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第一次露營,前晚我沒有睡好,躺在帳篷裡總被陌生的聲音吵醒。我一直在半睡半醒的狀態,直到淡白的日光穿過帳篷曬在身上才意識到已經天亮,當我走出帳篷的時候,友澤已經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到西貢市中心。我們徒步下山,走了很久的時間才回到鬧市。在一家非常好客的茶餐廳點了兩份有英式炒蛋的早餐。穿著潔白的茶餐廳制服的阿姨熱情的拉了兩張椅子來,讓我們把沉重的背包和營具放在椅子上。我習慣每天早上喝一杯熱奶茶,不加糖。
吃過早餐之後,我們一起回到學校。今天是星期日,從走廊看到盡頭,宿舍變得份外寧靜,每一家的房門都牢牢關起來,就像是正在進行某種宗教儀式似的拒絕了一切的異教徒,使走廊多了一份莫名的莊嚴。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洛文不在,於是把營具放到洛文的衣櫃旁邊。他的電腦忘記關掉,上面的音樂播放器還放著Beatles的Hey Jude。
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輕快的音樂讓我萌生睡意,我決定去洗個澡,然後再睡一會。睡醒之後已經三點多,播放器的音樂早已停止播放,可是洛文還沒有回來。我穿上墨綠色的Uniquo純色衣服,換了一條淺藍色的牛仔短褲,繫好New balance休閒鞋的鞋帶,出門吃午飯。
溫暖的陽光撤在草地上,黑色的貓咪趴在石欄睡覺,有人經過的時候也不起來看一眼,耳朵微微抖動著,像是在做什麼奇怪的夢。宿舍附近的一片大草地,聚集了一群人在聽音樂,好像是音樂社的活動。一個人彈著木結他,另一個人雙手握著麥克風,自由自在地唱歌。我沒有戴眼鏡,所以看不清唱歌的是誰。當我湊過去看的時候,我才發現正在彈結他的是洛文。
人群就這樣坐在草地上,面帶著幸福的笑容在享受音樂。微風宛如從波希米亞的平原吹來,帶著醺醉的愉悅,輕輕觸碰細碎的短草,順著音樂輕快的節奏搖擺。我站在不遠處觀望了一會兒,人群中有一個熟悉的面孔從裡面鑽了出來,那個人正是明里。
明里很快也看見了我,她向我投來一個友善的笑容,這是我從認識她而來從來沒有看過的、美麗的笑容。
「我臉上有東西嗎?」明里問,再次泛起沁人的笑臉。我才意識到我凝視了她很久。
「不是。」我回答,「只是好像沒有見過你笑,所以愣住了。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好。」
「我笑得好難看?」明里摸了摸自己雪白的臉頰,滿是疑惑似的看著我。
「怎麼會?」我回答,聲音比剛大才了些,我意識到自己反應有點過大。
「那就好了。」她說。
「你的腿好回來了嗎?」
「腿?」明里似乎把一個多月前的事忘記得一乾二淨。
「就是上次的,跳舞的時候腫起來的腳傷。」我說。
「好起來了……吧?」她說,然後微微拉起黑色長裙到自己的小腿位置,看了看自己的腳踝,腫起來的瘀傷沒有了。
「那就好。」我回答。
「那你呢?」明里問。
「我沒什麼大礙啊。」我說,「跳舞比較容易受傷吧?」
「其實也不是只有跳舞才會受傷的,人都很容易受傷。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不過我們該幸慶的是,能療傷的方法有很多。」
「例如聽音樂?」我笑著說。
「居然聽明白我在說什麼。」明里又笑了。溫柔的笑容和波希米亞溫暖的風。
「藝術就是一種宣洩情緒的好辦法,不是嗎?」我說。
「所以我才喜歡跳舞啊。」明里說。
在不知不覺間,原來我們已經離開了剛才的那片草地,並肩的往著未知的方向前進。我們不時踩在落葉上,葉片發出簌簌的清脆的聲音,我們就像在很早以前已經認識似的,在聊天的過程中忘記時間的存在。
「不過很矛盾,有時候跳舞就是會受傷,可是那種受傷的感覺卻很實在,然後心靈的痛楚仿佛被轉移了似的,正被那種身體的痛感消解。」明里一邊說,一邊撫摸著自己的前臂。
「可能是因為精神的傷痛,我們無法用手去觸摸,於是那種痛被肉體隔絕,使我們內在更痛苦。我們唯一能觸摸得到痛楚,只有那實在的傷口。人就是很奇怪的生物,明知道會痛,還是本著好奇心,用骯髒的手去觸摸傷口。」
明里淡淡的笑了,黑色的髮尾翹起的部份不時輕掃她雪白的臉頰。我們一路漫無目的的走著,我連自己要去吃東西的事也忘記了,直到饑餓感襲來我才記起。
「要一起吃東西嗎?」我問。
「可以的話,我也想。可惜今天有約。」明里說。
「太可惜了。」
「可以的話,可以陪我一起走到學校大門嗎?」明里說話的語調非常輕。
「當然沒有問題。我也打算到外面的餐廳吃飯。」
謝謝你。明里說。一陣莫名的痛感湧進我的胸腔,我無法解釋當中的原因。我們一路走到學校的大門,明里在那裡停了下來,說要等人。走之前我主動提出交換電話號碼,並真誠的告訴她,希望之後可以再見面。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們可以多聊一會。」我說。
「梓彬,只要你需要我,我會在的。」明里說。我們在校門前道別。不久,一輛月光藍的保時捷停在校門,明里坐上副駕的位置後,車便沒有遲疑地發動,一聲悶響之後,消失不見。
我從社交平台找到明里的帳號,她很快便接受了我的交友邀請。她的相片不多,沒有個人照片,全都是風景相。每張照片都配有一句看不懂什麼意思的日文字,只有偶爾的照片附有中文字的描述。
十月已經開始第四周了,身邊的一切可以說是沒有任何變化,也可以是在微妙之間產生了變化。即使我和柏婭經常上同一節的導修課,我也好像很久也沒有再見過她似的,或許那是我的潛意識故意掩蓋了她的存在吧?
專心研究拍攝的友澤,和擅長拍攝的小麥色女孩多了一個共同的喜好。友澤好像覺得自己已經在學術領域精通了似的,開始轉向進修攝影的技巧。之後的課堂友澤乾脆和她坐在一塊,方便下課之後一起去研究攝影的事。往後的時間,他們都一起吃午飯、下課之後一起到自修室複習。我為了不打擾他們,於是選擇自己一個吃飯和溫習。各科的期中試的成績終於出爐,我全部都沒有當掉,甚至考得不錯,當然友澤考得更好。
十一月發生了很多事,學運的火苗不但沒有被澆熄,反而像野火一般蔓延到社會上。學校又面臨著要停課的情況。來上課的人越來越少,大家都把精力投放在參與遊行、聲援被捕人仕的運動上。幾乎每一節課都變得很冷清。我已經有將近一星期沒有見過炸彈,聽其他同學說,好像在某間大學院校看見疑似是他的身影。父母要求我每晚向他們報平安,甚至叫我回家住幾天也不要待在宿舍。我和他們說宿舍很安全,而且你的兒子只是一個鼠輩懦夫,又怎敢參與什麼社會運動呢?
自從社運爆發之後,這種冷清的感覺還滲入到宿舍的每個角落。休憩室的電視沒有再被打開過,我曾一度以為它壞了,結果打開的時候還活得好好的。這幾天洛文都很晚才回宿舍,有時甚至不回來。有一晚他回來的時候右手裹住了紗布,說是被「東西」燙傷,我也沒有多問。
洛文不在宿舍的日子,我一個人不知道可以做些什麼。於是打開電腦看新聞直播。每一個新聞台都播放著幾乎一樣的東西,可是卻可以用截然不同的立場去報導同一件「事實」。我看著和我年紀相約的年輕人被警察踩頭;看著一個瘦弱的男生滿口鮮血被按在地上;我看見有老人被推倒。
有一段時間,我選擇再也不看這樣的新聞,讓自己的生活重回正軌。又過了一段時間,我選擇強迫自己看這樣的新聞,測試自己的心有沒有麻木。只要能感受到心痛,我便慶幸自己還活著,同時又為自己那苟且活著的生命而感到羞恥。
我買了許多啤酒,喝得大醉之後便躺在床上,睡醒又設法讓自己再睡。
「梓彬,只要你需要我,我會在的。」明里的聲音像囈語一樣纏繞在我的床邊,後來甚至能看見她的樣子,我試圖捉緊那飄浮不定的幻像,最後卻只有落空的希望。
「梓彬,只要你需要我,我會在的。」她在我耳邊用溫柔的聲線對著我說話。我抱住明里,和她擁吻,我需要她,即使我不知道她需不需要我。不,記憶是什麼時候開始出現錯亂的呢?這一切根本沒有發生過。在片刻的酒醒之後,房間依舊漆黑一片,電腦沒有關上,所以新聞直播繼續無情地播放,而且急速得像個呢喃的和尚,背誦著超渡惡鬼的經文。我聽著仿如經文的現場旁述,毫無招架的力量,我不是英雄,我只想痛哭一場,然後跳進只有明里的夢,可是這裡是現實,這是連哭也感到奢侈的現實。
夢醒了,隨伴著劇烈的頭痛在天亮時份不動聲色的襲來,不帶半點憐憫和慈悲。
*
星期一的早上,我如常上課。
社運的爆發沒有導致學校再度停課,校園各處依舊聚集著一大群青春洋溢的學生,學校好像沒有具體的變化,他們仍然有秩序地等候久久未來的升降機,親切的保安仍會對每一個投向他的眼神說早安,唯一稱得上變化的可能只有那單薄的貼滿了文宣的牆身。
小麥色女孩以自己的名義組織了一隊大學新聞台,他們開了一個社交平台的專頁,只招攬熟悉的人加入,以義務性質到遊行的地點採訪。《戲劇理論課》的中段休息時,小麥色女孩走到友澤和我面前,雙手支在書桌問:「友澤,你要不要加入?」我在她的臉上已看不見任何夏威夷的風情。
「我再考慮一下吧。」友澤回答。
「為什麼呢?這可是一件意義重大的事呀。」小麥色女孩不解地看著友澤。
「我得看看有沒有時間嘛,你就讓我考慮一下吧。」友澤支支吾吾地說,然後翻開筆記,用藍色的原子筆漫無目的地亂圈。
「那好吧。」小麥色女孩沒趣地走開了,走之前也沒有看我一眼。
「怎麼了,你沒有興趣嗎?」我問。
「你知道他們的採訪不是合法的嗎?」友澤吞吞吐吐地說,說話的時候還刻意降低了聲量。
「不怕被抓嗎?」我問。
「唉,她當然不怕啦。她自然有很多方法保障自己。她在每間大學都有相熟的朋友,基本上就是每去一個地方都有朋友接應自己的那種人。」友澤說。
「難怪。」我說。
「梓彬,你有去過現場看看嗎?」友澤問。
「怎麼了?」
「我認為那會是個創作的好機會,你看看。」友澤說罷,從背包裡掏出新買的那枚相機,給我看裡面的照片,每一張都被他調成黑白色,拍攝的角度是在高處拍下去的,有些則是以滿滿的人群作為前景,聚焦在一家破碎的餐廳內。
「是不是很有感覺?」友澤問。
「不會有危險嗎?」我問。
「有什麼危險?最重要是懂得『走位』。」友澤一邊說,一邊撥動相機的輪盤,一幀幀黑白色的照片像走馬燈一樣在我眼前跳動。
「給你看看一張非常棒的照片!」相機內展現的,是一張示威者的照片。雖然是戴著面罩,但憑著那身材和髮型,一看就知道是個與我們年紀相差無幾、身型臃腫的男性。他穿著純黑色的衣服,戴著黑色的單車頭盔和白色的工地手套,手上端著一瓶汽油彈。友澤喜孜孜地笑了。
「怎麼樣?」友澤問。
「難怪你今天特意坐我在旁邊,原來是想向我炫耀你的相機。」
「也不完全是啦。」友澤笑說。
「你是怎麼拍到的?」
「If your pictures aren't good enough, you aren't close enough.」友澤引用Robert Capa的名言說。
「不過這種照片不能被人看到吧?」我說。
「但你不覺得拍得很有感覺嗎?一看就很有藝術性呀,何況蒙住面誰會知道這個人是誰?我說,如果他是我們的同學,你也不會知道,對不對?你再看看!」友澤好像非常滿意這張照片。
他解釋這張照片如何應用三分法、黃金比例和用了什麼光圈、快門諸如此類的東西。友澤這個人無論做什麼都會在事前做許多理論性的資料搜集。我沒有閒心聽他的解釋,於是把注意力放回教授的說話之中。下課之後,友澤沒有問我要不要一起吃飯,我知道那是因為他要和小麥色女孩吃飯,為了避免尷尬所以就沒有叫我。所以我識趣地收好書包準備離開,離開之前友澤截住了我。
「喂,梓彬!你要不要也加入攝影學會?」友澤問。
「我對攝影沒有太大的興趣,何況我連相機也買不起。」
「相機這種東西嘛,省點錢就能買了。」友澤笑了笑,接著說:「這樣吧,十一月尾我們攝影學會在新教學大樓的體育館有個攝影展,可以的話你也來看看,或者能讓你愛上攝影呢。」
「原來你的目的是宣傳,你直接跟我說就好了呀,不用繞圈子。」我說。
「不完全是,不完全是。」友澤尷尬地笑了。升降機剛好來到,他便和小麥色女孩擠進去消失不見。
*
星期二的早晨,我翹課去了學校食堂吃早餐。說起來真矛盾,今天是早上九點的課,十一點下課,如果教授仁慈的話,十點五十分便會放我們走,然後我就可以趕上十一點賣完的早餐,但這種情況非常少,一般只有超時,從來沒有準時。我覺得餓著上課實在太辛苦,於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有了提早半小時到食堂吃早餐再去上課的習慣。可我還是敵不過懶床,起來的時候已經八點三十分,我本來可以趕上九點的課,但我選擇了翹課去吃早餐。休閒的星期二,大部份學生都趕去上課,整個食堂幾乎只有我一人,晨曦的陽光撤在落地玻璃窗,寬闊的空間感使人的心情變好,我坐在望窗的高椅子位置,一邊享受我的牛油多士,一邊看著青春洋溢的女孩子經過。奇怪的是,今天多了許多穿著中學校服的學生穿梭在校園的各個角落。
吃過早餐之後才十點半,距離下一節課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於是我打算到電腦室找老舊的電影看,打發一下這段空白。穿過新教學大樓的一條長廊,看到許多掛有學系名字的攤位並排連在一起,我才知道原來今天是大學開放日。
許多髮型一式一樣的中學生像農場裡的鵝一樣,脖子伸得很長去湊近到各個攤位。其中一個學系特別受中學生青睞,尤其是男學生。
那個攤位的旁邊立了一塊約一點五米高的古書,就是那種深藍色封面的線裝書。上面寫著「中文系」三個大字,這個裝飾物雖然很吸引,但顯然地大家的目光也不是投在它身上的。
我本著好奇心走過去看的時候,才發現站在攤位裡的是淼,她穿著一襲米黃色的棉麻背心長裙,斜背著一個小巧的皮革手提袋。起初她也看不見我,直到她的同學走來頂替她的位置,然後她走出來到自動售賣機買飲料時才看到我,巧合的是,她這次也和第一次見面那樣,扭不開瓶蓋。
她瞪了我一眼,然後站到售賣機一旁,裝作若無其事的繼續扭那瓶橙汁。於是我也跟著她買了一瓶橙汁,然後就這樣默默的看著她扭了三分鐘的瓶蓋。我知道她就是嘴硬,明明擰不開,偏偏不想讓我幫她。
蟬鳴以規律的頻率繼續不知疲勞地鳴叫,陽光剛好落在自動售賣機的玻璃上,飄浮的塵粒隨處可見。我遞上手上那瓶已經擰開瓶蓋的橙汁給她。
「你怎麼不能直接地說『我來幫你開』呢?你這個人真的多管閒事!多管閒事就算了,你還得用這種『別扭』的方法來幫助人,真是讓人不舒服!」淼說罷,搶走我手上那瓶橙汁。
「可是你也沒有開口叫我幫助呀……」
「真的被你氣死了。」淼喝了一口橙汁,說話的語氣很快又平靜下來,「你不用上課嗎?」
「翹課了。」我回答。
「壞學生。難怪傻頭傻腦的。」淼說,「既然有空,就過來看一下我們的攤位吧,有東西送啊。」
我們又回到那個「中文系」的攤位,男學生已經比剛才少了很多。攤位上放了許多手作的精品,例如是仿照竹書外型所造的筆袋、線裝書模樣的筆記和印有水墨畫的文件夾等等,淼說這都是她構思出來的東西。
「造得很精緻。」我說。
「那當然,因為是我造的。」淼又重複了一遍。
「話說,戲劇社那邊排練怎樣?」
「那個嘛……我退出了。」淼用含糊的聲音說。
「退出了?」
「他們找了別的人來演哈帝斯。」
「那你也不用完全退出吧?劇本是你寫的,你可以做幕後的工作呀。」
「如果不是我喜歡的東西,那我寧願完全不要呀。我說要演哈帝斯,那我就得是哈帝斯。要我站在黑黑的舞台後面,看著別人糟蹋我的劇本,那是不可能的。你明白嗎?」
「然後你就乾脆退出了?那你劇本怎麼辦?」
「就是因為這樣我和劇團的人吵了一架。最後他們決定棄用我的劇本,把舊版本的希臘神話『奧菲斯』演一次就算了,真是無聊透頂了!」淼一口氣說完,停頓了片刻,腦袋好像又有新的想法在運轉,然後又說:「不,應該說是我不讓他們用我的劇本,然後瀟灑的一個人離開劇社。哼!」她像是要整理亂放的文件夾一樣重新編排了自己剛才說的話。
「劇本寫得不錯啊,就這樣少了出演的機會,不是很可惜嗎?」
「可惜是可惜,所以他們現在更應該後悔找別人來頂替我。我討厭被別人取代,你明白嗎?何況我已經把自己的劇本拿去投稿了。總會有其他人欣賞吧?」她堅定地看著我說。當有中學生來諮詢的時候,她又重拾回對待陌生人的那種溫柔的態度。
沒多久,淼的兩個同學買飯盒回來。兩個都是女生,比較矮小的那個拿著三人份量的飯盒,留著厚實的冬菇頭髮型,戴了一副完全是圓型的黑框眼鏡。另一個女生比較瘦,穿著柔軟的黑色傘裙,非常斯文的造型,但樣子看起來有點老成,就是好容易被人誤會是老師的那種長相。
「我們幫你買了米線,但不知道你要喝什麼,於是隨便點了。」矮小的那個說。
「沒關係,我什麼都可以,謝謝!」淼說,然後興高采烈地打開膠碗,熱騰騰的蒸氣從裡面湧出來,淼感覺更高興了,「啪」的一下扳開木筷子。
他們坐在攤位裡吃米線,有中學生來的時候就站起身趕忙地介紹,瘦瘦的那個女生雖然不愛說話,但吃東西的速度非常快,似乎是想省下吃東西的時間來應付人流。
很快地,她們製作的小禮物已經所剩無幾,矮個子女生說要回去中文系學會的那個房間補充,淼卻主動地說她去拿就好。我留在那個攤位有點尷尬,於是跟著淼去那裡幫忙。
淼說中文系學會歷年來都是設在舊教學大樓那邊的地下層,那個房間比宿舍的房間只是大一點點,而且冷氣機時好時壞,開不了的時候房間便會變得非常熱。她們曾經告訴過學校的管理層去修理,但學校的人來檢查的時候,冷氣又神奇地乖乖聽話,完全沒有她們所說的時好時壞,於是管理層便沒有再理了。
我們坐升降機到達底層,可能是因為這裡的使用率比較低,而且又是早上的關係,學校為了節省電量,把底層的光線調到非常暗,冷氣更加不用說,那不過是比外面涼快一點點而已。
從升降機右拐,有一條長長的、天花板左右兩邊有一排圓型LCD燈的走廊,走廊兩側都有房間,但好多已經荒廢了。淼說其他學會早已從底層搬到另一座新的教學大樓,那邊的房間更大,而且光線充足。她們也曾經向管理層申請過調房,但沒有得到批准。
「燈壞掉的那裡就是中文學會的房間了。」淼指著走廊的盡頭,上方沒有光線照到的那個房間。
我們推開房門,先是一陣霉爛的氣味撲進鼻子,然後映入眼簾的,是遍佈整間房的紙皮箱。淼打開掛在天花板的吊燈,燈泡像剛睡醒那樣,緩慢地閃爍了好幾下後才完全亮起來,雖然吊燈看起來滿有情調的,但光線並不夠亮,房間昏昏暗暗,只足夠讓我們看清雜物的輪廓。吊燈被冷氣機吹出來的冷風弄得輕微地搖晃。遍佈紙皮箱和雜物的房間只留下一條狹窄的通道。淼把紙皮箱挪到另一張稍有空位的桌面上,然後走到更深處尋找放有小禮物的箱子。
「阿嚏──」淼一邊找,一邊打噴嚏。
「這裡塵也太大了吧?」我說。
「所以我每次也很討厭來這裡,一來到我的鼻敏感又犯了。」她一邊說著,一邊瞇起眼睛,一副又想打噴嚏的樣子。沒一會兒,房間的燈泡突然閃爍起來,整個環境接近完全漆黑,只是偶爾有幾秒亮起微弱的光,但很快又滅了。淼好像習慣了似的掏出了手機作照明,繼續尋找那箱小禮物。
「你們有後備燈泡嗎?」我問。
「有是有啊,但我們都不夠高裝上去,所以一直在用這個時好時壞的燈。」
「你們應該招攬一些高高的男生進來做雜務。」我說。
「才不要,男生有時候比女生更麻煩,你看看學長就知道了。」淼說罷又打了個噴嚏。
「那是因為學長纏住你才變得麻煩,不是所有男生都麻煩的。」
「那為什麼不能招高高的女生呢?你是有性別歧視嗎?」
「我是支持平權的。只是想說,一般這種體力活動,男生做比較安全吧?」
「不是所有女生體力都不好的,你這是刻板印象,就像哈帝斯為什麼一定是男的才能演?為什麼呢?」
「看來你非常介意劇社的事啊。」我笑了笑。
「才沒有。我根本一點都不介意,只是剛好想到這個例子而已。」淼搬出一個膠箱,然後掏出幾個裝有小禮物的環保袋。不久,房間又飄來燒焦似的氣味,下一秒吊燈完全熄了。看來氣味是燈泡發出的,於是我把燈泡的開關關掉。
「喂,你嗅到嗎?看來真的需要換掉燈泡了,不知道會不會爆炸。」我說。
「你不要亂說啦!要是真的爆炸的話,我也會把你一起炸掉。」淼把那些環保袋放到近門口的桌子上,然後從桌底拿出一盒新的電燈泡,搬了一張椅子在天花板的燈泡下方,準備上去換。
「讓我告訴你,女生都可以換電泡的。」淼踩上椅子,嘗試把燈泡弄下來,勾了好幾次也勾不到。於是又試著掂起腳尖,可無論怎樣都勾不到燈泡,她努力平衡著搖搖欲墜的身體。我看她的動作非常危險,於是走了上前想扶她。
「讓我來吧。」說罷,我伸出手試意拉她下來。
「不用!」她沒有拉住我的手自己下來了,下來前努力再試了幾下,結果還是勾不到,最後才洩了氣似的把新燈泡塞到我手上。
「這不是性別的問題,這是身高的問題所以我才換不到燈泡的!」淼雙手抱胸前說。
我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站上椅子,把燈泡擰下來,房間的溫度不知怎地越來越高。
「喂,至少讓我幫忙扶住你吧?」淼說罷,雙手抓住我的小腿。
「隨你吧。」我說,然後準備裝上新的燈泡,但舊的燈泡實在太多塵了,一擰下來便塵土飛揚,弄得我也快要打噴嚏。
「你有沒有覺得越來越熱?」
「我們這間房的冷氣也是時好時壞的。」
「還有很多塵。」
「梓彬。」
「怎麼了?」
「你真的覺得我寫的劇本很好嗎?」
「很好啊,怎麼了?為什麼要在我換燈泡的時候問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呢?」
「沒有啊,只是剛好想到就想問而已。」
「看不出來。」
「什麼?」
「原來你也有對自己的作品沒有自信的時候。」
「你不明白的。」
「你不說我怎樣明白?」
「如果我向你承認我非常努力,那就意味著我對你已經毫無保留了,你知道嗎?你得替我保守這個秘密。」淼說話的聲音開始變得支支吾吾,與平時的她截然是兩個人。
「你是指在涼亭的事吧?」
「我不想被人知道自己正在努力做某一件事,如果最後出來的結果也是很糟糕,那就會被人取笑。」
「可是努力的人才會被人欣賞,不是嗎?」
「從小到大我也不用花費太多的努力就能得到好成績呀,我希望一直都這樣,被人用羨慕的目光注視著,大家都要覺得我很輕鬆才對。為什麼上到大學以後,大家的目光都不再注視我呢?為什麼非要在別人面前顯示自己的努力不可呢?」
「因為大學有很多厲害的人,那怎可以和中學的人比較呢?」
「所以說你不會明白。」
「阿嚏──」
「阿──嚏!」
我們兩個像是互相感染了似的一起打噴嚏,握在手上的吊燈也因為我在打噴嚏而晃來晃去,「喂,你不要再搖啦,我要掉下來了。」我說。淼一邊打噴嚏一邊拽住我的腿。
好不容易裝上去的吊燈突然亮起來了,猛烈的光線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射向我的眼睛,我反射性地鬆開了手,那個吊燈就在房間內像進行巡禮的戰機那樣在上空盤旋。
「為什麼會突然亮起來?不是關了開關的嗎?」淼問。
「不知道啊。」我努力保持平衡,然後試著抓回那架正在半空畫圓的戰機。
「笨蛋──阿嚏!你關的是冷氣機!難怪變得越來越熱了!阿嚏!」淼一邊說,一邊打噴嚏。
燈不停地搖擺,亮光不時照向我,又不時照向淼。我低頭看著她,暖色的燈光不時撒落在她的臉上。她用手擋住射向她的光線,從手指的夾縫瞇著眼睛看我,燈繼續規律性地繞圈搖晃,淼就在我的視線內若隱若現。我放棄捉住燈泡的念頭,決定要回到地面,因為再這樣下去我怕會摔在淼身上。
她雖然不停打噴嚏,但還是堅持拽住我的小腿,可能也是怕我會摔吧?我小心翼翼地從椅子上下去,空間太狹窄讓我們都沒有容身的位置。我們幾乎都是鼻子貼鼻子的站在同一格階磚,燈繼續搖晃,不時把我們這邊照亮,使我不時透過光線與淼對視,她那雙靈動的眼睛凝結似的和我對視了很久,我的耳根通紅了。
不知道是因為房間太熱使人頭昏腦脹,暫停了我們的思考,還是搖晃的燈帶起了催眠似的作用,我們兩人互相凝視了對方一段時間,我不知道她現在在想什麼,但我現在的腦袋是一片空白,唯一能劇烈地感受得到的,只有淼那輕輕呼出的氣息。
「好熱……」淼先開口說話,然後把我推開。
「我……去開冷氣。」我稍為恢復思考後,第一句說的話。
「不用了,把燈關上,我們回去吧。」淼說。
*
那天我幫她把小禮物放到攤位後便回去上第二節的課,可無論怎樣我再也沒法子專心去聆聽教授的說話。我腦子內全都是關於淼的想法。人一旦活著就沒可能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人一旦活著就無可避免地懼怕其他人的存在。因為他們正正是「我不是世界的中心」,鐵一般似的證明。為什麼舞台的鎂光燈總是照著別人?我們為什麼非要得到關注不可呢?為什麼「我們」是「我們」呢?我只想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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