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向依行上路时,外面的风雪早已停住了。他身上背着的是母亲给他找好的衣裳和干粮,手中握着的是那把“鱼肠宝剑”,他父亲曾经说过,这把剑可是以北海渔民所钓大鲲的脊骨为边,在冰天雪地里淬上冷钢才得来的宝物呢。只是他父亲没有传给他任何剑法,所以他仍然怀疑这个大侠故事的真实性,可是这把剑……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拔出来看一看究竟是多么清冷的剑光。这个念头一出现,他握着剑的手就攥得更紧了,可是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在如此寒冷的夜晚,他想抓紧赶路。啊对,还有“密码”,他觉得这个词汇很陌生,但是他还是记了下来,因为父亲说过,那会是有用的。
为什么不再待一会呢,在家里待一会,只是一晚上,等风雪过去。到底在害怕什么,是前路,还是永远离开过去?他答应了母亲,再留一晚上,睡在母亲身边,可他根本就睡不着。他小的时候是喝母亲乳房里的奶长大的,他常常卧在母亲的胳膊上睡觉。有时妈妈睡着了,他在夜里无聊,便会拽她腋下的毛。而只要听到妈妈的呼吸声和肠胃蠕动的声音,他就会觉得安稳。可是此刻——外面的风太吵了,他最终还是站起身来准备走,他能看见母亲的眼睛就一直看着他,可是到最后,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弟弟还在睡觉呢,嗯……轻微的呼吸声。那时他刻意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就像是在看自己的过去,他窥不到其他人的命运,自己的也是如此。
当他从思绪中挣扎出来时,最后一个熟悉的村庄,尚柏岭已经过去了。他知道,前面的阴影就是酒镜山。他越走越沉重,身体却温暖起来,天上的星星颤抖着,一个晴朗又寂静的……冬夜。他注意到前方喧哗不止,似乎有人在那里吵架,便不由得慢了下来,这时身侧有个声音说道:“少侠还是绕路的好。”
少侠?他退到一边,这时才注意到路边树旁倚坐着一个人。那人的双眼已眯成了一条缝,仿佛疲惫到了极点。“如果少侠给口吃的,那么就会更好。”声音已经微弱到几乎听不见了。
“我……还有事。”他拔起腿就往前走去,他想回过头看那人有没有追过来,可是又怕这样显得自己过于谨慎,便忍住了没有回头。他走了几步,还是觉得不对,便又折了回来,对那人说道:“对不起,我要走很远的路,我要出去冒险,找到真相,我是一个侠客,你看,这是我的剑。所以我不能每碰到一个人就给他分享食物,这样我走不远的。我是第一次出门,没有经验,我的能力不足以救你。我要先保证我能活着。”他说完这堆话,便立刻往前走去。走了几步他又折了回来。
“你太生疏了,不适合外闯。”那人道。
“可是我不得不出来。”他说道,与那人拉开了一段距离,这才解开了行囊。他握着剑,以防那人过来抢走他的包裹。最终他掰了一小块锅饼下来,将行囊重新系好,这才将饼递过去。那人吃了一块饼,又从树边抓了两手雪嚼了起来,等到这些东西都落进了他的肚子,他才像缓了口气那样说道:“你救了我一命,我也会救你一命。”他又给自己喂了几口雪,“前面这些是一路而来幸存的凶民,个顶个都是走着狗屎运心狠手辣的人渣。你能看到他们中间有女人和孩子吗?你看不到,因为这是群懦夫组成的队伍,在前面的山村他们杀了几户隐居的村民,如果你现在过去,很难保证不是去送死。”
“可是我也有剑。我可是……”
“半神?”那人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收起你的架子吧,神早就没落了。如果你想活命,往北走,你问北是哪?呵,左手边,你总知道要往左走,对吧。那边的荒地里有一棵大的梧桐树,到了梧桐树就能看到路,也是去酒镜山的。”
“酒镜山?”
“对了,这本书先放你这里。”
书?
那人却不再理睬他,“——刚刚差点睡过去,幸好我没有。如今肚子里有了点货,我也要过去当个流氓,一起烤烤火咯。”他起身便朝着那群人走过去,向依行看着他往前招呼着走去,便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林子。
他从林中往前走,果然走到了一小片平原,一棵突兀的梧桐树就立在那里,他走过去,想看看地上有什么小径,可是四周都被雪埋得一干二净,除他来时的那一排模糊的脚印,哪里还有其他痕迹?他朝四周望去,一边远方倒确实立着一片阴影,想必那就是酒镜山了。他的脚跟已经疲惫得发痛,而脚趾头则被冻得失去了知觉。那把古旧的剑被他当成了拐杖,他歇了一口气,便下定决心要往那片阴影进发。
又走了六七十步,他终于发现了地上的一点痕迹,像是一只羊的足迹。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不对劲,那原来是马。他循着这马蹄的痕迹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了一个木屋。木屋就建在溪水边上。一旁的溪水早已潦缩成了冰,又落满了雪。屋里亮着光,屋内似乎有一人在那里吟诗。诗曰:
“遗落荒山里,十年不得发。顶穹皆暗绿,四野遍新芽。侵蔓多忍扰,甚有斤斧伐。霉痕鞭长干,湘泪染枝子,多少春秋过,不见长年纪。曾否见光明,躬身不语人,阅罢山中事,岁月忽已晚。此树不满百,尚有英雄气,单薄至如此,能熟多少炊!”
那人读了一遍又一遍。他站在那里,一边犹豫一边品味着词句,身后突然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怎么呆了这么久!”
他回过头去,那个熟悉的面孔就在那里,在他面前。
“你……是哪个?”
“你希望我是哪个?”对面宛然一笑。
“第一个……”
“可是我姐姐还没来,怎么办?——你不会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吧?”
“没有没有。端木琴,端木姑娘。所以她……”
端木琴扯着他的手往前走,“时机未到。”
“啊?”
“你啊什么?”她翻身上马。“有没有马?”
向依行摇了摇头。
“那没关系,过去偷一匹。不用太担心,就是降一点善恶值。”她似乎觉得对于侠客干这种事情就是稀松平常,“你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吧?”
“去干什么?”
“往北走,一路往北,朝廷军队已经溃败了,我们要赶往北边的京口府安抚难民,组织守城的军队。再有十日,罗多人的先锋军队就要过来了。如果京口一败,那就是几十年的乱世。”端木琴已经上了马,向依行便也学着上了上去,他发现这没有那么难。
“我听说书的说,三十多年前罗多人也入侵过一次,那一次官民合作,击退了他们。”
“什么官民合作。”端木琴不以为然,“那时候跑来这里的大侠多得很,当官的能有多大的本事,主要靠我们这些侠客的力量啦。”
“你这么诽谤朝廷……”他似乎有些着急,可只吐出了这几个字,后面的话堵在那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忍不住问了另一个问题:“端木姑娘,你是不是从天上来的?”
“天上?”端木琴忍不住笑了起来,“算是这个样子吧。”
“那你就是神仙咯?”
“啊对!就是这样,我是神仙。神仙哦。”
“难怪可以容颜不老……”他若有所思。
“那为什么,端木姑娘,不对,神仙大人,为什么你每次下凡都隔了这么多年呢?”
“这么多年?不不不,你总应该知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这件事吧。实际上我在‘天上’只过了几天而已。前段日子要赶论文,自然没有时间来这里拯救世界。再往前嘛,好像是在准备组会的PPT,你看,又没有时间了。我们这些神很忙的,忙东忙西,事情很多。天上生活节奏很快,你们要体谅我们。”
她稀里哗啦地说了一大堆,向依行听得云里雾里。他觉得这都是难免的,毕竟这都是天上的事。“那……端木姑娘,天上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
“没什么好玩的。”端木琴道。“如果你生在天上,那么从你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不对,是从你在娘胎里开始,就开始被动学习了。然后是幼儿园,你看三四年过去了吧?然后是小学,六年又过去了,再然后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以为成熟了,自由了,独立了,哎呦,可是什么保研、绩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惹得你脑袋疼,这样子又是四年,现在你上完了大学,那么紧接着就是读研究生、博士生,可是即使上了这么久的学了,回头去工作还是一个槛呢!多少人都找不到一个卖命的地方。好不容易低头下气找到了一份工作,还要租房、结婚,找到一个喜欢的人。……我要告诉你,当神最惨了。”
“当然,”她补充了一嘴,“也有好玩的。比如你可以玩到各种各样的游戏。游戏是最棒的。你可以在游戏里盖房子、种菜偷菜,你还可以钓鱼、旅行、做生意……”
“可是这些事,在这里也能做啊。”
“那不一样,在游戏里你可以杀人,当然也可以拯救世界,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可是端木姑娘,杀人是犯法的。古人云:‘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哎呀,在游戏里没事的。”
“可是端木姑娘,我们要知道战争不是一个好东西,你看看这些逃难的人,冻死饿死的不计其数。如果我们能够避免这一切,那么我们就应该避免它。”
“哎呀,可是这些都是假的。”端木琴说道。“他们只是一个个的模型。他们死掉了,内存就被回收了,还可以再被生成出来,这和人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呢。我们人死掉了,烂在了土里,后来人吃地里长出来的粮食,最后又把我们生出来。我看还是一样的。”
“那就不讨论这个。”端木琴似乎懒得思考这些问题,“天上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呢。比如烧烤,羊排羊蹄羊腿羊肉串,比如肯德基的冰可乐,比如东北乱炖,或者吃特辣特辣的火锅,个个都好吃得很!”
“不就是肉吗?我去过聚仙楼,什么全羊宴、叫花鸡、童子鸡、涮锅我们人间也有。还有熊掌、烧鹅这样的稀罕菜呢!”他在内心想道:“这样来看,天上的美食也不过如此。”
“不不不,还有更好的!”端木琴在那里皱眉苦想,似乎美食成为了衡量天上与人间哪里更好的唯一标准。沉默了一会儿,她才终于展颜道:“我们天上有一个好吃的,你们地上肯定没有!绝对没有!”
“哦?愿闻其详。”
“那就是,——泡面!”
“泡面?”向依行从来没听过这个东西。
“对,泡面。”端木琴说道。“就是一种油炸的面条,放很多年都不会坏掉。如果你用热水一浇,很快它就熟了,并且那个味道……香得不得了。”
“油炸的面条?”向依行想了想,“端木姑娘,不可能,怎么可能会用油去炸面条呢?那炸出来也太奇怪了。”这下轮到他开始皱眉苦想了,“可以放很久很久都不会坏掉,如果空气很潮湿,经常下雨,真的也不会坏掉吗?热水一泡就可以熟了……这个更不可能了,面条都是要煮一会的,你肯定在骗我。世界上绝对不会有这种东西。”
“我可以发誓!泡面这个东西存在,绝对存在,当然,是在天上存在。”她得意洋洋。
“那……这个泡面一定很贵吧。是不是——只有某些特殊的神才有资格享用?”
“当然!要花很多钱才可以买到。”她忍笑道。
“那我觉得这个泡面,肯定要比你前面所说的什么烤羊腿、涮火锅要贵得多。因为这真的是一个伟大的创意。”
“对啊对啊,就是这样!”她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了,“那是最珍贵的食物,比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贵多了!”
泡面……父亲在天上时或许也吃过吧。向依行看着天上的星星,叹了口气。他会去往天上吗?如果有一天,他能回到天上,他一定要去努力攒钱,然后去最好的酒楼点一份泡面。
“对了,”她又补充道,“如果你有一天来我们这边,就是来天上做客,千万不要来找我。如果你要点泡面,其实很简单,撕开包装封条,往里面倒入热水就好了。那些料包都可以丢掉,只吃面就很香了。——我一直都是这么吃的。只需要找什么东西盖住,等5分钟就好了。”
“五分钟?那是多久啊……”
“嗯……大概200个呼吸。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没有那么严格啦。如果面硬硬的,也很好吃,那是不一样的滋味。”她说道。“对了,你叫什么?”
“我……我姓向。向依行。还没有字。”
“那我就叫你小向。”她也抬头望天,“小向,如果有一天你去了天上,千万不要来找我,你知道吗?”
“为什么?”
“会见光死的。”
“见光死……”他不明白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哎呀,就是因为我很没用。你不会喜欢我的。我是一个失败者,失败者的意思就是废物,一直在输的人,不适应体制和时代的人,从来没有赢过的人。我活在天上,经常会担惊受怕,会对太久远的事情感到难以理解,我活着只不过是因为身边的人都如此活着,只是因为不敢认真听一听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因为我没有勇气做真正的自己……我帮不到别人,也帮不到自己,所以一切就很没劲。”
“不啊,我觉得端木姑娘不是废物。今天傍晚你一下子就把我们客栈的门给踹倒了,这至少说明你的力气很大!”
“这都是假的。”
“不啊。你想想,我们要去京口组织守军了,如果我们真的可以守住最后一道关口,挡住罗多人的攻势,那么就会少死很多很多无辜的百姓,那么就会有无数个家庭不至于背井离乡,半道而死,这是多大的好事!我听他们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做了这么一件大事,要胜造上万个浮屠了!”
“小向,可是这些都是假的。换一个神下来,他们也都可以做到。”
向依行低下了头。
“或许是这样的。或许天上的神都觉得我们这片小天地不屑一顾,毕竟你们可以活几万年呢。但是只有你,少数的几个神愿意下凡来帮助我们,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应该感激你。”
向依行看到她脸上的阴影终于消失了。他又问道:“我常常想,为什么神要创造我们这个世界。你有想法吗?”
“以前我以为他们是为了赚钱。后来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们太懦弱了,没有勇气在天上作恶,也没有勇气在天上做好事。所以大家都来这里作恶、来这里行善。最后我才发现,这个世界的存在都不是这些原因……”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马儿漫无目的地朝北方踱去,迎着一冷又一冷凛冽的风。这风让他感到清醒,他的头皮和耳朵似乎已失去知觉,就连脚踝也变得僵硬起来。他借着这风来抵挡困意,在这天地里前行。东方渐渐亮了起来,向依行看着那亮光,手中紧紧握着剑,他想:身为大侠的一天,第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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