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袖早羞得背過身去,純鈞忍將不住,從角落輕喊了聲「哥哥」,語氣已略帶責備。好在少年歪歌已了,舉杯朝眾女團團一敬,一個年紀較長的歌妓道:「還不快唱了小曲完了你這回,這沒骨頭的,莫怪掩袖這般迷你。」
純鈞深怕兄長又唱出什麼有辱門楣的豔曲,好在少年梨花一夾,這回曲子倒挺正常。
「閑對著綠樹青山,消遣我煩心倦目,潛入那水國漁鄉,早跳出龍潭虎窟。披著領箬笠蓑衣,堤防他斜風細雨。長則是琴一張酒一壺,自飲自斟,自歌自舞。」
他語調俏皮,神態自怨自哀,一曲唱得眾妓又都轉羞為笑,少年在笑聲中飲盡門杯。
酒盅隨著鼓聲再次輪轉,他忙向擊鼓歌妓連使眼色,唇角向胞弟一努。歌妓會意,純鈞剛接過杯子,鼓聲便戛然而止。
「好極了!」
純鈞拿著杯子僵擬當場,但要強遞下去已然太遲。沒等胞弟反應過來,少年便搶先起身笑道:「不是我奉承,我這弟弟從小多才多藝,琴棋書畫樣樣皆通,作哥哥的雖不服氣,這節上也得甘拜下風。其中尤以箏藝是一絕,不信妳們教他表演一段。」
眾妓更加熱絡,又是遞酒又是軟求地鼓噪起來。純鈞面有難色,躊躇地看了眼兄長,少年只管裝傻不理。
半晌純鈞長長一嘆,理理衣襟站了起來。
「也罷,既是哥哥抬舉,純鈞今日就獻醜了。」
胞弟如此爽快應承,顯然大出少年意料之外,猜不透純鈞虛實。
歌妓們無不歡聲載道,早有人抬了腿案和十六絃琴來。純鈞理了理衣袍,在琴案前正襟端坐。看來是彈琴彈慣的人,純鈞的指甲既修長又整致,幾乎用不著骨爪,睫毛修長,和兄長一般帶三分女子秀氣,低首琴前竟饒有古風。
「在下不善記憶,聊以老曲子『巴山夜雨』貽笑方家,還請諸位姑娘見諒。」
曲介簡畢,只聽箏調溫和,純鈞輕輕轉軸撥絃,按滑時重而不躁,輕而不浮,吟揉時急而不促,徐而不馳。一箏十六絃在他手下時如行雲流水,時如怒濤奔騰,半晌連聲踢指,蒼涼鏗鏘的音色略帶大漠風骨。
驀地左手化為搖指,顫音繞樑繡房,如鰥夫泣血殘陽,寡婦登樓遠望,長河落日,荒野炊煙,一片斷井殘垣。
一曲未完,幾個善感的歌妓把持不住,嗚咽一聲,掩著湘帕奔入耳房哭將起來,掩袖垂下襟襬,怔怔地立在樓頭,臉上神情似笑非笑,欲泣未泣。
少年搶入空檔沉聲:「純鈞……」
卻見他手揮五弦,右手順勢拔起,旋律便在淒楚空茫間散入大空,餘音嬝嬝,兀自繞樑悲鳴。
「在下技粗藝短,有擾清聽之處,還請諸君萬勿見怪。」
純鈞起身拱手,眾歌妓好容易才從箏曲魔力裡甦醒,那裡來得及反應,掩袖更自發愣,純鈞見忙自失笑道:「瞧我糊塗,令裡還得唱曲子,怎地奏起箏來又忘了,是該輪我了。」說著彈指撥了個起音,嗓音清泠地唱了起來。
「南畝臥,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歷多,閑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甚麼?」
唱畢逕自舉盅飲盡門杯,幾個老成持重的歌妓也都陪著飲了。少年見他一筆帶過,顯是不願再談,黑眸一瞥弟弟,沉默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掩袖抹了抹臉,到底是老手,她很快平復情緒,竟首次主動湊進純鈞,夾手攬過桌上酒盅,笑著搭上他肩頭。
「哎,想不到公子看來老實,竟如此深藏不露,可把奴家聽得都癡了。還是你好,那像你那哥哥,滿嘴舌燦蓮花,也沒見半點真實本領!」
少年聞言笑個不住,指著純鈞扶桌而起,知道掩袖圓場的意思,遂也跟著湊趣。
「妳這野蛇精,要配我弟弟,回山上修練八百年去罷!」
掩袖只是不理,枉顧純鈞的侷促,她忽地攀住他的頭頸,笑吟吟地呈酒唇畔:「好哥哥,姑娘我今天是服了你啦!這杯酒就當心意,公子可別忘了我,下回還得獨來,別讓你那哥哥知道,我決不會虧待了你。」
掩袖是市妓中的名人,時歌妓雖不入流,卻也是王公貴族爭相獻殷勤的對象,有時為博美人一見,多少紈袴子弟軟求硬逼而不可得。
她這樣說,竟似默許純鈞私會,這是難得的青睞,一時廳內沸騰起來,一個較小的歌妓笑道:「掩袖姊姊看中了郎君,要從良嫁了!」眾妓更是鬨笑一團。
純鈞卻無心笑鬧,見酒盞緊抵下頦,純鈞沉默半晌,竟動手推開掩袖,望了兄長一眼,發現少年也同樣望著他。
「純鈞不善飲酒,恐醉後失態,唐突了姑娘,這杯酒還是免了罷!」
這話說得暖閣嘈雜四起,掩袖也自驚訝,從沒客人膽敢這樣拒絕他,粉臉一沉,酒盅往案上重重一放。
「我好心請酒,又沒得罪你,何必這樣蹧蹋人?我明白了,定是公子嫌掩袖老、掩袖醜,配不得公子名門貴胃,我原知自己命苦,活該遭人輕賤!」
說罷繡帕一扯,竟當真抽抽答答哭將起來,哭得純鈞一陣心慌,他本是老實人,殘缺的足一個不穩,險些跌落在地,只得向兄長討救兵。
少年躊躇半晌,隨即滿面堆笑站起,從身後搶過掩袖手上的敬酒,順勢連人也一並奪過:「掩袖好姊姊,妳別生氣,純鈞就是這點死腦筋,這樣罷,我代他飲了這杯,我兄弟倆打同一個穴擠出來的,在肚子裡拉屎吃飯都一道,我喝等於他喝,可不是?」
這話說得大家又笑起來,純鈞抬起頭來,似乎欲言又止,只是以擔心的神情望著兄長。少年刻意不和他對眼,一仰頭將酒水盡數飲乾,掩袖這才破涕為笑,臉上紅暈又現,塗著丹蔻的紅指甲一刮少年臉頰,嗔道:「你這死人!要有你兄弟一半正經,奴家沒準就許了你。」
話未說完,少年一把將她拖進懷裡,驚得她又喊又笑。少年一雙深水也似黑眸閃爍不定,單手拖住她收勢不住輕軟身軀,語氣充滿挑逗:「妳不許我,還許誰去?」
「去,你當奴家是沒人揀的破鞋,由得你這冤家挑麼?告訴你,揚子江沿畔等著替奴家贖身的公子爺,還排到海口去呢!奴家是看得起你,真是狗咬……」
驀地驚呼一聲,原來是少年不等她說完,逕自一甩把人拋向空中,再俐落地當肩接妥,趁勢還偷沾了唇角胭脂一口,不顧掩袖粉拳亂擂的掙扎,在暖閣一片笑聲中道:
「妳要不依,我就直接送妳進洞房!看妳這野蹄子還服不服?」
掩袖聞言忙回頭勒住少年脖子,卻抵不過搔癢,一面笑一面踢腿大叫:
「強搶民女啊,這裡有爺強搶民女了,妳們還不快綁了他送官?」
「送官」二字還未說完,歌妓還在東倒西歪地喝酒取笑,驀地紙窗外風聲遽起,風逐燈滅,暖閣瞬間變得幽深昏暗。
眾妓驚呼才半聲,純鈞扶桌遽立,連警告也未及,驀地室內銀光乍現,夾帶致命的風聲撲天蓋地而來,目標正是還與掩袖糾纏不清的少年。
「哥哥!」
疾聲驚呼,黑暗中只聽掩袖高聲尖叫,然後是人足點地的聲響。桌椅一陣傾倒,少年悶哼了一聲,純鈞畢竟機伶,立時從懷中取出火折子點上,一時閣中才重現光明。
眼前情景卻讓他吃驚不已。室內不知何時多了七、八個勁裝黑衣人,頭臉盡用布面蒙上,手上倒提大刀,已將少年團團圍起。
花間裡和黑道關係不錯,這些人自不會是強人打劫,純鈞擔心地抿緊了下唇。
「嫖妓不從正門還爬窗戶,各位敢情是第一次,怕羞嗎?」
這當口還有心情調笑,卻見少年已放下掩袖,長身立於桌畔,單手拾起案上的象牙筷,旁若無人地夾菜入口,竟沒半點驚慌神色。
眾妓卻早已嚇得四下逃竄,深怕被客人恩怨波及,這才發覺暖閣的門不知何時已給人封死,誰也逃不出生天。好在刺客無意傷及歌妓,當先一人身法敏捷,舉刀已潛近少年。純鈞看得分明,見兄長早已卸劍門邊,忙解下自己腰間佩劍隔空遞去:
「哥哥,接劍!」
卻見少年連頭也不回,雙手兀自拿著象牙箸,唇角微微一勾。黑衣人搶上前來,當頭便是一刀。少年卻連側身閃避也無,食指分箸快若閃電,探往刺客雙目。
只聽半聲哀鳴,長刀鏗然落地,刺客摀著眼睛跪倒在地,少年更不打話,握筷高舉,背向刺客對準後頸狠狠紮了下去。連慘叫也沒有,鮮血灑了暖閣一頂,比對手高上一個頭的蒙面人就此無聲無息。
「凌藤黃說這地方有個軟肋,戳穿了人連吭都吭不出來,倒還真有幾分真實。 」
少年舉筷近唇,以舌尖舐淨箸上餘紅,轉頭托腰笑道:「怎麼樣,還來麼?」
此舉顯然大出刺客意料之外,原先蓄勢待發的同伴持刀相看,委決不下是進攻還是妥協。少年冷笑兩聲,舉筷輕道:「你們不來,我可餓得很了,要先開動了。」
未及明白少年語意,黑衣群中忽現白影,少年長筷或點或抹,或截或刺,一群手握大刀的成年人竟毫無反抗餘地,一雙吃飯傢伙成了天下第一殺人兇器,殺人於傾刻。
「大家幹嘛這麼客氣,難道是怕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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