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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托倫睡得很安穩。
沒有白髮少女,沒有朦朧不清的夢,事實上托倫也不太記得究竟有沒有作夢,只是飽滿地睡了一覺。
托倫起身,少見地是由陽光,而不是窒息感將他喚醒。
他的新根據地雖然多了一種陳舊的霉味,像是空氣放置了很久而產生的味道,除此之外他過得還算舒適,也有一套不用燒柴就會暖活的被褥。或許就連味道這個唯一的缺點,也會隨著他們緊鑼密鼓的行動而逐漸消去吧?那麼到時候這裡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理想的新居。
怎麼可能?這種蓋在水溝旁的地方……
托倫咳了咳,抽了下鼻子。
只要有別人知道他住在這裡的一天,這裡就永遠不會是他的棲身之所。托倫的家就該只屬於托倫,不用太華麗,不需要太舒適,但必須完全屬於他;托倫不喜歡重要的東西被別人掌握的感覺,而他的「家」和「夢想」,就是他最重要的兩樣東西。
托倫晃了晃腦袋,起身用昨晚睡前提來的一桶水簡單的梳洗,將油燈點起,讓僅有的一點火苗來驅散濕氣與寒冷。
太陽很快就會消失在黑雲上,溫度會下降,濕氣也會如同蟲子般再次竄出。作為港口都市,盜賊城的濕氣特別猖獗,托倫不奢望油燈微弱的星火能起到如同火爐的作用,但讓一點火焰的溫度炙烤著手掌,感受手心中的冰冷逐漸消融,這可以讓他很好地沉入自己的思緒之中,等待著頭頂那扇被反鎖暗門打開。
應該要個爐子才對的,他還是習慣有爐子生火的感覺──
喀。
「哦?你醒了?還真早。」
托倫抬頭,稍微瞇了一下眼睛躲開了落灰。他並沒有向歐克利抱怨一大早就必須要翻白眼的這件事情,只是淡淡地說:「你整夜都在外頭?」
「難不成你沒睡?」
托倫搖了搖頭,歐克利隨即一笑,說:「既然你睡得很好,那不就夠了嗎?」
托倫頓了一會,聳了聳肩便動手爬上了梯子。
在用過簡單的熱湯麵包後,托倫啟程去了船塢。考慮到幾個衝突的身份和他的本業,托倫選了一條比較迂迴的道路給他的新身分來使用,所以托倫比平常還要多花了點時間才到了船塢。
一如以往,克雷頓先生以托倫做為訓誡的表演,今天也荒唐地加演了一齣,然後就是工作的分配,無聊的送貨,接著領錢。
不過不同的是,平時托倫在拿到那幾枚微薄的銅幣報酬時,總是會悉心地檢查一陣,但今天他卻沒怎麼看就直接收入了口袋,幾乎是走到了布克商團的草藥鋪前,托倫自己才意識到這件事情,而他的心情也沒有特別不好。
「站著幹嘛?還不快進來?難道你在等紅毯鋪好嗎?」
布克的聲音從藥鋪的櫃台後傳了出來,打醒了托倫。托倫雙唇一抿,隨即踏步而入。
啪。沒等托倫歇下氣來,布克先生就拋出了一封信,質地密實的油紙信封落在桌上發出了一聲清響,那是和先前用於測試他一樣,印有黑烏鴉徽印的信封。
托倫皺眉端詳了一陣。雖然他有很多問題,不過眼前這個人也不是什麼傻瓜,如果他的行為有什麼目的,那就先行動再慢慢觀察就好了,反正他自己也會說的。
「這是你今天的工作,托倫。」布克說:「把這封信拆了,剩下的歐克利會指導你,先進去等著吧。」
托倫點了點頭,走進工作室裡頭,在靠牆有工具的那面桌子邊坐下,牆上的工具架已經全部換成了他習慣使用的簡陋工具。
在工具架上有數十種不同的蠟瓶,要挑出正確的蠟瓶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主要是貴族們用的封蠟都很貴,托倫在從前必須靠相對劣質的蠟油重現出一樣的品質,但在這裡,這點蠟液的錢根本不是問題。托倫只嗅了下信封上的蠟封,拿著它在光源下注視了一陣,便挑起了幾枚填補用的蠟液橫列成一排,提起了小鏟刀,小心地接近了信封的蠟印。
托倫深呼吸,將蠟印鏟起。開信封的要點有二:第一,不能讓蠟印產生裂痕;第二,不能在紙上留下鏟蠟的痕跡,這兩者都是托倫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正確掌握的技術,就像他記住整座盜賊城的地圖一樣,也許只是單純作為一個走私人是沒有必要,但這是他為自己附加的價值。
托倫極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比起蠟印彈開的聲響,更令人振奮的是終於能夠一窺信封裡頭的東西。
為了不讓弓起的信封破壞到蠟印,托倫小心將信紙捻起,分離開後,便將信封先擱置在一旁。
托倫有一瞬間猶豫過,要不要等待歐克利先生過來才閱讀裡頭的內容?但那種想法隨即就被托倫抹去。這是他打開的信封,他應該要是第一個知道內容的人。
托倫翻開了仔細摺好的信,右上角有一枚鋼壓的黑烏鴉的徽印。托倫繼續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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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不見,不知一切是否安好?
通往落塵處的紅寶石已經打磨光亮,特來此信為您省去一煩。
綠寶石之瑕不再閃爍,可望在雙月前圓滿,如此一來,想必黑烏鴉在也會在寒風中展翅高飛吧?如同高掛於天的雙月,在大禮堂灑落著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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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倫草草地瞥過了信件的內容。信件的寫作方式並不嚴謹,只維持了基本的禮儀,不過對盜賊城這種沒什麼文化,亂七八糟的地方來說這樣反倒才正常。但這封信本該只在下人之間流動,換句話說,就只是很普通的一封貿易信──
「托倫?」
突如其來的聲響,讓正聚集精神在文字上的托倫冷不防地一抖,差點將手上的信紙捏成了一團球。
該死,該死。托倫放下信紙,難以壓抑躁意地忿忿回頭,歐克利站在門邊,環抱雙臂直望著他。
「我覺得你沒什麼資格生氣。」歐克利說。
「我沒有,我只是嚇到了。」
歐克利沒多說什麼,只是笑了笑。
「你覺得這封信怎樣?」
「什麼怎麼樣?」托倫說:「就是普通的信而已不是嗎?」
「你知道不是吧?」歐克利帶上了門,來到了托倫的身旁,如短棍般粗的指頭輕壓著紙面。歐克利說:「我知道習慣一時難改,但這樣的遊戲一直玩下去,對我們彼此來說都很累,你不覺得嗎?」
托倫瞥了歐克利一眼,歐克利將信紙挪到了托倫的面前便收起了手。托倫緊咬著嘴角,將目光挪回了信紙上頭,過了好一段時間才長吁了口氣。
「紅寶石指的是洛蘇比,綠寶石是洛桑莫羅,落塵處是南八區,這封信講的是往北方和共和國走私路線的事情。」
「嗯,不錯。」歐克利讚許地點了點頭。
「這只不過是很基礎的隱喻,你把信上的內容隨便轉述給有點腦袋的人,都會告訴你寶石是在講塞莫達斯平原的七座島。」托倫翻了個白眼,說:「為什麼還要我特意再說一遍?如果這是智力測驗,那我通關了嗎?」
「我的前任也說過一樣的問題,托倫,關於你的。你對周圍的一切太過敵視。我們確實不是家人,但再怎麼說,也是簽了合約的夥伴,除了愛情以外,世界上最緊密的關係,無非就是合約關係了。」
「倒不如說是和錢更緊密,而不是人。」
「那樣便足夠了。」歐克利說:「你可以不用相信我們,但至少要學習怎麼樣在合約關係內交付出一點信任,還是說──你是那種沒辦法區分自己感情的人?」
「……你愛怎樣說就怎樣說吧。」
「聽上去像詭辯,是吧?我在你這個年紀時也是這樣。」歐克利微笑道:「閒話家常就到此打住,托倫,我要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覺得這封信就只是這樣而已嗎?」
「當然不。」托倫說:「如果能夠知道一點別的事情,這封信看上去會更有用一些吧?但現在單看這封信的話,那就是這樣而已了。」
「嗯……」歐克利望著托倫,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托倫很不喜歡這種感覺,但卻也提不起勁去對抗。
他知道肯定是自己遺漏了什麼東西──假如歐克利這樣問的話。
如果歐克利是和克雷頓先生一樣喜歡賣弄的傢伙,那托倫倒也就認了,但托倫不認為布克商團這個群體裡面會有擁有那樣特質的人存在,至少布克先生的作風不像。
歐克利瞅了信紙一眼,回身走向書架,幾經挑揀後,才拿起了幾本架上的書。托倫沒有注意書架上放著什麼,但歐克利的動作已經引起了他的好奇;托倫定神一看,那些書籍的書腰上寫的並不是書名,而是一個個人的名字。
本來托倫以為那只是特別的幾本書而已,但托倫隨即發現,整個書架上的書都是一樣的──那些都是以某人名字而命名的書,不,更準確地來說,是以某人為目標所蒐集的資料,只可能是這樣的東西,否則就不需要這樣奇怪的命名方式了。
托倫輕咬嘴唇,看著歐克利捧著幾本書走了過來,然後他的桌上重重放下。
問題是:那些書裡面記錄著什麼?和這些信,和他的工作又有什麼關係?
「有時候,最明顯的東西反而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人類太熱衷於解釋事物背後的意義,反而忽視了最原本的表象。」
歐克利一面說著,一面翻開了書頁。托倫稍稍提起了下巴,想看得清楚一些,但裡頭的東西卻讓他大失所望,只不過是一些沒有意義的普通句子……不過,似乎有些什麼東西不太一樣。
歐克利一笑,說:「不論是藝術、政治、文學、科學,因為是人,所以都會有這種忽略本質的壞習慣。過於追求不同反而淪為譁眾取寵,過於追求華麗而忘記文章需閱讀通順,過於追求理想而忘了統治者最基本的良善,過於追求展現複雜的技術,而忘記很多新的發現,往往源自於我們對周遭現象的不同解釋──字跡也是一樣的。」
「字跡?」
「是的,字跡。」歐克利說:「這個工作站負責的工作就是解讀字跡,複製信件謄本。這裡有不同的紙張、封蠟、雕刻工具,一些不同的壓印模,還有最重要的──字跡的範本。」
「還有其他據點嗎?」托倫問。
歐克利點了點頭,說:「外勤有別人負責,文字分析這種幕後工作就是我們兩個的事了。文字的內容能傳遞出意圖,字跡能幫我們比對出送件與受件者,確立他們的想法,幫助連結乍看不相連的事件與事件,紙質和蠟液也是線索之一,但我們不以那為主。總而言之,我們只處理信件本身的訊息──畢竟總不能讓信消失太久,不然信過了太久才到自己手上,任誰都可能會起疑,不是嗎?」
托倫懵然點了點頭。字跡?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想過──也不能說全完全沒有,但對於下城區的那些人,他從沒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字跡庫?他不過就只是一個小小的走私人,甚至連那些「雇主」的名字都叫不出來,說不準那些信還是由別人代筆的,他要怎麼用這樣簡陋的資源,從字跡裡面認出一個人的性格?甚至是背後的臉孔?
但他現在有了,他可以嘗試。
「該怎麼看?」托倫問。
歐克利微笑,隨即翻開了其中一本字跡庫。托倫注意到頁碼的角落有著一隻黑烏鴉。
「一般來說,我們會將字跡特徵分類,有些比較瘦長,有些在轉折處會習慣用力,有些人在收尾時會比較倉促潦草,總之,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將其分類,將有相同特性的字跡整理成了一冊。」歐克利端詳著信紙上的字跡,隨即將字跡庫向回翻動了幾頁,說:「但幸好我們這次的目標明確,可以從其他的地方去縮短檢索時間。這幾本書裡都是和路索利德有關係,字跡又相近的人的歸檔,先從裡頭找出你認為相近的字跡,再拿來給我確認,我會引導你查找的方向,全部檢查完後,我會複製一份一模一樣的信保留起來,這時候你再將信封重新密封,這差不多就是我們一天的工作了。如何?托倫?」
「這好像……跟我預期的不太一樣。」
「反正你也不能退出了,不是嗎?何況報酬還算是挺優渥的吧?難道是勞動條件太苛刻?」
托倫搖搖頭,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既然你還需要一個能辨識字跡的人,為什麼只聘了一個不懂鑑識學的解密人?一般下城區的解密人,應該都不具備你要的特質才對。」
「你這樣說是沒錯。」歐克利說:「但既然是秘密行動的話,要往上城區去找人不是有點太不切實際了?專程聘一個懂的專家來又有點太顯眼了,我況且們把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只是需要幫手來分攤工作而已,並不是真的拿這件事情沒有辦法。事實上,這也並不是很難。」
「所以你們就隨便找了一個──愛看書的怪胎?」
「而且熟悉地下業務。」歐克利糾正道:「專業可以培養,但興趣才是無可取代的東西,那些在領域中出類拔萃的人,一定都有著與之相符的興趣,托倫,我想你對文字應該會有比常人來說不一樣的──直覺。」
「你……好像說得有點誇張了。」托倫一陣語塞。
「在盜賊城的下城區,以讀書為興趣的孩子,絕對不可能是受到同儕壓力而勉強自己這麼做的。當然,挑上你也有一部分其他的原因,我們已經合作過了一段時間,所以你就別想這麼多了。」
托倫點頭,低頭望著信紙上的文字。一些若即若離的東西觸碰著他的腦袋,托倫好像能從這信紙上單純的文字中讀出一些什麼別的東西,好像是時間……一些過往的東西。
那並不是文章,也不是句子,更不是字符本身代表的意義,而是它的筆劃,一撇一捺,它們的過往好像活脫脫地在托倫的眼前再現。
托倫讓視線沿著字跡而擺動,將翻閱過無數信件,與自己書寫的經驗一一從腦海裡取出;幾乎有一瞬間,他真的相信自己能夠從中看出些什麼,但托倫隨即感到一陣不對勁──並不是因為歐克利的目光,而是這封信件本身。
「這封信……是假的吧?」托倫皺眉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但這封信使用的字體很像是──臨摹出來的?」
「為什麼你會這樣認為?」
托倫拿起了信紙,在燈光下端詳。
「筆畫──有點生硬,轉折處的積墨比範例還要多上很多。如果不是這個人總是猶豫地寫寫停停,或是不太會寫字,那麼就是這封信是被人用抄寫的方式──該死!」
托倫大罵了一聲,歐克利則是默默微笑。
「為什麼還用這種方式測試我?」托倫不禁一陣惱怒。
「要是說了,不就失去了測試的意義嗎?」歐克利說:「而且這也能讓你親身了解到如何辨識仿製品,以得到更好的品質,這樣沒什麼不好的吧?」
「所以前面那些說教都只是讓我分心的把戲?」
歐克利聳了聳肩,說:「那些都是評估的一部分。」
托倫的心一沉,冷冷瞥了歐克利一眼。一股無名的怒火在他的胸中悶燒著,但越是燃燒,托倫就覺得自己越冷靜,冷靜到能夠在心中冷言嘲笑自己的荒唐──他是來工作的,不是嗎?而且他能對歐克利怎樣?歐克利估計只要伸出一隻小指頭就能將他按倒在地上了。
「所以我過關了?」
「算是吧?」
「不會再有這種無聊的測試了?」托倫追問道。
「不會,而且我們也沒空做那種事情,現在每分每秒都很緊迫。」歐克利說著,一面打開了一個上鎖的櫃子,裡頭的空間被分割成許多的小抽屜。歐克利將其中一個抽屜抽出,裡面是一封印有黑烏鴉徽印的信封。歐克利將它扔到了托倫的桌上,說:「來吧,我們現在得真的開工了。」
-.-.-
或許是這份名為充實感的勞累所致,托倫接下了新工作的這幾天都睡得很快,沒有奇怪的夢境,就像發呆一樣地躺在被褥上度過了一小段時間,然後被刺眼的陽光給喚醒,好似做了一場在夜晚的白日夢。
沒有特別疲憊,也沒有特別清醒,但更重要的是,沒有白色的少女。在布克商團的草藥鋪迎來的第五個早晨,托倫只是予以一個深長的嘆息來迎接它,經過簡單地盥洗後,等待著歐克利將暗門給打開。
熱湯、冷麵包,這些東西似乎已經成為了例行公事,托倫很快就習慣了,和其他幾人保持著默契,一語不發地解決完了各自的食物後便各自出門去。
幾天下來,托倫很少再接到克雷頓先生額外的「委託」;托倫不覺得這是巧合,但這也正順他的心,畢竟有更富挑戰性的工作在,托倫也不再缺錢,就沒有必要幹那種打雜一樣的工作來屈就自己,也許一直這樣下去也滿好的。
托倫回到了草藥鋪,裡頭有幾個穿著像是冒險者和行船人的客人,正在和假的商店主說話。雖然說這只不過是偽裝,但那個人扮演起藥鋪老闆的角色卻也是有模有樣──也許他真的就是一個藥師,就像走私人之於信差,或許男人本來也從事著性質相似的工作,不過托倫好像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托倫走過了眾人,用簡單的招呼掩蓋了彼此其實不熟識的事實,便走向櫃台後的一處臥室。他關上門,提著背包從另一頭的暗門走入工作室,歐克利早早就在其中一張桌子旁坐著,帶著一副放大用的鏡片,繃緊的襯衫下,肌肉隨著他翻閱字庫的動作而大塊的騰挪著。
「你終於來了。」歐克利摘下鏡片,揉了揉眼睛,說:「今天的工作也一樣,比上次還多一些,我們要抓緊時間了。」
托倫沒說什麼,只是點頭坐下,拉開存放信件的抽屜,將信一封封拆解開來。
經過幾天的訓練,托倫已經能粗略辨識字跡的不同,不過托倫這才發現,那大多數都沒有什麼用。
很多時候,貴族都會專門聘人對信件內容進行謄抄,防止像是托倫這樣的解密人從中讀出訊息來,或是在一些見不得光的勾當中避免落人口舌;總之,這時候對字跡的判讀意義就不是很大,能夠搜索的也很有限,頂多就是知道這封信曾經流過誰的手中,托倫就是被訓練來過濾這些「抄書人」的字跡。
不過歐克利說這也是一項很有用的情報,並把那些信件的副本分成了幾個大堆收好,簡單標示起來;堆疊在一起的信件,就代表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作品,同時,托倫忍不住去想,他們會對那些被自己揪出來的抄書人做出什麼事情來?
托倫咬著筆鏟的木柄,望著信件上的文字,發出了嗑牙的聲音。
但也並不是所有人的信件內容都值得被探究一番。托倫偶爾會拿到一些像是家書的東西──他很確定那不是什麼新型態的暗語,這大概是他值一個銀幣的另一個原因。
托倫翻開了其中一封信。這些信件中不乏遠從異地而來的家書,看著那些笨拙卻真摯的文字,托倫偶爾會開始想像,如果是由他自己來撰寫那樣的一封信,他會怎麼下筆?這些人……他們為什麼能夠和另一個人這樣說話?就算那是家人,不也顯得太過害臊嗎?還是說,家人其實就是這樣黏膩親近的關係?所以她對芮恩的那些念頭,其實是很正常──
「托倫?」
「呃,快好了──」
托倫回過神來,讓目光繼續在信上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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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我對您與家鄉的思念,如湧向日出的滔滔波浪;一刻不止,我就無法停下一刻不去思念。
工作很順利,雖然遠離了日出,但每天都是精力豐沛的一天。
剛開始我很絕望,想到要遠離太陽,母親您,遠離家鄉的愛人,來到這片由黑雲禁錮了天空,黑油驅趕了海水的絕境之地,這簡直就像是傳說中告訴我們「抹去雲與海之地」的末世在現世的重現。
這裡不光只是地獄,還有著魔鬼的誘惑,在由黑雲覆蓋的破敗海岸下,是縱橫的物質與慾望,這股絕望幾乎要帶我走向那裡;所幸,有著同鄉們的互相扶持,否則我或許就無法保持我的湛藍澄澈,也無法發現,在這樣的一片絕望之地中,還是有著朝陽相伴。
現在我每天早上都會趁著清晨起床,望著烏雲籠罩不到的地平線,看著陽光升起,思念著妳們。幫我告訴莉塔,我日復一日地思念從未停止,就像是灰白的思念之王回應了我的呼喚,竄入我的夢中那般,成為莉塔的化身,我也同樣思念著您,母親。下次雙月節我就能存夠旅費了,請備好金飾、美酒與最美的海岸等待我,我已經等不及要見見你們,也等不及要將在盜賊城工作的家人們介紹給你們了。
──你摯愛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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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倫不再銜著筆鏟,而是將它扔到了一旁,在便條紙上記下了一個名字,接著用軟線夾別在信紙上,起身將兩者連同信封一起交給了歐克利,回到座位上,又再抽出了一封信,小心地打開。
這樣反覆地工作,不免會讓人感覺到一陣枯燥的作業感,但托倫將它視為熟練的象徵。托倫皺起眉頭,挑開蠟印。他開始能夠理解,為什麼全部從路索利德宅底出去的信件通通都要押上黑烏鴉的蠟印,這就像是某種以數量為主的混淆戰術,雖然原始,但十分有用。
又一封家書。托倫不滿地碎嘴著,看起來好像又是某個路索利德家的下僕要準備寄返家中的書信。
似乎也該是到雙月節的日子了。托倫掐指算了算。這個隨著北方王國一度征服了世界而流傳開來的節慶,無論在那裡都是很值得慶祝一番的日子,到時候就連盜賊城也會洋溢著節日的氣氛吧?不過托倫從不喜歡過節,因為那時東西都會漲價,倒是芮恩會很開心就是了。
托倫翻開了信紙,不一樣的字跡,幾乎沒什麼差別的內容,一樣提到了對家鄉的思念情懷,以及夢中的──
等等!
一股異樣的感覺湧上。托倫定神一看。為了證明自己的猜想,托倫先是冷靜地將信封標上標籤,送上給歐克利後,一次從抽屜拿出了三四張信封,將它們一一拆解,其中有兩封是私人的家書,兩封是簡單的商業公文。
托倫將目標專注在本該是幾乎可以被忽略的家書上頭,仔細地翻閱著──
有了!托倫不一會就找到了他的目標,關於夢境的描述。思念、白色、女性──就像不久前困擾著他的夢!
「歐克利先生?」
「怎麼?」
「我沒記錯的話,這些信都是同一天被整理好寄出的吧?」托倫說。
「原則上是這樣沒錯,不然就是相近的幾天。」歐克利說:「怎麼了嗎?」
「這個。」托倫提著信走了上去,過於粗魯的動作讓歐克利眉頭微微一皺。然而歐克利來不及斥責,托倫便放下信紙,連同先前交出的幾封信一起指出了片段,說:「這裡、這裡還有這裡,提到灰白的思念之王,純潔的白羊王──那些不重要,重點是這些人在相同的時間做了相同的夢,相近的形象,你不覺得有點古怪嗎?」
歐克利眨了眨眼,摘下了掛在鼻梁上的放大鏡片。歐克利轉而望著托倫,好像是在思考著該如何開口一般。過了一段令人著急的沉默之後,歐克利才緩緩開口:「托倫?我沒想過你是會篤信這種東西的人。」
「什麼東西?」
「解夢。」歐克利停頓了一會,才說:「那是上城區女孩子們的玩物吧?」
托倫感覺到臉倏地脹紅,羞恥的感覺讓他忍不住想要發怒,將手上的東西狠砸在地,轉頭一走了之。
他居然被當成了這麼愚蠢的人?他是這樣迷信的傢伙嗎?不,才不是那樣!但如果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又為什麼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他真的相信那些夢?不,倒不如說為什麼他的直覺如此篤定其中有些貓膩?這不就代表他是一個迷信的人?
矛盾的心情拉扯著托倫,讓他只能欲言又止地開闔著嘴。歐克利看著托倫的模樣,嘆了口氣。
「也是,畢竟你還只是小孩,會從這種東西上尋找歸屬感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我也想乾脆叫你別傻了,但假如你有稍微看過一點社會學的書,就會知道這只不過只是集體意識作祟。再兩個月就是雙月節了,這些在底層掙扎生活的人們,心靈有所依托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吧?很多人都信奉白神和灰神。」
「但──」
「托倫。」歐克利的雙眼直盯著托倫,好似掐住了他的咽喉,讓托倫只能艱難地吐出一些氣息。歐克利的目光在托倫的身上遊走了一會,才說:「你會想家嗎?」
托倫一愣。他不明白歐克利這麼問的用意,但托倫還是回道:「我已經在家了。」
「家並不是生長的地方,又或是自己所在的地方。」歐克利翻弄著那些家書,說:「家是有著家人存在的地方。」
「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
「你被情緒影響得很深,托倫,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所以只能用猜測的──」
「我沒有被情緒影響。」托倫低沉地開口,「同一群人做上相同夢境的機率有多小?你覺得這是巧合?那該死的什麼──集體心理意識?」
「或許不是──或許是,但你解釋這些線索的方式並不合適,托倫,這不能被當作嚴謹的行動依據。」歐克利瞥了托倫一眼,說:「也許你該找時間去和家人聚聚,節日快到了,最近的工作又很繁重……」
托倫的雙眼倏地一沉。
「克雷頓先生沒說過嗎?」
「什麼?」
「我的母親姓庫爾克。」
歐克利一愣,戴上了鏡片的手匆匆地遮掩著臉上的歉意。歐克利別過頭,繼續望著桌上的信紙,倉促地說道:「好了,快回去工作吧。」
「但──」
「我承認這很不尋常,也許我有空會查查,但我現在需要你專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托倫,我不明白你執著於這件事的原因。」
因為他也夢到了同樣的東西!托倫幾乎在心中吶喊著。他還見過她!她是──
托倫緊咬著嘴唇。話已至此,僅僅只是遙遠的一瞥也不能證明什麼。托倫只能啞口無言地點了點頭,握著拳頭,僵硬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解密人的工作仍如火如荼地進行,信件不斷地從托倫的工作站中送出,再回到托倫的手上,由托倫的手一一將它們精巧地恢復原狀。
時間捎來了疲憊,卻抹不去疑惑,只是將腦中重重的迷霧調成了更加深沉的顏色。
這會是巧合嗎?托倫的腦海一直被這樣的念頭佔據著,雖然起頭的只是一陣子前的夢境,但那個白髮少女的形象總是如影隨形地跟隨著托倫的意識,冷不防地竄入,佔據,就像幾天前他循著信紙內的指引來到這裡時,那個披著斗篷的少女……
那不只是夢而已。托倫深吸了口氣。她是──
歐克利抬頭望了托倫一眼,眼神中帶著點審視的意味。托倫將目光縮回了桌上,決定繼續埋首於工作上頭,但這只是讓他胸中燃起的那股念頭更加旺盛。
既然無法向任何人提起,那他就自己解決這件事情。
托倫心想,暗自打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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