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見唐承又雖然冷漠,但並不拘禮。對他的提問也不曾顯露一絲不耐煩,甚至予以肯定。覺得這人雖冷淡寡語,但比那些笑容可掬,多嘴多舌的人更為親厚。便少了謹小拘緊,愈發大膽自在起來,主動問道:「我們現在是要去找柯悅城嗎?」見唐承又頷首,小六問道:「那你打算在哪勒停?是要潛行過去呢?還是要佯作路人繞過去。」請提前告訴我,讓我及早準備。
唐承又道:「不用,直接進去就行了。」
就這麼長驅而入,那不是很明顯嗎?不需要先在外踩點查探,從長計議嗎? 小六懷疑自己想的跟唐承又不在一點上,開口確認道:「進去哪裡?」
「悅來客棧阿。」
小六奇道:「你不是說,我們不能在悅來客棧作業嗎?」
唐承又更奇:「不能在裏面作業,但沒說不能進去喝茶吃飯啊。」
小六恍然大悟,原來唐承又是要藉著吃飯的名義,直接殺到敵營,探個虛實,或是旁敲側擊一番,再隨機應變。果然是藝高人膽大,這麼直接的作派,倒是和過往在初心谷班排的經驗很不一樣,卻是爽利痛快的多,當下難掩期盼的問道:「那你有什麼打算嗎?」
唐承又沉思片刻,說道:「我打算吃陽春麵。」側頭見小六半天不接話,只是面色古怪的盯著他,似在等他下文,又似欲言又止,不明所以的問道:「怎麼了?你不餓?」
呃……所以流連劍所謂的吃飯,該不會就真的只有吃飯吧?一下午這樣奔波下來,只有午時在闕爽爽那用過餐點,就再也沒進食,的確是有點餓了,但是,這好像不是重點吧。真的沒有探看虛實嗎?沒有旁敲側擊嗎?這個隨機應變會不會太隨便了一點? 小六驚疑半天,試探道:「他在那邊守株待兔,等著我們自投羅網。會不會早把整間店都清場包了,裡頭高手雲集,固若金湯,我們冒然進去,難道不會反而打草驚蛇,還白白失了敵明我暗的優勢呢?」
唐承又目不斜視地道:「恩,你說得有些道理。不過那前後數里之內,再無其他客店,我們靠近問一下也不算甚麼。況且這條路上的往來眾多,他若真的把客棧包了,反而生事擾民,引人議論,還怎麼引蛇出洞呢?我猜他備的人馬幫手,最多就是兩到三個包間吧,我們吃飯不礙事的。」
小六聽此一言有理有據,暗暗佩服唐承又經驗老道,卻聽一個轉折,末了還是在說吃飯的事,當即一愣,不及反應,唐承又又補充道:「以上只是我個人的猜測,別太當真,還是要看實際狀況。我們進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小六又信又疑,但也沒有其他方法,只得暗自提心,畢竟流連劍武功了得,再大的包圍重重都能脫身也不奇怪,就怕自己跟不上,又像剛剛那樣讓人回頭相救,豈不難為情。
兩人併騎到悅來客棧,遠遠見一店伴坐在大門處的石墩上打盹,直到兩人馳近,那店伴才如夢初醒,奔到兩人身前,滿臉堆笑道:「二位大爺,客棧已被整莊承包了,要食宿請往這變小店請。」說著就要引兩人去隔壁野店。
說好的不打草驚蛇不擾民不包場呢?頂多住兩三的包間呢?這是什麼光速打臉現場嗎?小六挑眉看向唐承又,卻見唐承又也揚眉向他看來,眼光在說「我就說我只是猜的吧」。
唐承又朝店伴比劃的小店看去,就是白日下午那大鬍子替身現身喧嘩的野店,疑道: 「那不是喫茶吃飯的地方嗎,會有什麼好房間?」
店伴忙道:「都是整的乾乾淨淨的房間。我們悅來客棧本就是致力於造福鄉野,招待往來商家行客的。這會被承包了,對舊友熟客好生過意不去,特意請左右邊店幫忙騰出床鋪房間。佈置陳設雖不及原樣。但也是井井有條。這荒郊野外的,城門也早關了,客官您且將就一番,包管不會教您失望。」
小六暗暗尋思,那包場的客人想必就是柯悅成了,只是他們佈置如何,人馬多寡,是否能打聽一番,卻聽唐承又問道:「那吃的如何?」
「客官想吃什麼只管點,都是我們店內掌廚親手烹飪,該有的一樣不少。」
唐承又道:「行吧,那先用餐。」那店伴喜滋滋接過唐六二人的牲口,在前點頭哈腰的引路。二人跟著走進店前,只見每根栓馬的木樁,都捆了好幾匹大馬騾驢,門口的幾棵大樹亦是如此。前庭小院擠滿了來往商販的推車扁擔,商貨雜物。
下午大鬍子飲酒談笑的飯桌上,這會或站或坐的聚滿了人,有的專注吃飯,有的絮絮叨叨。一邊還有人在地上鋪了自帶的了草席,或坐或躺的休憩。人聲雜亂,擁擠不堪。看來這悅來客棧不只被承包了,還被承包的突然,整個客棧的夥計客人,牲口行李,都擠到這間小店,可謂活脫脫的門庭若市,人馬為患。
從門口望進店內,裡面更是沸騰。有幾個旅人和夥計正合力把店內的桌椅往外搬,有幾人正自顧自的在店內鋪設草席床鋪,另有十幾個人,圍著一個衣著較整齊鮮亮的夥計吵讓:「我可是頭幾天就跟你們預訂了上房,這會叫我住農舍是甚麼意思,叫你們明掌櫃出來。」「欸!開水呢,叫半天了。」「不是不能夠體諒你們,要將就也是可以的,但我就不明白,為何他還有個炕頭,我就要睡地鋪。」
那店伴對這一遍亂亂哄哄置若罔聞,領著唐六二人往邊舍一拐,走進一條小巷,順著房牆又左繞右彎,來到一處無人的土磚房舍前,才剛推門進去,屋裡就一身影竄出,往流連劍懷裡撲去。
小六大吃一驚,不及反應,身子先靈敏的躍至一旁,同時抽出匕首,暗道不好:「果然有陷阱,只是不知這來往人客眾多,卻獨獨盯上我們,是哪裡露餡了?」
只見流連劍右手一晃,將那身影穩穩停住。小六定睛一看,卻是個掌櫃打扮的人,正緊緊抓著唐成又兩隻手臂,身子卻低的幾乎跪到地上,唐承又一手端著那人的手肘,才沒讓他跪下。那人仰首望著唐承又,親熱地叫著:「唐兄、唐兄」聲音壓得很低,卻嘶啞著滿是激動之情。
唐承又只是右手一抬,將人扶起,淡定道:「明掌櫃,好久不見。我來吃飯,給我來碗陽春麵。」說著轉頭向小六問道:「你吃甚麼?」
是舊相識? 小六茫然的收回匕首,納納道:「我也陽春麵。」
「唐兄這邊請,少俠這邊請。」明掌櫃才剛挺身站直,又立即欠身彎腰的將唐六二人領至一邊飯桌。又和一個帳房模樣的人在旁斟茶陪座,一邊還站了兩個夥計伺候,態度都是供供敬敬,叫小六好生奇怪。
原來這人姓明名仲,是這間悅來客棧的大掌櫃。為人很是大方熱情,大概是方才的莽撞,這會更是滿口「唐兄」、「少俠」的寒暄,唐承又是一貫的言語有禮,態度疏離。小六則是瞪大眼睛,眼珠子在唐承又和明掌櫃之間轉來轉去,不知這會是演到了哪齣。不一會,夥計們送來了菜餚,除了唐六二人點的陽春麵,還有豐盛精緻的酒饌。唐承又微微皺眉,對酒菜絲毫不動,只是端起陽春麵吃了起來。小六也是跟著舉起筷子,邊吃邊看明掌櫃一個人的談笑風生,好不新奇。
待唐承又吃了快半碗麵,明掌櫃才說道:「唐兄,我就單刀直入的說吧。你這次來,是不是為了石刻幫的柯悅城?」
小六聽的大驚,這豈止是露餡啦,根本是給人從裡到外的摸透啦。
唐承又卻是平靜說道:「無可奉告。」吞了一口麵,答非所問:「我又不是江湖遊俠,出來走跳,不是為了工作是為了甚麼?」
明掌櫃眼睛更亮,笑容更甚:「唐兄,你千萬別怪我唐突,我這會真是熱鍋上的螞蟻急得跳腳阿。見了你彷彿見了再生父母一般,您可真是我的救命菩薩。」後邊又是綿連不絕的一串仰慕感恩的話,頭幾句唐承又還有客氣的點頭回應,後來見明掌櫃沒完沒了,就不再理他,又自顧自地繼續吃喝起來。
終於,明掌櫃不知是抒發好心情,還是結束慣性開場白,切入正題道:「那個石刻幫柯幫主,半月前來我這邊,包了三間上房,帶了五個幹部,和兩個江湖朋友。他們每日就在躲在房裡,只有那兩個江湖朋友偶爾會出來踏青晃晃。我本也不太在意。但今個兒下午,有人快馬來給柯幫主傳信一封,他就突然暴跳如雷,把我們店內夥計客人全都趕了出來,又進駐了大批人馬,我這邊好聲好氣的溝通協商,他竟讓我們把鍋碗瓢盆等洗漱用浴、煮飯開爐的工具取出,叫我們到別處安生,就這麼鳩佔鵲巢了。官府總店都要過上幾日才能給我回應,但我眼前還有十幾組客人,我是不收錢啦,只想著好好安置大家。我倒不是怕我這招牌砸了,只是竟讓信任我們客戶們遭遇這般委屈,心裡實在好生過意不去。」說著,竟是紅了眼眶,還作勢要擦眼淚,只是淚水終究是沒滴下來。幸好賬房在邊上好生寬慰。
唐承又不答,兀自吃麵。小六倒是看的津津有味,長這麼大還沒見大男人這般有戲的。那明掌櫃與賬房互相安慰了一會,又道:「你說是什麼樣的信,竟讓柯悅城像發了癲似的,我跟你說,我這店可是懂規矩的,萬不會偷窺客人隱私,信件內容我是不會知道的。但我看那傳信的人很像在華應派看過,這華應派阿,今天下午,死了他麵粄生意的舊同行,戒免大師。」
「喔。」唐承佑猜到了大概,就等明掌櫃說明來意。果然明掌櫃撫掌笑道:「你瞧,正巧您活菩薩來了,趕緊把那惡霸收了,讓我開店營業,也好叫大傢伙今晚有個安身歇息的地方。有甚麼不方便的,只管和我說,我是全力支持,頂力配合。」
唐承又吃完了麵,一邊夥計忙送上嶄新帕子,唐承又接過帕子道了聲謝,邊擦嘴邊禮貌推開另一個夥計端上給他漱口的銅盆子,說到:「明掌櫃,我懂你的意思。不過依規定,我不能在悅來客棧作業。要我說…」
「這我知道,所以我在此跟您申明,那裏不是悅來客棧,是被強人霸佔的房產。」不待唐承又說完,明掌櫃就急不可耐的搶白,一旁帳房也不住點頭。
「就算是被強佔,那裏也是悅來客棧。」唐承又一口喝乾了茶,才想再自斟一杯,卻見茶壺早被明掌櫃掐在手上,只好雙手扶著任他斟上,邊點頭答謝邊道:「我這得想個法子,讓柯悅成出來。」
「不可能,他們打定主意,不可能出來的。」明掌櫃說的斬釘截鐵,實是因為他已有了計算。這明掌櫃能做悅來客棧一分店之長,自有其本事。柯悅城霸他客棧,他從下午到現在各方周旋,黑道白道都走了一遍,都沒能把人弄出來,如果一個一點紅殺手能將人引出來弄死,那不是顯得自己很無能,讓客棧白白損失了一整晚的收入嗎?
營收損失是事實,但也要給他留個說法,事後檢討才好矇混過去。他已經想好了,就說這柯悅城專橫霸道,軟硬不吃,還要強調他們一干人等武功高強,人多勢眾。不是自己喬商不力,而是對方蠻橫的不願溝通。也不是自己應變不足,人脈不夠,而是一般綠林武師,豈是這北園一霸的對手。
幸好一干殺手即時殺到,強龍對猛虎,一夜惡戰,把惡霸斬殺,自己才奪回客棧。他會盡可能的把石刻幫一方說著窮凶極惡,也把殺手一方敘述的浩浩蕩蕩,將今天一夜形容成上百人的群搏惡鬥。而自己不懼風險,忠心不二的留守現場,保護顧客和悅來資產。
說不定能因禍得福,將功贖罪,得到一番殊榮嘉獎。從此這分店也有個傳奇故事,找幾個說書的繪聲繪影流傳一波,免費宣傳,舊客新知還不源源不絕嗎?最好順便把店裡破的爛的都給打砸了,順手核銷一批,漂漂亮亮的重新開張。
明掌櫃想的美好,他的看家本領就是腦子靈,化危機為轉機,他一下午的忙碌周旋,見柯幫主如臨大敵,加上前因後果的推敲,猜到了有殺手會來,只盼著何方弒神趕緊來把人收了。若是不濟,讓綠林朋友,護院武師們進去幫手補刀也行,當然這還要殺手夠厲害、殺的動、扛得住。
故他派個慧眼資深的守在門口邊望風,沒想到等來的不僅是一等一的高手,還是他認識的高手,這不是天賜良機嗎?喜的他都要哭了。雖然人有點少,但他們認識,什麼都好商量嘛。他深知一點紅喜歡故作神秘,對江湖上離奇的近乎魔幻的傳言從不解釋,自己就是說他們神不知鬼不覺的來了數十個高手,也不會出來闢謠的。至於石刻幫那邊,若是被殺退,自然也是會把殺手說的愈多愈強。自己只消顧好店裡的「目擊證人」,讓他們聽聞一遍吭吭哐哐的打鬥聲,在告訴他們雙方各數十人馬的百人大亂鬥。將來他們就是自己最好的行走廣播器。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戰場得在客棧裏邊。明掌櫃兩眼發光,嘴角上揚,興奮道:「我要申明,那裡已經不是我們悅來客棧的分店,裡面沒有半個我悅來客棧的人。您動儘管動,大膽動手,我會派護院守著客人,不讓閒雜人等干擾你。你若是缺幫手使喚,我這邊盡可邀集,絕對都是練家子。全憑您的吩咐。」
「幫手就不必了,我獨立作業。但我作業的時候,你們要做什麼我管不著。」明掌櫃聞言更是大喜,卻聽唐承又又說:「如果你要主張這間分店已非屬悅來客棧,那你得去戶部的商司登記註銷。」
「這容易。」明掌櫃笑道:「我這邊修書一封給總店,屆時等批文下來,盡可處理。」要說為何明掌櫃能如此容易的註銷分店,其中有個緣故,原來這個商司登記及變更的程序跨及地方與中央,流程極其繁瑣,別說中間的實地檢核,專家會勘了,就是僅有文件章程,官府的公文往返也需要耗上一年半載。因此,中央為了民生必需,地方為了彰顯愛民,對營業商號有無商司登記都查的不甚嚴格,幾乎是有人檢舉才查。
即便是被人檢舉了,只要能對檢核單位提出證明,表示商號已有確實申請,只是還在跑流程等批文,那也無事。若是對此流程不熟悉的,檢核單位還會主動輔導,一方面從根本解決問題,一方面也是簡單處理,畢竟要是真的查封罰款,那些小本經營的店家鬧起來也是沒完沒了的,各個單位都是缺人力缺績效的,吃力不討好的事能簡化就簡化。況且,商司登記本就是與戶部徵收賦稅有關,當然是廣納有營利的單位進體制裡交稅才是長線。
是故,許多郊區野店根本從沒登記過,等到被查上門了,才在差役手把手的教學輔導下繳交文件。而像悅來客棧這樣的大家,自然不需要等人來查,明掌櫃只消前腳送一份註銷申請,後腳再送一份登記申請,中間都是妥妥的合法經營。因此對請總店批准辦理註銷完全不以為意。
唐承又見明掌櫃已有了主義,便道:「那成。煩你先寫一份聲明,表明該店已著手申請商司註銷。」
明掌櫃立刻讓人送上紙筆,當即寫了聲明書,與賬房確認各自簽章後,蓋了店章,齊齊整整的交予唐承又。
唐承又看過一遍,確認沒問題後,將聲明書收入懷中。見事情差不多敲定,小六也用餐完畢,便起身告辭,說道:「等你拿到批文,再煩副本一份給我。」
「當然可以。」明掌櫃笑的眼都瞇成了一條線,送唐承又走到門口,忽然有些不好的預感,忙一把拉住,問道:「唐兄,您應該是現在要去收那惡霸沒錯吧?」
唐承又奇道:「不是阿,我回去等你的批文。」
明掌櫃驚呼:「你不會是要等到批文到了再動手吧。」這日夜奔馳,來回少說也要七天啊。
唐承又道:「當然不是,你的批文只是佐證悅來客棧有將此分店除名的意願和動作,好讓我以此為依據上簽改計畫書。真正要動手,是要等你們戶部的商司登記註銷生效。」
明掌櫃當場傻住,這商司登記要從地方主管機關一路簽到中央戶部啊,一年半載啊,失聲叫道:「不行啊,我一天都不能等啊。」急得連連跺腳:「那你剛剛跟我要聲明書幹嘛?」
「一樣,證明您明掌櫃有將此分店從悅來體系註銷的意願。好讓我以此為依據等批文啊。」唐承又思路清晰,用明掌櫃的聲明書壓案等總店批文,用總店批文壓案等商司登記註銷,妥妥的,沒有問題。
「根本不需要等到註銷。」明掌櫃哪管唐承又的依據不依據,只道這戲走歪了,得扳正才行,強調道:「那間店實際情況就是已經被霸占,不算我們悅來客棧啊!」
「依規定是認店不認人,只要這店還掛在悅來名下所屬,不論是被誰經營,還是空蕩蕩的廢墟,我也不能到裡面作業。」
明掌櫃哀嚎起來,在房裡急得團團轉。一旁賬房先生提議道:「還是,我們先在江湖放出公告,申明此點已被佔,非屬悅來持有呢?」
明掌櫃聞言一愣,放出公告可就把此事鬧大,但如果能照計畫走,鬧大又如何,權衡片刻,當機立斷,向唐承又問道:「可以嗎?」
唐承又兩手一攤道:「放消息公告天下我也是認商司登記註銷日期。明掌櫃你知道的,這事都得有個白紙黑字做依據。」
「白紙黑字!所以我剛剛不是簽聲明書給你們嗎?還是你跟還要什麼切結書?我都簽給你。」說著,不待夥計準備,明掌櫃又轉來轉去的找筆墨紙硯。
唐承又看著他忙碌的背影道:「明掌櫃,這和上回可不一樣。如果是您申請的案子,您當然有權利主張變更。這個是內部的作業規章,您的聲明怎能凌駕於此之上呢。」
「當然不是我個人的聲明,是悅來客棧的聲明,總店的聲明。」明掌櫃說著與帳房對視一眼,早聽聞許多分店為了作業方便,偷印大小章也是有的,現下十萬火急,暫且先偽造一份搪塞過去,後續再補上正本。
卻見唐承又遙遙頭:「不行,誰聲明都不行,規章寫得清楚,認的就是戶部的商司登記。」
明掌櫃幾乎要蹦起來,在房裡來回踱步,與唐承又淡定的模樣成反比。本來唐承又還尋思著要用什麼法把人從客棧裡訛出來,但明掌櫃強烈要求要在客棧裡作業,秉著同為江湖工具性組織的友好情誼,當然是可以配合的,況且明掌櫃也出具聲明書了,這案子就是壓著回頭再做。便任由明掌櫃轉圈圈,自己望向門外風景,放空起來。
明掌櫃一回頭,就看見唐承又一臉呆滯的放空臉,心裡恨得牙癢癢,要不是這些殺手追殺柯幫主,石刻幫會佔他小店嗎?自己現在火急火燎的,這殺手反而跟沒事人一樣,到底是誰要殺誰啊?突然靈光一閃,道:「那如果不殺死他呢?就不算作業了吧。你可以先把人控制住,帶到外面來,不就沒違反規定了嗎?」
唐承又無奈解釋:「作業自然包括一切因業務的積極作為,舉凡喧嘩、鬥毆、投毒使藥、放火放馬等一切干擾店內生意之事,都是不行的。」
明掌櫃愈急愈怒,愈怒愈急,說話更是愈發大聲起來,叫道:「店都已經被霸了,哪來的店內生意阿!就是為了生意,才讓您進去作業啊!」
「那是你們營業上的事。我只能說我這邊作業就是如此。認店不認人。」唐承又見明掌櫃態度愈發不善,也是有些不耐煩,他本是頗有耐心的人,但同樣的話說很多次,也不免皺眉,語氣也強硬許多,重申道:「你這在邊跟我急也沒用,想要今晚解決,就要讓他出來。」
明掌櫃頭搖的如波浪鼓,忙道:「不不不,我剛剛已經說過了,他是不可能出來的。您一定要進去裡面作業。」
「依照規章我就是不能進去裡面作業啊。除非你這分店從悅來體系註銷。」
「我可以註銷阿,但是要時間嘛。但我客棧收益少一天的損失誰都擔不起阿。你就不能先作業嗎?文件一定補給你,我會申明註銷日期就是今天,昨天也可以,都可以配合,你要相信我啊。」
唐承又冷冷地看著他,說道:「明掌櫃,這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是程序問題。一定是先從悅來客棧名下註銷,才能進去裡面作業。沒有先作業後註銷的道理。」
明掌櫃見唐承又死踩規則,只能自己腦袋飛轉,道:「這個『裡面』的範圍是怎麼定義呢?前庭不算吧?後院不算吧?你們在戶外的作業呢?」
「這個有前例涵釋,繁登記營業範圍有營利項目的都算。你前庭有設馬棚馬槽,收馬食照料費用,後院有菜園苗圃,做廚房佐料,都屬於營業營利範圍。」
「那屋頂呢?我屋頂沒營業,也沒有任何盈利項目!」
「這個……,可能得要發文給總舵去判定。」唐承又思索片刻,想一想覺得後續又會衍生很多麻煩,如果判定『是』,那以後輕功夜行,追擊跟蹤,豈不是連人家屋頂都不能經過。如果判定『不是』,那日後涉及悅來客棧的案子,可能又會連鎖反應出很多無法預料的作業問題,當場皺眉道:「能把人弄到屋頂,就直接把人弄出來不就行了嗎。」
「我就說他不會出來嘛!!你不能先把人在屋頂做了。後續再認定嗎?」明掌櫃急的不行,嘴上更是不自持的直接了當,這會還天馬星空起來:「你可以站那屋頂上,用什麼吸星大法之類的,把人直接吸到屋頂上,在屋頂上作業阿。」
唐承又挑眉,對這明掌櫃的異想天開不予置評,說道:「第一,關於屋頂是否系屬悅來營業範圍這件事,我說過還待認定。第二。就算認定過了,我把人從客棧裡弄到屋頂上,那不是一樣會涉及在悅來客棧營業範圍內作業嗎?」
「我就說現在那邊不是悅來客棧,我也完全沒辦法營業,如果我們悅來在那邊營業,我還需要在這邊急嗎?實際上就不是嘛!」
「其實是的,您只是暫時沒能確實經營而已,但他仍是悅來客棧。」
兩人一直鬼打牆,繞來繞去就是一直卡在這個點,一個堅持那邊實際狀況非屬悅來客棧,一個堅持那邊按當前規定定義就是悅來客棧,半天僵持不下。小六在一旁簡直看傻了,其實唐承又解釋的很清楚,就是小六也聽得明白,只是這明掌櫃一直盧,頗不識好歹,更佩服唐承又條理分明。這是因為小六跟流連劍跑半天了,情感立場都與他親近,對江湖又接觸甚少,便沒能去細思為何人家一個大掌櫃,要在這樁事上胡攪蠻纏、裝傻刁橫到如此地步。
終於,唐承又耐心耗盡,提步就往外走,小六緊跟上去。明掌櫃不會武功,哪裡攔的住他們,竟是一下撲到地上,磕起頭來,滿臉淒容的苦苦哀求。唐承又念及往後,雖是厭煩,也只能回頭去扶。小六卻是難掩不悅,只覺這人把自己做得可憐,卻實是個撒波的無賴。
這邊壓著慍惱,倒是旁邊一個夥計先發作,往門前一擋,怒道:「姓唐的!你當我們悅來客棧是甚麼?總店每年給你們的好處何曾少過,這對你也只是舉手之勞的事。再說,這事本就因你們而起,現在是怎樣?拿規章當擋箭牌嗎?我告訴你,我要跟你們西虎分舵投訴去!跟你們總舵投訴去!我去最熱鬧的茶館跟說書講這件事!讓天下人評評理,你們一點紅是怎麼做事的!」
唐承又危險的瞇了眼,不待發話,明掌櫃已把那夥計連打帶踹的扁了出去。回頭又是滿臉堆笑道:「唐兄,別聽這魯莽無禮的小子胡言亂語。我是萬分不希望此事鬧大鬧僵的。這事我跟您是同一立場的。況且咱倆誰跟誰,究竟是互相給個方便,就像我過往予你,你現在予我,我們互相幫忙。您可千萬別跟這不懂事的小鬼一般見識。」
不懂事的小鬼你會帶進來?唐承又心底冷笑:我從來都是依規章做事,你自己該備齊該檢附的,倒覺得是承了你的情。也不爭辯,只是說道:「明掌櫃不必介懷,我只是執行層面的人罷了,一切都是因循規章,這事鬧得愈大,我更要照規定來,將來若是審查檢討,我也就是多寫幾份公文,多開幾個檢討會,到底還是站住腳。就是有人指名道姓的告到我頭上來,我這答辯也是寫得有理有據,您說是吧?」
明掌櫃忙不迭地點頭稱是,額前的汗珠卻是豆大的滾下。若弄得不好,對唐承又是寫幾份公文,開幾個檢討會,寫答辯的事。但搞砸了,對他明掌櫃而言,卻是受罰貶職,甚至可能被調往偏僻荒野的分店,在強盜匪徒的刀口中求生。硬碰硬對他絕對沒有好處。只能更是軟磨軟泡的央求。
唐承又說道:「第一,要嘛讓他出來。第二,要嘛把分店除名,第三…」
就不管第一第二要鬼打牆到甚麼時候了,明掌櫃眼睛一亮,忙問:「第三是甚麼?」
「依作業要點規定,悅來客棧的標誌、標示應明顯可辯。以此條來說,如果沒有明顯標誌,那我也自然不能認定該領域就是悅來客棧的範圍。」語畢,看明掌櫃猶在發楞,補充道:「你得把悅來客棧的招牌拆了。」
明掌櫃與賬房先生對看,怔怔道:「就這樣?」他都做好丟進老臉的準備,要昭告天下自己客店被佔的事了。都做好了偷雞摸狗的準備,要冒險偷印大小章,用總店名義開聲明書了。結果以上的決然冒險都不能解決,反而是,這麼一宗簡單的動作,盡可解決?
「唐兄、唐兄阿!」你為什麼不早點說啊!明掌櫃幾乎要給跪了,滿口感恩載德。其實他要是耐著性子,一開始就不要打斷流連劍,人家可能早就說全了。
但是他這會內外都承受著巨大壓力,又是孤注一擲,劍走偏鋒的冒險,只顧著讓一點紅殺手照著自己的戲走,倒忘了人家內部的章程作業,還是要聽完人家的可行辦法才行。這會總算有了解決之道,激動的與帳房說:「快去跟石刻幫的說,我們改在這營業,還得把招牌取來。」帳房忙不迭地應聲去了。
明掌櫃又抓著唐承又的手,生怕人跑了似的,說道:「這事容易的!容易的!唐兄稍待,這得讓他們去商量一番,不出一個時辰,不不,半個時辰,等我消息。您可千萬別走。」
說著又把人拉坐下,想跟他說說柯悅城左右有誰,下午又來了多少人馬之類,好緩和一下方才的衝突,親近親近。他哪知唐承又本來是要直衝人家北園老窩,這會哪會把倉促佈置的人馬放在眼裡。流連劍當即表示要休息備戰一下,明掌櫃馬上了領著二人到一間佈置舒適的臥房。又是鋪床點燈,佈茶燃香的,好不囉嗦,唐承又好容易才把人請出去。
終於房內只剩唐六二人,小六問道:「你和明掌櫃很熟?」
「沒有很熟,就是認得。有業務接觸過。」唐承又說著,開始伸手解去腰帶外袍。
小六坐在椅上,看他動作,說道: 「我以為,一點紅殺手都是很神秘的。」
「我們分舵作業範圍就這幾大城,每天奔波活動,這幾個常接觸的點,不認得才奇怪吧。」唐承又將外袍掛到床畔,開始解下一身護具。
「常接觸的點?」
「對啊,這些江湖人喜歡去的不外乎就那幾個地方,酒樓客棧,賭場寺廟,飄香院小官館。我們都挺常跑的。」說著,唐承又已經坐到床邊,開始脫鞋子。
小六驚道:「那不是認得你的人很多,這樣不會有麻煩嗎?」
「那倒還好,會認得的,就是像掌櫃店伴這樣,同為風塵漂泊的人物,大家互相一點,不會互相干擾。至於那些真正危險的江湖高手,是不會認得我們的,就是交手過也不會認得。」
真正危險的江湖高手?是指江湖名流嗎?唐承又果然跟他們交手過,說不定還殺過幾個。
想起濛濛間,小六又是一顫。凝神冷靜片刻,問道:「你怎知道江湖高手不會認得我們?」
唐承又往床上一躺,舒服的伸個懶腰,反問:「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嗎?」
小六大奇,暗思:難道只有我不知道?這會不會跟他們光芒護體有關呢?又忙問道:「為什麼他們不會認得我們?」
「大概是因為…」唐承又沉吟片刻,道:「他們都目中無人,自我中心。」
小六震驚:你是在跟我講幹話嗎?
唐承又不知何時往裡側一挪,已給小六騰了位置,懶洋洋道:「我要先睡一下,你也一起來睡吧。」
小六在眨眨眼問道:「只有半個時辰也睡?」
「作業這麼操,抓緊時間,能睡就睡。再說誰管他半個一個時辰,我們想動身再動身。」唐承又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說道:「煩順道把燈滅了。」
小六吹滅了蠟燭,借著月色走進床邊一坐,問道:「你是怕他們拆招牌的舉動引柯悅城懷疑?打算緩一緩?」
月光陰影間,只見唐承又看著床頂不語,似是很認真思索小六的話,半晌才說:「嗯,你這說的很有道理,我們更應該緩一緩。不過其實我只是覺得,剛吃飽就激烈運動,容易消化不良。」
剛吃飽就睡覺就消化得很良嗎?小六由衷不解,但見唐承又眼皮一閉,睡了過去。只得跟著爬上床,到底不敢和他那般放鬆,只是脫了鞋子,合衣躺下,與唐承又並肩而眠。
他前兩天就與尹鋒廝混沒睡全,今天又是高度緊張的四處奔波,身體應是疲乏的,但這會卻精神猶自亢奮,哪有一點睡意。
不一會,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自己卻怎麼也睡不著。小六試著用一門心解失眠看看,想專心入睡,卻更發精神。懊惱的翻了個身,不想驚動了身邊淺眠的唐承又,只聽他說道:「怎麼了。」語氣含糊嘶啞,似正半夢半醒間。
小六正背對著他,不敢再動,心下一陣尷尬,老實說道:「睡不著。」
「快睡。」說著,一只溫熱的大手蓋上小六的眼睛,轉眼大手的主人又自顧的睡了。小六卻是渾身僵硬,一點也不敢動彈。
誰跟你說蓋著眼睛就睡的著了,你還不如打暈我。小六覺得,更難入睡了,全身緊繃的發麻,連眼皮都不敢顫動,就怕又把流連劍給吵醒,最終在這提心弔膽中,昏昏沈沈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小六被唐承又搖醒。坐起身來,只見流連劍已整裝完畢,一雙碧眼在月光下映出翡翠般的冷冽閃亮,只聽他說道:「走吧,去會會那個柯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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