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呢?為什麼他這麼害怕停下?
帕維爾大口呼吸,奮力邁開雙腿奔跑。他需要感覺到自己在前進,才不會好像要被某種隨時要追上來的東西給吞噬掉。他踩過水灘、泥濘、碎石路,上氣不接下氣地跑著,直到雙腿開始發痠、脫力,他才終於倚著矮牆停下。
「我很遺憾告知你這個消息,伊利亞‧尼古拉耶維奇‧康汀斯基不幸陣亡了⋯⋯孩子,他是個盡職的軍人,所有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多麼勇敢又忠誠。除了悲傷之外,為他驕傲吧,以身為他的孩子驕傲吧。」
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嗓音低沉如深潭,依舊盤桓在耳邊。男孩盯著他眼前所見的每一樣事物,卻又沒辦法看清它們的模樣。在發黑的視野裡,一切都只剩下模糊的輪廓。是誰調暗了燈光?還是因為他自己不想看清楚呢?想必他們一定說了些什麼安慰的話,但無形的黑暗抓著他,緩緩伸進心臟,淘空裡頭的血液後並收緊力道,讓他開始連聲音都聽不清了。
他記得自己用著極力保持鎮靜的聲音說「想一個人靜一靜」──他蒼白的臉色顯然嚇到大人們了,即便帕維爾渾然不知──便被帶到戶外的一條長椅上,一言不發地坐下。陽光終於照亮了視野,但他仍感覺胸口的空洞在持續擴散。
「你已經很堅強了,不那麼堅強也沒關係。」
塞西莉夫人溫柔地說道。她和長女都有著一頭亮眼的橙紅色長髮,而眼眉間因微笑彎起的柔和輪廓,則能在小女兒臉上見到。只不過此刻,她的眼神有股難以言喻的悲傷,彷彿對失去摯親的傷痛能感同身受。卻也是這個眼神讓帕維爾能短暫地抽離思考:好像只要有人說出自己經歷同樣的失去,就能分走他感受到的一部分無助。
她遞出一條手帕放進他的手心,告訴他,如果覺得這裡太安靜了,只要沿著花牆走,就會走到他們舉辦茶會的涼亭。帕維爾茫茫地點頭。在大人們離開後,他從長椅上起身,原先僅僅是想確認自己還有行走的能力,接著便不受控制地奔跑起來。好似只要跑得夠快,就可以逃離沉重又塌陷的悲傷。
直到他再也不能逃為止。
男孩伸手撫過花牆,滿牆的薔薇花要等到明年春天才會盛開,只剩下蒼綠的荊棘纏繞在支架上。他沒有刻意避開那些尖銳的刺,一度感覺手指傳來痛感,以為被刺出了傷口,但他一瞧,手指就是神奇的毫髮無傷。那痛感是怎麼來的呢?
父親以軍人的身分死在戰場上。他盡職到最後一刻,並為國家犧牲。任何以父親為榮的兒子都該為此感到驕傲,任何一個軍校生都該為此驕傲,但帕維爾只感到無從填補的無助和恐慌。他要怎麼跟母親還有列西說呢?還是,老師等一下就會告訴列西這件事嗎?他不敢揣測這個即將來臨的未來有多快會發生,他們會哭的,一定會哭的──
然後他便聽見了小孩子的哭聲。
準確來說,是女孩子的哭聲,而且還是他算得上熟悉的女孩子。
鋪石地面的另一端,他看見奧黛塔遠遠走來,掩著臉哭泣,連身裙上的狼狽茶漬讓她看起來格外可憐。明明早上時,她是那麼期盼著要出門,還向他和列西再三保證,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大公夫婦是多麼友善以及好客,讓他也不自覺有所期盼著。
然而,此刻的難堪就像是在懲罰他們不該抱有期盼一樣,即便父親的死是早已發生的事實,與今天的茶會一點關聯也沒有。他微妙地羨慕著哭泣中的女孩──彷彿擁有某種特權般,她不需要去壓抑自己的傷心,也不會因此備受責罵。
即便是我們那天在花園裡碰面,她也沒有哭成這樣。帕維爾想著,別過臉深呼吸,不想讓人看見可能存在的淚水。而當女孩抬起哭紅的雙眼,在看見他的那一刻時停下了哽咽,震驚和疑惑讓她短暫忘記自身的難堪,忘記掛在臉上的淚痕。
「你也被欺負了嗎?」奧黛塔蹙起細細的眉毛,小心翼翼地望著他。
「不,不是。」帕維爾輕聲答道。他抓住她話中那個「也」,回問著:「妳被誰欺負了嗎?」
小女孩臉紅了,答案不言而喻。在她眼眶裡打轉的閃亮淚水,讓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對不起。」他發現這是自己第二次向奧黛塔道歉了,愧疚感因而變得更重。「我很難過有人欺負妳。」
「沒關係。」奧黛塔深呼吸,忍住一聲哽咽,抬起認真的小臉。「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原諒你了。」
她甚至輕輕拍了拍他的手,彷彿羅馬人的維斯塔貞女在赦免罪犯(註10),又像是在安慰他,幾乎能稱得上莊重的模樣讓帕維爾快要笑出來了。自在的、放鬆的那種,不過還沒有真正笑出來。
不,她似乎真的打定主意想安慰他。因為奧黛塔從沒有被茶潑到的那一側口袋掏出一條小手帕──和塞西莉夫人給他的那一條,無論是材質還是繡邊都一模一樣──慎重地放進他的手心裡,然後把自己的手也蓋了上去。
「媽媽跟我說,如果覺得很想哭、很想哭,但是哭不出來的時候,只要握著手帕,想像自己哭過了,眼淚都被手帕收起來了,然後閉上眼睛,從一數到十⋯⋯」她閉起眼瞼,安靜了幾秒,以幫助他想像這個異教般的小儀式是如何進行的。「然後,睜開眼睛,你已經哭完了,不會那麼難過了。」
帕維爾終於明白手帕的真正用途為何了。「那對妳很有效嗎?」
「呃,我、我很少不會哭不出來,你知道的⋯⋯」奧黛塔困窘地越說越小聲,然後強迫自己要抬頭挺胸。「但是,你可以試著這樣做做看。你剛剛看起來真的很難過。」
「真的嗎?」他不是懷疑,而是不知道自己到底看起來如何。
「真的。」她用力點點頭,沒有說出那讓人恐懼的問題──「為什麼呢?」但那雙水汪汪的藍色大眼無疑在這麼問著。
因為我永遠失去了父親。帕維爾在心裡默默回答。我無法再和他說話了,無法再聽見他的笑聲,無法再期待放學回到家後,會見到他假裝一臉嚴肅地問我在學校過得如何,然後對我的回答點頭或大笑。他不會再指導我數學和拉丁文,不會告訴我一個軍人的榮譽是什麼。
也不會告訴我,他有多麼為我驕傲。
這些都不會再發生了。但,她怎麼會懂呢?她不該知道的。
奧黛塔似乎還想說什麼,但被打斷了。「哥哥!」列西的聲音越過小小的矮牆,然後是他小小的金色腦袋。小男孩跑了過來,不知所措地躊躇幾步。他知道了,帕維爾只看著他的表情就明白了,最後一絲哀悼的防線在弟弟的雙眸裡緩緩潰堤,但尚未全軍覆沒。
他走上前,牽住弟弟的手,一如以往在他們強忍著淚水時,父親會做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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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0:古羅馬時代,看守聖火的維斯塔貞女擁有赦免犯人(包含死刑犯)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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