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春分的早晨,提著棕色皮箱的醫生一臉頹色地走出大宅,臨走前還回頭嘆了口氣。下一名訪客則是一身宛若守喪黑衣的保安部成員,靴子沈重地踏在磚路上,有如報喪的鐘聲。與此同時,一隻無所事事的喜鵲停在了窗外的櫻桃樹上,與殷殷期盼的山雀交頭接耳。山雀長吁短嘆道:
沒想到奧黛塔小姐會病得這麼久,如果小姐真的怎麼樣的話⋯⋯她小時候也生過一場大病,也和這次一樣嚴重,或許早就落下病根了。我記得那時夫人還在醫院工作呢。
喜鵲語重心長地分享一椿往事:
我的小姐妹,妳沒聽見嗎?醫生都跟公爵夫婦說該準備棺材了。這真像老尤蘇波夫公爵家發生過的事。聽說當年老公爵非常疼愛齊娜伊達和塔蒂亞娜兩姊妹,就像這家的老爺一樣,誰能想到塔蒂亞娜公爵小姐還沒出嫁就過世了,那時老公爵父女是多麼傷心欲絕啊⋯⋯
山雀吃驚得忘了要鳴叫,眼睜睜地看著喜鵲一躍而起,挾著新得來的秘密飛向涅瓦河畔。八卦也有如發酸的果醋一樣自僕人們的口中醞釀而出,議論從洗衣房傳至廚房,溜到花園牆角,踩在馬蹄鐵下,而且似乎有往大宅外擴散出去的趨勢。
人們拿起上一代的尤蘇波夫公爵家來對比維榭洛夫公爵家,發現實在有太多相似之處。當家公爵同樣都是獨子,與妻子也只有兩個女兒。倘若尤蘇波夫公爵家的憾事在維榭洛夫公爵家重演,吉賽拉小姐便會和當時的齊娜伊達公爵小姐一樣,變成古老家族最後的繼承人。(註1)畢竟,那位塔蒂亞娜公爵小姐甚至還健健康康地活到了二十二歲,才被一場傷寒奪走了性命,本就體弱的八歲小孩能熬過去嗎?
再天真如孩子們也逐漸拼湊出,這些串聯起來的話題將導向怎麼樣的臆測。聽著平日熟悉的臉孔吐出這些話,帕維爾莫名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滑過喉嚨,阿列克榭抿住嘴唇,縱然困惑,卻又敏銳地意識到這些話語將宛若詛咒般揮散不去。而吉賽拉一言不發,手指緊緊揪著喪服的袖口,壓在身側忍耐。
她始終在做第一個孩子應做的事:保持理性、保持冷靜,盡可能掌握家中的狀況,且必須知道得比所有人還要更多。只有那麼一次,他們探訪完後,獨留她在房內,靠在母親懷中安靜地爆發,彷彿深海的熔岩。
「拜託。不要讓莉訶把她帶走。」女孩低聲請求,壓抑含在喉嚨裡的哽咽,紅髮流洩在母親臂彎裡。
那些閒言碎語總會在發現主人們現身時消失無蹤,但他們早就聽見了。在塞西莉求助於以往求學的醫學院,詢問可行的新療法時,迪米崔.齊格蒙維奇盤查出曾討論這些話題的僕人們,給予嚴厲的警告,讓所有流言頓時鴉雀無聲,彷若從來沒有掀起波瀾過。
忠實的老杜尼亞莎對一切冷眼旁觀,皺巴巴的手把縫製好的護身符按進小姐的掌心。吉賽拉輕聲道謝,照著老嬤嬤吩咐的,收進領巾底下。
「小少爺們,你們也各拿一個。」老嬤嬤鬆開手,遞給他們繡有紅色十字架的護身符,與吉賽拉的別無二致。「別讓莉霍拉德卡(註2)接近你們了。」
孩子們不安地彼此對望。他們隨身攜帶護身符,趁著塞西莉夫人不注意時,把杜尼亞莎準備給奧黛塔的那一份悄悄塞進她的枕頭下(他們已經塞過了幾張卡片和糖果),然後安靜地等待與祈禱。
彷彿他們的祈禱生效了,奧黛塔的病終於在四旬期(註3)要結束時漸漸好轉。所有人由衷地鬆了一口氣。而距離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大公的葬禮起,已經過去了兩個月。
維榭洛夫公爵的宅邸不再傳出孩子的笑聲,花園裡也不再有奔跑的嬉戲聲,更沒有對著逐日綻放的春景所發出的驚嘆與歡喜。烏雲籠罩著大宅,伴隨時間流逝,時不時會有隆隆作響的雷聲與一閃而逝的閃電劃過天空,卻從來沒有降下哀悼的雨水。
當帕維爾路過面向花園的翼樓時,偶爾會看見小女孩坐在二樓的窗邊,望向微風與鮮花構成的美麗春日,藍色的大眼卻沒有半分喜悅或渴望。
她曾說過,春天花開時,是小花園最漂亮的時候。但在這漫長的冬日終於結束後,孩子們的期盼卻有如積雪底下的幼苗,無聲無息地受凍、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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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尤蘇波夫公爵家的爵位傳承是當時蔚為知名的時事,因為妹妹的未婚與早逝,齊娜伊達‧尤蘇波娃成為了尤蘇波夫家族與其龐大財富的唯一繼承人。她的美貌和富裕吸引了許多追求者,甚至包括外國王族,保加利亞王子巴騰堡的亞歷山大,但她最終選擇了費利克斯.埃爾登斯坦─蘇馬羅科夫伯爵為丈夫,尤蘇波夫公爵的頭銜也冠到了蘇馬羅科夫伯爵身上。
註2:莉霍拉德卡(Лихорадка)是斯拉夫民族神話裡會讓人生病的女性精怪,在現代俄語中意思是發燒,名字正源於厄運Лихо。莉霍拉德卡被認為是希律王的女兒,有九到九十九人不等,為了避諱,口語中會稱呼她們為小姐妹、阿姨或客人。
註3:四旬期(Пасха)或譯大齋期,在復活節前的四十天,基督徒會守齋,不得食用溫血動物的肉類。
補充一下東正教的護身符,造型長得像個小香包:
依據東正教的傳統,每個護身符都該包含來自聖葬的鮮花、浸油的棉花、教會的沒藥以及用於聖像壁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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