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穿過樹叢,見樹林茂密中,有一條約兩人肩寬的小道,而小道上竟停了一輛騾車,車身幾乎把狹窄的道路堵的嚴嚴實實,也不知是怎麼行駛上來的。隱約可見車旁有五顏六色的人影竄動。唐六二人縱上樹梢,隱匿在枝繁葉茂之中,俯視眺望。
只見騾車後方擠了幾騎人馬,有幾匹馬卻鞍上無人,韁繩牽在旁邊的幾個騎士手上,那幾人一手提韁,一手卻是的按劍戒備,殺氣騰騰。車前擋了四、五個人,亦是劍拔弩張,前後十幾人馬將騾車團團圍住。卻清一色都是身著勁裝的年輕女子。他們正此起彼落的怒喝叫罵;「龜孫子,還想躲到甚麼時候。」「快出來跟我們師姐解釋。」「趙渣還錢!」
其中站在最前邊的白衣女子,身姿婀娜,面容清麗,卻是眼圈泛紅,神情激動的叫喊著:「快出來說清楚!你連見我也不敢嗎?」聽聲音就是方才嘶吼的女人,這時她已逼到車棚前,揪著棚前車伕手上的韁繩,一面喊,一面哭,一面扯著韁繩亂扯亂揮。
在他面前的年長車伕,手握韁繩的另一段,放也不是,收也不是,神態尷尬,眼睛不住往車裡瞄。他在這一帶趕車多年,今天趕巧載了個衣著體面的武林男子,本來載武林人不怕遇上強盜是頂好的,卻見這哥們專揀小道蹊徑走,隱隱預感不妙,想著無論如何,都要把人提前在巴城放下,這單不做了。 哪知還來不及到巴城,就被十幾個女匪攔路,只道是武林男子的仇家,結果竟愈聽愈有戲。
其實這前排視野吃瓜看戲也是極好,但不知時下江湖兒女都在演哪齣,先是怒目而視的叫囂怒罵,再是深情款款的軟語祈求,後來又是歇斯底里的罵中帶求,求上加罵。磨磨蹭蹭的鬧了半天,男的就是躲在車裡不出來,女的也是自顧自的哭哭啼啼不進去,眼淚唾沫幾乎要噴到他臉上。饒他趕車多年,一把年紀,也不免手足無措。心下腹誹:這江湖人做事哪來這麼婆婆媽媽的,要是我家那口子,肯定直接上來巴我的頭,乾淨俐落。
「瑜妹,你既不信我,又何必來尋我呢?」好不容易,一抹溫柔低沉的男聲自車裡傳來,只聽他幽幽說道:「既來尋我,又何必再問呢?實我與你所言句句真情,沒有半點欺騙。若你也與世人一般,不相信我,我們也只好緣盡於此。我不怪你,就讓我帶著對你的痴心一片和傷痛,永遠消失在你的生命裡吧。」
這話旁人聽來,不該說是悲涼的膩歪,還是矯情的教人噁心,眾女竟是安靜下來。那一身雪白的瑜妹也是愣在當場。
「趙渣!你要消失就消失!消失前把你吞了師姐的80兩銀子吐出來,跟你的姐姐妹妹們,夾著尾巴滾遠點,愛去哪去哪,我們管不著。」說話的是後邊一個紅衣女子,她身材嬌小,桃腮粉臉,也是個美女,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幾歲,卻神情彪悍,語言潑辣,只聽她呲牙冷笑:「咱們莠葆閣可不是你們狗男人可以欺辱到頭上來的。今日你敢來招搖撞騙,是師姐心慈好善,才饒你一命,他日若再叫我碰上,定把你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百荷,我從不曾騙你師姐,那些銀兩,是我們將來相伴江湖的基金,盡數投入期貨買辦之中。那些緋聞女子,也只是買辦上的夥伴。我生意坐大,實是有小人奸陷於我,這些我與你師姐都解釋清楚了。你們不信,亦是讓我心寒。」這話說得情深意重,尤其最後一句,更添淒婉柔情,實是說給瑜妹聽的。瑜妹頓時有些恍惚。
相伴江湖,這詞讓瑜妹心頭揪痛。這是她一生的憧憬,是她與眼前人最美好甜蜜的幻想,在無數個牢籠般的苦悶日子裡,這個幻想讓她展顏歡笑,是她生命的一道曙光。然而,所託非人,終究是夢一場,夢醒了,留下的只有悵然所失,圖惹笑話。
百荷拂甩紅袖,怒極反笑:「哼!你個靠女人養的小白臉還有什麼生意?吃軟飯的生意?還坐大咧!嘿,相好姘頭遍天下,是真挺大的啊!去你媽的蛋!」她說話夾刀帶刺,出口成髒,但到底年幼,不察這其中雙關,只教旁人一陣尷尬,實在幫罵附和不起來。
卻是車裡那人不溫不火的道:「百荷,我與瑜妹真心相愛,你為何屢次從中作梗?如今你師姐形容消瘦,你不好言寬慰,還興風作浪,顛倒黑白,不就是的妄想拆散我們嗎。如今倒是讓你得償所願了。」
百荷聞言杏眼圓睜,大聲喝斥:「趙渣!罪證確鑿你還狡辯。」說著一躍跳上騾車,伸手就掀那車帷。只是這百荷天生神力,力大無比,又是盛怒之下,竟將整頂車帳連帷戴頂的扯下一半,露出上頭一截光禿禿的橫木樁,只見屑飛塵揚,橫木發出碰碰的破損之聲,看似就要斷裂。
那車夫見要打架,早撒手跳下車,奔至一旁,見騾車就要被毀,哭求叫道:「姑奶奶,姑奶奶行行好,別拆我的車啊!」
百荷也是嚇了一跳,又聽車伕呼天搶地的叫得可憐,更是慌張,他自忖是鋤強扶弱的仗義俠女,這會倒像惡霸似的。當下不敢再使勁,兩手扶著搖搖欲墜的半簾布帷不知如何是好。
驀地,一刺尖銳自百荷面前的布帷突出,隔著布簾,往她臉上刺來。百荷大驚,情急之下,雙手抓著布帷用勁一扯,布身倏地一捲,將那尖刺纏住,只是這樣施展之下,粗布緊繃,一端連帶的橫木又是啪啪作響,木屑紛飛,這車棚是要垮了。
車馬震盪之際,那尖刺好似活物一般,在布卷裡一轉一震,百荷雙手吃痛,布帷脫手。那尖刺又頂著布帷一攏一掀,整張棚布倏地向上拋去。穩穩掛到車頂之上。這下木聲樁響驟停,帷布雖是有所破損,但總算保住了車身橫木,不致斷裂倒塌。
布帷掀去,露出帷簾後一張男人的臉,那是一張清新俊逸,卻陰鬱憂傷的臉,不是趙大德是誰?
原來他在車帷後,見百荷的影子氣勢洶洶地衝上來,又大手大腳的莽撞一匹,好不尷尬。心生戲弄之意,伸出食指,隔著布帷要去戳百荷的臉。
百荷果真受驚,只是反應之大,竟是差點要把人家的車給拆了,趙大德便順勢抓住布帷,用勁一奪,拋上車頂。這一手只是信手拈來,隨意出招,背後功力,卻是高出百荷超過十年不止,揮手自如,風流瀟灑。
只是他與百荷隔帷而立,貼的極近,這會帷簾掀起,兩個人的臉幾乎要貼到一塊,百荷嚇的往後退去,卻一腳踩空,就要落下車來。趙大德長臂伸出,往她小腰一攬,才將她身子穩住。
趙大德嘆道:「花容月貌,我見猶憐。」他神情憂鬱,卻言語輕薄,說話間一口氣噴在百荷的粉頰上,叫百荷全身起雞皮疙瘩,更是羞憤交加。倏地伸出兩指,就往趙大德一雙眼睛插去,這一招出手迅捷,又是出人意料的狠辣。一旁瑜妹「啊」的一聲驚呼,要阻止已是不及。
卻見趙大德並不閃避,只是搭在對方腰上的手輕輕一推,也不知他使了什麼巧勁,百荷只覺腰眼一養,身子不受控的原地轉了一圈,又穩穩停在男人的懷裡,當場暈頭轉向,小手只能嬌軟無力的扶在男人胸膛之上,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哪還攻什麼照子。
趙大德又是一歎:「紅袖動香,亦是動人。」
莠葆閣眾女見他戲弄百荷,紛紛拔劍而起,怒罵挺進。一下子刀光劍影,吆喝迭連,好不熱鬧。趙大德面色自如的左閃右避,穿梭其中,眾女兵刃竟是傷他不得。反而你推我擠的,彼此誤傷干擾不斷。
瑜妹卻是在呆立一旁,怔怔看著,沒有干涉,也沒再說話,她是真的關心那個男人,這會還在他方才險失雙眼的驚駭中。
突然聽見「唉唷」一聲,原來有綠衣女子摸到趙大德左側,一劍突出,就要刺他下盤。趙大德雙腿微挪,輕巧閃過,同時彎腰低身,肩膀往右邊一個正要砍他脖子的粉衣女子胸腹撞去,那粉衣女子重心不穩的趴到男人肩上,男上再起身一掀,粉衣女子翻了一圈,頭下腳上的滾落,剛好砸在那要攻人下盤的綠衣女子身上,兩人雙雙痛呼出聲。
又是「欸唷」一聲,卻車夫大叫,原來一個黃衫女子持劍向趙大德面部刺去,男人旋身閃過,同時手往黃衫女子手腕一拉,女子失腳跌向車廂尾端,一劍刺在車身上。車夫看的心疼不已,見他們在車上你來我往,打的火熱,心急如焚。又不敢冒進,也不敢叫罵,只能在一旁捶胸頓足,急的團團轉。
趙大德微微一笑,提氣一躍,一口氣縱出數丈,身姿飄然,恍若白鶴,翩翩落在遠處的草地上。只見他長袖一擺,比了個「請」,文質彬彬的道:「姐姐們這邊請,可別再壞了人家的營生。」
那你一開始就該主動下車好好跟人家說啊。唐承又劍眉微挑,他見這趙大德舉止輕浮,談吐做作,暗自納悶:怎麼現在江湖女俠喜歡這一款?
一旁小六卻是看的嘖嘖稱奇,他一心向學,正留神觀看眾人的一招一式,只見這莠葆閣的女弟子各個看上去亭亭玉立,套路卻極不入流,不是戳人眼睛就是攻人下路。再看趙大德從容周旋,一一化解,更歎其應對精妙。一邊人多勢眾,狠辣猛攻,一邊以寡敵眾,泰然自若,高下立判。
其實這趙大德與瑜妹交往,平日就經常對招調情,對莠葆閣的招式瞭若指掌。只需看得眾女的起手式,就知如何化解。而莠葆閣眾女平日深居閣中,連男賓都甚少見過,更別說與江湖豪傑對招了,在經驗上是大大地吃了虧。況且這趙大德也手腳不乾淨,又是摸人小腰,又是撩人玉手,雖沒傷及眾女半分,卻侮辱性極強,教眾女氣的暴跳如雷,出招雜亂,狀態戰力大不比平常。
小六不知其中緣故,竟把趙大德的武功認得與江湖名流一般,腦海不自覺地愈發紛亂。恍惚間,那粗布騾車,好似紅木青帷。那趙大德,好似出手詭譎的孟少。一旁的瑜妹,好似冷眼旁觀戾練。他不敢去看身邊的流連劍,他怕那一雙綠眼睛,勾起那不應想起的前塵往事,他怕那沉潭碧綠,會映出自己倉惶狼狽的影子。
這邊心煩意亂,眼前猶鬥正酣,忽然聽見「啊」的一聲,百荷撲跌在地,紅衣倩影翻過身,轉過頭來,竟是小六的臉。小六猛地一震,幡然驚醒,只見那百荷一躍而起,沖入戰局。小六當即運起一門心,不再胡思亂想,凝神觀戰。
交戰至此,幾個女子都是衣衫凌亂,披頭散髮,卻是各個血脈噴張、目眥欲裂,鬥到惡處,甚至扯頭髮、用牙咬等損招都用上,愈鬥愈狠,狂態盡出,沒有半點退縮之意。趙大德的本事雖高出甚多,但性本憐香惜玉,又念及瑜妹在旁,不曾出手傷人,一時之間,倒也難以有個了斷。
「住手!」終於,瑜妹出聲喝止,說道:「都別打了。到此為止。」
「師姐你!你還幫他!你知不知道他剛剛,剛剛.....」百荷氣紅了眼,淚珠子在眼眶打轉,險些就要掉下來。「調戲我」三個字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事上有什麼比被至親姊妹的渣男朋友輕薄還更令人氣憤、難以啟齒的事。
「都別說了。 」瑜妹語氣平淡,她的目光中,永遠只有他,他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何曾逃過她的眼。這麼多年了。他是什麼樣的人,她還不了解嗎。只是,她真的是愛慘了他了。總是想著,自己能用無盡的愛填補他,改變他,讓他變全變好,然而,終究是自欺欺人。瑜妹嘆道:「到此為止吧 。」我們到此為止吧。
「錢不用你還,我不要了,都不要了。」瑜妹緩步走到趙大德身前,停在一步之遙,眼裡淚光閃閃,卻平靜許多,與先前又哭又喊的樣子判若兩人。就像是死去了一般,再無光芒,她語帶哽咽的說:「趙郎,我只問你一句,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瑜妹,我愛的,至始至終,都只有你一個。」趙大德含情脈脈,無限蜜意濃情,這個答案,是想都沒想就答出來的。
瑜妹如遭雷擊,渾身一震,怔怔的看著他,看進他眼眸的綿綿柔情,就這麼對視良久,一眼萬年,瑜妹喃喃道:「為什麼,到現在,你還在騙我?」她親眼看見了,男人出軌的事實,時間上來看,甚至她自己也只是苟合的對象。來此之前,她也早和其他怨女對質過,她們或許只是這萬花叢中的一小點,但物證言詞,已足夠有力,有力到讓她一個迷途痴女清醒,有力到她再也不敢相信這花前月下的愛情。她不能接受,這樣糟糕並欺騙傷害自己的人,是愛自己的,這不是愛,更不是她應得的愛。她情願相信,是這男人從始至終,都不曾愛過自己,才會如此無情狠心,視自己為玩物。
他就是一個沒有愛的人啊。
她千里迢迢追蹤至此,只是想討個說法,想要一個了斷,但男人卻一點憐憫也不給她,不是沉默不答,就是睜眼說瞎話,亦或是,這種千篇一律的甜言蜜語。她還奢望著一個「從未愛過」或是「曾經愛過」的答案,讓她於自己有個了結。然而,她得到的終究只有謊言,她在這份摯愛中,得到的永遠只有曖昧不明、身心交瘁的謊言。
她好累,她不想再猜,不想再去懷疑,也不想再騙自己了。她不明白,為何這個男人是這樣冷酷?這樣厚臉皮 ?她也不明白,為什這麼多年過去,男人不曾讓她觸及一點真心?難道她多年義無反顧的付出,不值得一句實話嗎?
只見瑜妹忽地一臉猙獰扭曲:「為什麼,你就不能跟我說句實話,讓我死心呢?你為什麼要這樣!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願意陪你幫你,我願意給你全部,給你全部的愛,你要甚麼我都給你。每一次每一次,我都信你,原諒你,但你為什麼就是不跟我說實話呢?我做的還不夠嗎?你根本就不愛我,對嗎?是我不夠漂亮嗎?是我不夠好嗎?我一切都給了你,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做賤我的感情!做賤我的真心!你為什麼就不能好好當個人.....」正愈發癲狂之際,忽然一股水似的液體,當頭澆到瑜妹臉上,她猛的頓住,怔怔的向趙大德望去。
只見趙大德捂著脖子,汩汩鮮血自指尖噴發泉湧,亦是神情愕然的看著她。
這一變故眾人始料未及,都凝固般呆立當場,鴉雀無聲。殘月高懸,只見一團黑影竄過,掠到不遠的樹梢之上,穩穩落定,正是流連劍。
原來,方才眾人相鬥之時,唐承又一直尋思著該如何出手。他看莠葆閣套路屬短程近戰,趙大德又總跟她們毛手毛腳,幾人幾乎可以說是肉貼肉的近身搏鬥,饒是他劍術了得,也會怕失了準頭誤傷。再說,眾女憤慨激動、宛若瘋狗,也怕下去搶人頭惹得一身腥騷。他流連劍做事,信奉能簡單處理就簡單處理,避免節外生枝,防止事態升級,引起不意要的麻煩。
但是,趙大德的頭很香,要搶的人很多,在此拖延,誰知會不會又來個甚麼閣什麼門什麼派,那不是也很麻煩嗎?到底是要當即出手找麻煩呢?還是伺機不動等麻煩來找呢?
他正兀自權衡,見眾人暫停相鬥。眾女瘋的很,卻很聽瑜妹的話,各自收手分開,情緒也慢慢冷靜下來。而趙大德剛巧背對著自己,站定在不遠之處,機不可失,便拔出短劍一躍而起,他人狠話不多,直接一個箭步,直劍往趙大德脖子抹去,不待皮破血湧,腳下輕輕一點,一晃縱回樹上,落定在小六身邊,一躍一抹一點一落,四個動作一氣合成,行雲流水,半點也不拖沓。在旁人看來,就是一團黑風呼嘯而過,颯颯作響。
唐承又還刀入鞘,對著猶自傻眼的眾人朗聲道:「明欣院趙大德。今日桂竹閣林.....寧......」
小六心有靈犀,低聲道:「林芷寧。」
「林芷寧取你狗命。恩恩怨怨,就此了結,兩不相欠。來世不可再來騷擾。」說著,不待眾人反應,拉上小六,躍下樹稍,頭也不回的疾奔。就怕瘋狗追來,他跑得很快,小六是運足輕功,奮力狂趕,竟仍有些跟不上,只能看著他的背影漸離漸遠。
「啊啊啊啊! 」
奔馳間,背後傳來一陣恐怖驚悚的尖叫,想是眾女才反應過來。隨後又聽一淒厲女聲大喊:「趙郎!趙郎!趙郎!趙郎!」
這一聲聲「趙郎」,竟是一聲比一聲接近,小六悚然回頭,只見瑜妹滿頭鮮血,趙大德的鮮血,正目眥盡裂,血盆大口的嘶吼著朝他追來,好似追魂索命的女鬼。腳步更如母虎般兇猛迅捷,轉瞬趕到小六身後。兩隻白森森的手臂伸在前,勾成鬼爪,就朝他抓去。
瑜妹方才不曾出手,小六沒特別打量他,這會卻看得清楚,她削蔥般的手指上,都戴著有三吋之長的金質甲套,一枚枚發著冷光,尖銳鋒利。
小六大駭,抽出匕首,回手往身後削去。那瑜妹竟是不擋不躲,雪白手臂被劃出好大口子,血沫橫飛,仍筆直的伸來。
這女人瘋了!
小六腳步不慢,索性將伸在外的匕首更往前戳,戳向瑜妹咽喉,欲以死逼退。卻見瑜妹不僅不緩不躲,身子反而更往前傾,往刀口上撞似的,兩隻手臂伸的更長,也往他咽喉抓去,竟是要跟他同歸於盡。
誰要跟你同歸於盡!
小六倏地收手,驚心喪膽,只想脫戰奔逃,但就這麼一瞬誤判,利爪須臾間觸及皮膚,哪裡躲得掉。小六喉頭一緊,大叫都來不及。只見寒光一閃,漫天金光片片飛舞,瑜妹的十指甲套已被人斬斷。
原來流連劍不知何時已晃到兩人身側,短劍驟出,霍地削去吋長的尖銳甲尖,他劍術精湛,這千鈞一髮的一劍,竟是沒傷到姑娘的玉指半分,而銳爪尖長少上這麼一吋,已給足小六脫身空間。小六腳下機靈的一蹲一躍,提氣縱出丈餘,已與瑜妹大大拉開距離。
「喔喔喔喔!」瑜妹奔馳不減,努吼著身子一低,斜向唐承又撞去。此時流連劍的短劍仍長出在上,側腰空虛,眼看就要被撲上。卻見他手腕一翻,劍鋒流轉,直接以刀柄狠狠敲在瑜妹的頭上。
「咚」的一聲,瑜妹應聲倒地,而唐六二人已瞬間奔遠,消失在密林中。
「瑜師姐!」百荷跟著眾女遠遠趕在後頭,驀地看見瑜妹被重擊倒地,當場失聲大喊,叫的撕心裂肺、痛徹心扉。
「師姐!師姐!」眾女簇擁上去,百荷一馬當先的撲在瑜妹身上,貼著瑜妹的臉驚慌亂喊。終於,感受到一股氣息噴上臉頰,月下細觀,看見瑜妹雙目緊閉,但胸脯起伏,呼吸平穩。除了額前腫了青青黑黑一個大包,及手上的皮肉傷,沒有大礙。
眾女鬆了一口氣,百荷更是喜的哭了出來,兩道瑩珠倏倏流下,隨即又後怕的全身顫抖,剛剛要不是那人手下留情,這一記若是敲在師姐的天靈蓋上,豈不從此天人永隔。
其實唐承又並非刻意手下留情,只是他怕麻煩的執念深入骨隨,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少傷一條性命,就少惹一條後患。
小六這邊尚未察覺其中,只是一心拔腿狂奔,心臟是突突的猛跳,他還心有餘悸,若不是流連劍回頭相救,他早就一命嗚呼了。雖然流連劍曾承諾保他,但人在江湖,這種話怎能當真呢?大家各憑本事下山闖蕩,寄跡江湖,最多就是相互扶持照應,自己的小命終需自己負責才行,哪有誰保誰的道理。也不知自己學藝不精,是否拖累了他?是否惹他不快?當下對唐承又是又敬佩,又感激,又惶恐。
唐承又這邊到沒甚麼想法,他討厭麻煩的事,自然也不會浪費時間思考麻煩的事,他的一切所思所為,都是為了避免麻煩。現下,他正想著手上的案子,忽然與小六說道:「看見那棵大樹沒有?」
小六凝神望去,見樹林中,不遠處有一棵嵾天大樹在月下尤其醒目,答道:「看見了。」
「你去牽馬,到前面那棵大樹等我。」說著,不待小六回應,唐承又往旁一躍,不知所蹤。
小六只得獨自跑去牽馬,跨上馬背,一手牽上流連劍的馬,往約定的大樹奔去。待奔到參天大樹,已遠遠看見唐承又在樹下等候,身邊還倒了一個人,仔細看去,那人頸部以上被粗布包裹,但衣著服飾仍可辨識,竟是那被一劍封喉的趙大德。
流連劍跑回去提這個屍體?小六驚疑不定,這次不用小六問,唐承又解釋道:「我突然想到,這個林口山地界模糊,分不清是我們白虎分舵還是玄武分舵的範圍,把人帶到山下拋屍,後續作業簡單一些。」
小六納納看著唐承又把屍體掛到馬背上,問道:「什麼後續作業?」
唐承又一躍上馬,揮韁疾奔,跟奔在一側的小六解釋道:「後續案卷還要送黑水堂檢核,這屍身要是被北面巴城的衙門收斂,那就變玄武水字堂的人要處理了。又要傳訊簽轉,很麻煩的。」
小六似懂非懂,待奔到山下山道口,小六這才注意到,路邊有個不顯眼的矮碑,寫著「林口山」。唐承又本想將屍身直接拋在路旁,轉念一想:「那莠葆閣瑜妹瘋子一個,可別教他撿了去。」便催馬進林,轉到矮碑後邊樹叢,見有幾顆山石並立,尋思:「放這裡好,夜裡很不明顯,瘋子就是經過此路應該也不會注意到,待到明日天亮,村夫行客亦可發現。」便下馬將屍體扶坐靠在山石間,轉頭向小六說到:「稍微記一下,在林口山石碑後的巨石後面。」
「什麼?」
「記在那些白布上面啊。」唐承又頭也不抬,兀自檢查藏屍的隱密性,又抬腳把那屍身的腿往裡邊踢了踢,結果屍身一歪,直接側躺下來,他只好又俯身去扶正。
小六這才想起,臨行前交到手裡的白布炭筆,本來他記著要寫的,但一路上馬不停蹄,一直沒機會寫。方才遇險,卻倒忘了。這會見唐承又貌似不趕時間,當即摸出布筆,在馬上書寫起來。
這白布雖裹了軟木片,但仍甚不好寫。小六只能將手掌攤開,撐著白布片,單手歪歪斜斜的在上面寫畫著。唐承又見他寫的辛苦,道:「隨便記一下就好,自己看的,回去還會另抄。」小六應是,當即鬼畫符起來,不一會就寫了「林口山石碑,巨石後」又想起要記錄目標傷處死法,正欲提筆,忽然頓住,回想方才唐承又似是躍在趙大德身側動手,他也記得趙大德第一時間是用手捂著頸部一側,但是,是左側還是右側,怎麼一時想不起來?
回想唐承又好像是閃到趙大德左側,那應該是抹他左頸。但怎麼又好像記得,趙大德捂著右頸,一時之間毫無頭緒,掙扎半天,才向唐承又問道:「不好意思,請問你剛剛的劍是抹他的左頸,還是右頸?」
「右頸。」唐承又看他一眼,說到:「你寫割喉就可以了。」
小六醍醐灌頂,寫了「割喉」,隨即又拿出一片白布片,把戒勉的死狀補上,又問道:「那個戒勉大師的有需要另記什麼給黑水堂嗎?」
「不用,那種的話,他們自會去靈堂確認。這種曝屍荒野的,以防萬一,才需要備註。」唐承又終於把屍身位置調整滿意,隨手在褲邊抹了塵土,翻身上馬,說到:「反正就是方便他們確認就成。」
了卻了這個趙君的麻煩案子,唐承又就不趕時間了,與小六並騎往桃城方向馳去,還要順路去收蹲在客店的柯君呢。唐承又到不是很擔心柯悅城設了什麼局在等他,不是他自負,而是他深知計畫趕不上變化的道理,反正就見招拆招,專注處理眼前的事就好,杞人憂天什麼的太麻煩了。
他要處理太多事情,太多案卷了,現在他只想腦袋放空,放鬆一會。卻聽小六突然問道:「你方才說那些什麼兩不相欠的一長串是什麼?」
「那是申請人的要求,說擊殺後要留下她的名諱。」唐承又面不改色的說:「其他是我臨場發揮。」
小六眉眼一挑,想不到這流連劍看上去沉穩自持,竟是個性情中人。思索片刻,又問:「那剛剛那樣一喊,算是有給他留名嗎?」
「應該算吧,現場目擊證人那麼多。而且都是江湖人,相信消息會在江湖上不脛而走。」
小六點點頭,卻是難掩疑惑的道:「那他們要是不說,這消息還會傳出去嗎?」
「吁。」唐承提韁勒馬,說道:「說得不錯,應該留個白紙黑字。」旋即調轉馬頭,回頭奔去。
我只是問一下,你要掉頭要提前說阿。小六忙扯著韁繩,策馬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的奔回林口山口,好在趙大德還在那邊孤伶伶的坐著,只是森林夜間露重,這會是更加濕漉漉的血肉糢糊。唐承又索性尋了一根樹枝,沾著血漬在他衣服一角上寫下「林芷寧取你趙大德狗命」等字,字體端正明晰,倒是一手淡雅清朗的硬筆書法,相信閱讀之人必能清楚辨識。
唐承又寫完正要上馬,小六又說:「這血流的不停,會不會沾濕衣角,把字給蓋掉了?」其實心下暗奇,一般說書的,這種狀況不是應該把屍體衣服扒了,直接刻在屍身上嗎?不過他也不想扒人衣服,更不想割肉刻字,就沒直接問了。
「有理。」唐承又俯身撕下那一片帶字的衣角,裏在一塊大小適中的石頭上,往屍身懷裏一放,就這麼讓趙大德抱著。既不用擔心被弄濕,也可以教人知道這石後屍和布包石是一塊的。
「這樣應該沒問題了吧?」唐承又側頭朝小六一笑,語氣平緩,卻眸光如星,閃爍著一種莫名的笑意。小六一怔,愣愣點頭。隨後唐承又跨上馬背,倆人再次騎向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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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欣院趙大德。今日桂竹閣林芷寧取你狗命。恩恩怨怨,就此了結,兩不相欠。來世不可再來騷擾。」
趙大德面色慘白,摀著脖子,身子一軟就要倒下。瑜妹上前一抱,將男人斜斜扶住,她不可置信地看著男人,軟聲呼喚:「趙郎?趙郎?」
她到底扶不住這男人,兩人緩倒在地。瑜妹扯著衣袖,兩手並用,拼命壓住男人頸部的傷口,妄圖止血,但鮮血如湍河般湧現不止。再看男人,只見他兩眼發直瞪天,一張嘴張的老大,嘴唇卻不住顫動,已是將死之兆。瑜妹轉頭望向一眾姊妹,眼裡盡是悽楚無助,顫聲道:「救命。救命。」她說得很小聲,很壓抑,似怕驚動收魂的鬼差,又似怕叫醒自己,去看清著無可回天的傷勢。
正驚慌恐懼間,一隻手撫上瑜妹的眼角,拭去她滾滾淚珠。瑜妹回過頭來,驚喜的看著男人,期盼道:「趙郎?趙郎?」你活下來了嗎?
趙大郎的手自瑜妹臉旁滑過,落到地上,雙眼半闔,眸裡再也無光,就此死了。
「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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