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一次喜歡上看書是什麼時候?
這道問題,其實跟問『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喝酒』有異曲同工之妙。兩者皆是無法確切地認知到,自己是在何時何刻開始喜歡上那樣事物的問題。
那一切,仿佛都是潛移默化所產生的傾向。自己在無意間接觸到它,然後開始摸索它的氣味與輪廓,而後再從外至內地逐漸了解它的涵義。等到察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探索到一個極為深入的境界時,才驚覺自己已然泥足深陷到無法自拔的地步。
為了回答這問題,我在回憶的倉庫裏翻箱倒櫃。在左思右想、苦思冥想了一番以後,我大概回想起那個契機點是發生在我人生的哪個階段。我想,那一定跟我小學三年級當上圖書館員一事有莫大的關聯。
依稀記得那時候學校剛剛購入了大量書籍,目的就是為了在校內設立一個全新的圖書館(建誠小學以前並沒有圖書館)。為此,校方當然必須徵會員來打理相關的事務。對於這件事,雖然學校的官方說詞是『讓學生出於自願去參與』,但其實背地裏每個年級的班主任都會強制性地挑選班上至少兩名學生去加入圖書館學會。
而我因為曾經有一天,把蘭姨在我生日那天送我的一本名為《文森特與他的松鼠朋友》的兒童讀物帶來學校看,就被班上的同學一舉推薦去當圖書館員。
「顏俞拓有看書的習慣,讓他當準沒錯的。」那時候,班上的同學齊心協力地向班主任傳達這個概念。想也知道,他們當然不是真心覺得我適合擔任那個職務,他們只是純粹想要找個代罪羔羊來為自己開脫罷了。
這也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人類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毫不猶豫地讓別人當自己的替死鬼,就連小朋友也不例外。只因為當圖書館員會壓縮到他們的玩樂時間,所以他們決定在這個危機四伏的時刻,先合眾人之力把一個人推出來獻祭以求自保。
班主任眼見全體學生都極力推薦我,也只好順應民意委派我擔此重任。
不過,就算他們成功把我推下火坑,兩名圖書館員的職位依然還有一個空缺尚未被填補,這也代表狡詐的他們其實還沒完全度過這個難關。這群無恥之徒當中的其中一個將會遭遇與我一樣的命運,被這極其惡劣的所謂『少數服從多數』的眾議所迫害。而更為好笑的是,當班主任詢問第二位人選是誰的時候,那群家夥竟然集體陷入了噤若寒蟬的狀態,跟他們剛剛推舉我時所展現的熱烈完全不一樣(大概是彼此心懷鬼胎,卻又不敢貿貿然行動所致)。
就在這場票選圖書館員的班會陷入膠著之際,一道來自一名女生的聲音突然打破了沈默。
「我可以當。」坐在我左上方的澄青,舉起手說道。
話音剛落,坐在我旁邊的青山也舉起了手,「我也要當。」
沒錯,雖然以上敘述了人類為了自保所顯露出的醜惡,但無可否認的是,在眾多如此醜陋不堪的人類當中,依然存在著一些內心充滿善良和同理的美好的人。
毫無疑問的,這兩位剛剛舉起手打算陪我一起赴湯蹈火的朋友,都能被歸類成那種美好的人。
「很好,那我們三年級班就有三位圖書館員了,還比別人班多一個。」班主任滿意地點點頭,「好,終於搞定這檔事了,那我們繼續上課。」
那天上完課以後,班上的同學急匆匆地跑出教室,皆朝著各自原本計劃好要去的地方玩耍,已然忘記了自己剛剛的所作所為。
這也難怪會有人說,孩童的殘酷有時候遠勝於大人。他們可以捉住蜻蜓,用棉繩綁住它的尾部來當風箏玩樂,也可以把裝滿水的水壺灌入螞蟻窩中重現舊約聖經的大洪水,而那些沒有能力去建造方舟的螞蟻只能全體溺死在洪流當中,更甚者還試過把一個蜘蛛放在成群的紅蟻當中,欣賞牠與紅蟻的搏鬥,最後因寡不敵眾而落入慘死的下場。
「那些人都不知怎麼搞的,無端端推你出來幹嘛呢。」青山一臉氣呼呼地說道。
「對啊,那個張文遠真是太可惡了,每次都讓別人當他的擋箭牌。」澄青撅著嘴,看起來也非常生氣(張文遠就是剛剛帶頭起哄把我推出來獻祭的男生,是一個在建誠小學裏出了名的小流氓)。
看著他們生氣的表情,心裏原本有些不是滋味的我突然撲哧笑了出來。
「你們別一副比我還要生氣的表情啊。」我笑道,「其實這也沒什麼的,反正我對看書並不抗拒,就當作領了個免費看書證也不錯啊。」
「不知道圖書館裏會不會有漫畫呢。」青山摸摸他的下巴。
「怎麼可能會有,你就別發夢了。」澄青毫不留情地打破了青山的美夢。
翌日,當我們三人在放學後參與圖書館學會的第一次會議,聽過學會的顧問老師稍作說明以後,才知道身為圖書館員的工作看似簡單但其實非常繁瑣。這當中包括每次有新書來貨時,需要為那些新書包上透明的塑料書皮以作保護用途,再將之排列在相應種類的書架上面;有學生來找書時,也必須透過對方的描述與需求,盡可能地推薦相關的書籍給該位學生;記錄好每位同學借還書的時間,以及向遲還書的學生征收罰款;必須時時刻刻保持圖書館內的清潔,切勿讓書架上的書本因久未清理而蒙上塵埃,圖書館內閱覽處的桌子和地板每天都必須打掃幹凈……
青山聽到一半的時候,就忍不住在我耳邊對我說,「我有點後悔耍帥陪你來當這個什麼圖書館員了……」
澄青則是一臉既來之則安之的神情。她是這麼說的,「反正都決定要做了,那當然就做到最好啊,呵呵。」
圖書館員的值班時間是下課時間的三十分鐘,以及放學時間的一個小時。每個會員在每星期都會負責一個下課時段和一個放學時段,也就是總計每星期一小時半的值班時間。經過顧問老師編排好時間表後,我發現我半小時的下課時段與青山重疊,一小時的放學時段則是被排到跟澄青一塊兒,不曉得是顧問老師有意為之,抑或是上天的眷顧。
雖說校方開設圖書館的用意,是為了提升學校的閱讀風氣,以及引導學生們通過書本去接觸一些課外的知識,開拓一下自己的視野。但事實層面上,是幾乎百分之九十五的學生都對閱讀絲毫沒有興趣,對他們而言與其呆呆地坐在圖書館裏看書,還倒不如到草場去踢足球更快活。
這樣也導致了身為圖書館員的我其實不曉得值班的意義是什麼。我每個月所面對的學生咨詢與借還書大概一個手掌就可以數得完(而且還有剩)。這讓我不禁想到,假如蘭姨的面館每天都這麼門可羅雀的話,那肯定早就關門大吉了。
「妳不覺得,我們在這裏是多余的存在嗎?」有一天在放學後的值班,我忍不住這樣問澄青。
「怎麼說?」澄青的頭上冒著問號。
「就是很少……或者根本沒有人會來圖書館,那為什麼我們還得在這裏像個傻子一樣的值班?」
聽完了我的闡述,澄青陷入了一陣沈思。只見她用左手不急不徐地把車架上的書籍一一歸還原位,右手的食指則撓著她的麻花辮。
待了好一會兒,她方才露出一副『應該是這樣吧』的不確定表情,對我娓娓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一,今天剛好有人想要來借書,然後我們卻因為覺得這份工作不重要而翹班離開,最後導致那個學生因為無人咨詢而敗興而歸的話,那他不是很可憐嗎?」
不知怎的,在澄青說完那一番話的瞬間,我的心跳突然間變得好快好快,快到好像要直接從胸膛撞出一個破口躍出體外那樣。
「妳……妳說得很有道理。」雖然我沒有照鏡子,但我知道我現在的臉頰一定是通紅的。
「對吧?呵呵。」澄青笑著說道。
嗯,對於『人生第一次喜歡上看書是什麼時候』這個問題,我大概可以回答說:自從三年級當上圖書館員以後,我每個星期都用那因為學校的閱讀風氣始終培養不起來而讓我非常空閑的一個小時半的值班時間來看書,然後不知不覺間已經在三至六年級的這四年內看完館內的全部藏書。而喜歡上看書這件事,大概是以成為圖書館員為契機,而後在那四年間所培養起的興趣。我能給出的,就是這麼一個含糊不清、周身皆呈灰色狀的難以確定的答案。
但是事情吊詭的地方就在於,如果你把『人生第一次喜歡上看書是什麼時候』這個問題換成『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她的』,我卻又可以一撇以上那種摸不著邊際的答法,確確實實地告訴你我是在哪一年、哪一天、哪一時刻、哪個地點、哪個情境下開始喜歡上她的。
那就是她在圖書館內回答完我的問題,然後笑得把雙眸瞇成弧月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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