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的罷課行動結束,各間大學的學生會正商討要不要將行動升級,他們的聲音開始出現分歧,分別是建議延長罷課的柔和派以及鼓吹全面佔領校園的激進派。在雙方都未有共識之前,大學暫時處於一段像是「休戰」的緩衝期。
雖然學生對於罷課完結之後馬上就要開始期中試感到不滿,但他們當中沒有人打算和教授爭取什麼,而是悶著氣默默去溫習。最後《電影研究》的期中試幾乎八成人不合格,我收到分數以後,暗暗鬆了一口氣。在我認識的人當中,除了友澤之外,就沒有人能逃過這一劫。不僅如此,友澤最後在各科的期中試都考到了不錯的成績。
幾天之後,我在社交網站上發現友澤買了相機,他說要好好獎勵一下用功讀書的自己。
星期五,友澤為了測試新買的相機,於是找了我和他一同到西貢露營。我們相約好在旺角H&M商店旁邊,那個開往西貢的專線小巴站等。我等了大概五分鐘,穿著深藍色運動服的友澤,揹著像龜殼似的沉厚大背包在遠處向我朝手。由旺角去西貢大約四十分鐘的車程,出發前天色開始變得昏昏沉沉,好像快要下雨的樣子。我沒有露營的經驗,也沒有露營的用具,帳篷都是向洛文借的。
專線小巴站沒有太多人排位,小巴內幾乎都是穿得輕便的人,只有我和友澤揹著營具,我猜車內大部分都是西貢的居民。沿途也沒有值得仔細欣賞的事物。小巴在剛出發不久便遇上了微微的細雨,車窗佈滿了稀疏的水珠,萬無目的地盤踞在上面。我看著打在窗前的雨點發呆,眼前密密麻麻的高樓越來越少,雨水慢慢模糊眼前的世界,小巴漸漸遠離城市向著西貢這個小島出發。
起初,我和友澤在上車之後還有客套的寒暄幾句,可是坐在搖搖晃晃的小巴與安靜的車廂裡面,簡直就像坐在搖籃內似的,整個人變得昏昏欲睡,後來我和他乾脆的沉默起來,專注地眺望著外面模糊的雨景發呆。此時,我腦內自動播放著Chet Baker的《Time After Time》,一首古老的Jazz music。
到步之後,我們兩人在超市買了兩盒牛肉和一些午餐肉罐頭、零食和飲品,之後到凍肉店買了瓦斯罐,為我們將共渡的這一夜作準備,之後坐上計程車前往大灘營地。
我們到達營地之後,已經見到各種顏色的帳篷紮根在地上。我總覺得那些大大小小的帳篷就是一個彼此孤立的空間,就像在潮濕的氣候滋養出來的有毒蘑菇似的,讓人不敢靠近。友澤說大灘和黃石碼頭普遍都非常多人,晚上會很吵。他一邊向上走,一邊告訴我,晚上的時候要帶我出來遊蕩一下,還要教我如何利用肉眼觀察哪些帳篷裡面有情侶在親熱。於是我跟著他不停往上走,也忘記走了多久,只記得我們漸漸遠離那些像有毒的蘑菇似的帳篷,最後在四周無人的涼亭附近紮營。
友澤是個露營高手,他以快速的時間搭好兩個營。雖然說是讓我學習一下如何搭營,但他一邊說,一邊親身試範的過程中,也把我的帳篷搭好,我只是幫忙把營骨連接起來而已。
為了好好報答友澤的幫忙,我便決定晚上擔起煮晚飯的責任。我們把自己的東西安置好之後,便到附近的公廁清洗廚具。因為沒有帶刀,於是我用午餐肉罐頭的鋁蓋切午餐肉和金菇。友澤說吃飽之後一定要把食物殘渣分類好,丟到分類垃圾筒內,免得路過的動物在一般的垃圾筒裡翻出來亂吃。
到了傍晚的時份,雨勢變大,我們把帳篷挪進涼亭下面,然後躲回各自的帳篷裡面避雨,入夜之後,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無論是車輛駛過馬路時,輪子與地面磨擦的聲音,還是雨水打在樹葉上的聲音也好,都像在你耳邊發出來似的,被放大了好幾倍。
好不容易雨終於停了。我和友澤便決定沿著山上的大路走走。入夜的關係,前路變得無比昏暗,不,應該說是完全的黑暗。沿途的山路幾乎沒有任何的街燈,要不是靠著手電筒和手機的燈,基本上是絕對沒有可能分辨得到方向和前路的。我們走著走著,又開始沉默起來,就像是為了配合黑暗而沉默似的。
「喂,梓彬。」友澤突然打破靜默的氣氛,對著我說話(或者並不是對著我)。
「嗯?」我問。
我們正在一片漆黑的大路上走,我只能憑著天亮時份對這一帶的印象來塑造現時身處的環境、它的景貌。我只知道我們正踩在車輛可以自由駛過的灰色柏油路上,偶爾會有往上駛的私家車經過,短暫的強光勾勒友澤的背影;我們兩側有茂密的大樹,抬頭能隱約看見幾乎與山林融合在一起的夜空,僅此而已。
「要不我們把燈關掉吧?」友澤以平淡的語氣這樣說。
把燈關掉,我們要怎樣走呢?而且沒有燈的話,往上駛的車輛就很難發現我們了,那是非常危險的事。我一邊想,一邊默默看著前方完全不能稱為「路」的黑暗領域。但是,他並沒有等到我的回覆,便毅然把燈關掉了。
「我們把上衣也脫掉吧。」友澤說,也是和關燈的情況一樣,那只是一聲「知會」。
友澤把手電筒的光關掉以後,現在唯一亮起的光,只有我的手機。我往前方的路上揮舞了一下手機,幾乎完全沒有照明的作用,不過是柏油路上多了一塊橢圓形的光圈罷了。於是我乾脆把手機的燈關掉了,集中精神的注視著友澤的背影。現在只剩下完美的黑暗。
關燈之後,我們二人並肩行走,友澤好像被放逐到沙漠的戰俘那樣,肆無忌憚的、光脫脫的走在馬路中央。我不時轉身看看有沒有車,如果有車輛的話,可以先從遠處看見兩顆刺眼的光暈,那樣比較安全。不過我們還是依靠聽覺來判斷身後有沒有車輛。車輛駛近的時候,便跳回狹窄的行人路上。山路越來越斜,友澤走路的速度越來越快。應該說,他並沒有故意加快速度,只是我的體力開始下降,跟不上他的步速而已。
車輛經過的時候,不時把他那寬厚的肩膀照得白白亮亮。
「我決定車來了就跳出去嚇司機。」友澤一邊說,一邊像揮舞旗幟一般舞動著他的上衣。
「裸男應該沒有太大的殺傷力。」我笑著說。
大概走了半小時的路程,我們終於回到今天初來、佈滿帳篷的營地,周遭恢復了該有的光線。有三個穿著運動裝束的中年女人和我們擦身而過,他們正以我們聽不懂的方言聊天。
帳篷非常安靜似的盤踞在草地上。友澤憑經驗告訴我,如何辨別帳篷的主人是女生還是男生,還說看見女生的話就邀請她們一起玩。我們到附近一個大型的洗手間上廁所,出來的時候,發現有幾頭牛盤踞在燒烤場附近。
友澤把手電筒打開,胡亂照了一番,有時又把雙手扣在身後,就像那種夜間巡邏的保安似的姿勢。我知道他的心裡一定在幻想著一個什麼角色給自己擔演。
就在我們剛要離開這片營地之際,剛才被友澤照過的那個位於石級附近的帳篷,有個外國人走了出來,對著我們說了幾句不清晰的話。因為我們相隔得太遠,所以完全聽不到他在說什麼。
我和友澤互看了對方一眼,然後沒有理會那個外國人便繼續向上走。外國人也就回到自己帳篷裡了。
「他好像在這裡住了很久似的。」我說。
「有些外國人在香港過了居留期,於是便住到山上去了。」友澤說,「當然,也有些是為了省屋租的。」
回去的時候,我們遇到一頭牛。牠孤獨地站在空曠無人的大路上,從遠遠的地方一直注視著我們。當我們走近的時候,牠還發出哞哞的叫聲。直到我們在牠身旁走過,牠才靜下來,只顧著搖擺尾巴,我回頭的時候發現牠正凝視著我。好不容易回到我們的營地,雙腳已經軟得不行,實在走得太多路了。友澤反而覺得走得太短,完全沒有探險的感覺,於是又一個人出去。我一個躺在帳篷裡面發呆。友澤遲遲沒有回來,四周的環境又開始傳來陌生的聲音──颼颼的風聲打在樹林內,像有猛獸在陰暗處磨牙似的讓人渾身不自在,還有無以名狀的昆蟲交雜的鳴叫和大雨過後雨水打在泥地,發出像人的腳步似的聲音。四處無人的夜晚,這些聲音成為了現場的唯一。我拉開帳篷,沿著友澤出發的方向走,腳踏在雨後的泥地有一種黏稠的觸感,雨水不時打在肩膀上,山上的低溫使水珠比平時更冰涼。我撥開草叢的枝椏,前方有隱若的光線,甫出那片樹林之後就是直升機的停機坪,友澤正坐在那裡眺望對岸的景色,他回頭望了我一眼又轉回去。
「這裡挺適合聊天的,對吧?」友澤說。
「感覺滿有情調的。」我說。
「可惜在旁邊的不是女孩子。」友澤笑說,「那個大大的粉紅色帳篷裡面,一定有很多女生。我們應該邀請她們上來的。」
「裡面可能只有和我們擦身而過的那幾個大嬸而已。」我笑著回應,友澤也跟著笑了。
「唉,生活很無聊呢!」友澤把「唉」的聲音拉得長長的,一邊說,一邊用手機的燈光胡亂照射地面。
「偶爾上來露營一下不是挺不錯的嗎?」
「下次帶你去塔門,那裡的景色更棒!」
「你都不喜歡待在家的嗎?」
「回家也很無聊。」友澤說罷,站起身來,突然對住對岸大叫:「啊──」然後雙手撐著腰,稍稍停頓了片刻說:「沒有回音。」
「估計下面的人都給你吵醒了。」我說。
片刻之後,我看著像定了格似的海洋在不經意之間開始發呆。
「你不起來叫一下嗎?」友澤問。
「叫什麼?」
「叫什麼都可以。」
「靜靜坐著就好。」
「真無聊。」友澤繼續撐著腰,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大海,「梓彬啊,你不發點聲音的話,會被拋棄的。所謂『社會』就是專門為了拋棄掉那些不願意說話的人而存在。」
這個時候或許是需要啤酒的,可是我們只買了水,而且友澤不喝酒。
「友澤,畢業之後有什麼打算?」
「你呢?」友澤嘖嘖的苦笑了兩聲。
我遲疑了一會,然後回答:「不知道啊,可身邊的同學都開始在找實習,想盡辦法讓自己的履歷表豐富起來。」我說。
「我打算先工作一年,然後就把所有錢拿去旅行,再玩過一兩年,然後才回來工作。」友澤說。
「你父母不會反對嗎?不用給『家用』?」
「這種事情嘛,我弟弟會處理啦。不用我擔心。」
我們又陷入片刻的沉默。浩瀚的夜空與山下的景色交融,海就像是從天空瀉了下來似的,與天連成一片。看似一望無際的海洋上,有一座長長的,不知連接到哪裡的橋。零星的船隻就像星星般,毫無目的地飄浮在漆黑的海面上,深夜的海有屬於它獨有的安靜。底下的建築物閃爍著斑駁的燈光,使無星的蒼穹更為孤單,它就像一個遲暮的老人,正低垂著兩眼,沉默的注視著文明的繁華。
友澤繼續剛才的話題:「前幾天我爸約了個房地產中介出來,叫我去看看新房子,」友澤與夜空對視了一眼,接著說:「他給我買樓了。」
「真好。」我說。
「不用煩買樓,不用煩什麼家庭責任。我現在就欠一個女朋友而已。」友澤笑了笑,然後繼續說:「三十歲前能找到女朋友嗎?」
「感情的事,急不來吧?」我說。
「你當然不急呀!我都二十八了!」友澤說。
「真的假的?原來你已經二十八?」我問。
「我沒有提起過嗎?我讀好多年書了。」友澤說。
「看樣子真的看不出來。」
「中學畢業之後,讀了個基礎文憑,然後又到了國外『工作假期』,回來之後又重新讀了個高級文憑,然後又回到這裡讀四年制的大學。」
「很漫長。」
「沒法子呀,不念書好像沒有什麼可以做了。」
「沒有什麼可以做了」這句話,就像是一句將被證實的預言,敲打著我空殼似的心房。所謂的意義又是什麼?大學畢業之後,我們將在有盡的餘生之中不斷工作,直到退休。然後用老邁、無力的雙手打開存摺,用欣慰的目光打量上面窮盡一生爭取回來所謂的「努力」的憑證。這就是我們趨之若鶩的意義嗎?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