼事。這樣不具有連貫性的碎片記憶,實在難以拼湊起一則完整的故事情節。
「啊!」我驚呼了一聲,連忙坐起來。
「去上課了啦!笨蛋!」大小姐好像在看笑話的挖苦我。
我確認完眼前的女子是誰之後,眼淚莫名地像洩洪的水庫一樣,噴湧而出。
「愛哭包。」她放下手中的草莓,走到我躺著的沙發旁,撫摸著我的頭。「你是燒到頭腦壞掉了吧!還是看到我這麼值得哭?」我止不住眼淚的埋進那女子的懷裡,幾乎把她那件乳白色襯衫淹沒,溼透的變成半透明的薄紗,真像中世紀皇后會穿的禮服。
那天晚上原來我發燒了,身體燙的像是在溫泉裡面泡了一小時,全身散發著白霧,在昏迷沉睡中經過了三天,幾乎都躺在沙發上,才在前妻的注視下醒了過來。
「你工作怎麼辦?」待情緒穩定,整個人在驚呼下清醒過來之後才想起這個重要的問題。
「擔心你自己吧!」突然一陣陣痛感從我的身體各處發出,我連叫幾聲唉呦之後,被動的躺回沙發上。發燒的這幾天似乎把我的肌肉都煮熟了,骨頭熬成了湯,整個人像是人形鐵鍋裡裝著滾燙的肉骨茶,皮膚堅硬的像是石板,體內痠痛與炙熱感自四肢各處扭出。她樂呵呵的笑,有種像在說:「現在才反應過來也太慢了,還有閒情逸致關心我,你這個笨蛋。」,看好戲的心思在她的笑聲中被詮釋的完美無瑕。
「那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
「…泰迪熊…」我用手臂遮著額頭,在延遲出現的酸痛中,勉強擠出三個字來。
「知道了啦!你先養病好不好。」
聽到她回應了我們早該面對的課題,我心中那塊壓抑多年的大石總算減輕了些。我微微點著頭後又沉沉睡去了。
明天是女兒的生日。
ns 15.158.61.51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