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數日,不覺過了半月,一日,師兄來瞧小六時,他正在院子裏練武。
師兄提著食籃走來,在不遠處大樹下的石桌石椅坐下。一面招呼道:「這大熱天的,曬得臉都紅了,要練怎不來這樹下練呢?」
「我就是故意在這太陽下練的,」小六聞聲才停下動作,隨手抹了一臉汗水,道:「就想把這身細皮嫩肉,練成我過去那皮粗肉厚,抗打抗摔的模樣。」說到此處,自覺失言,好像在說師兄予的新皮囊不好似的,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補救,只好笑嘻嘻的依言走到樹下,見師兄在石桌上佈置茶水點心,便也斂了張石椅坐下,動手幫忙擺盤。
師兄見小六滿臉通紅,汗如雨下,神情卻是精神抖擻,眉飛色舞,還有些運動後的亢奮,便給他斟上一杯涼茶,撐著頭看他舉杯一飲而盡,打趣道:「皮粗肉厚有什麼好?難道你不知江湖法則,愈是清俊的人,武功愈是深不可測嗎?」
小六隨手用衣袖抹去唇上的濕潤,漫不經心地說:「你說的那不是江湖名流嗎?與我小小龍套弟子有何干係?」說著,一手伸到腦後,隨手鬆開髮束,五指作梳,順著汗濕的長髮梳理起來。
師兄嘆道:「在這江湖走跳,終勉不得與江湖名流相遇,可別再以小小龍套自居,妄自菲薄,只會影響實力的發揮。」
說著,師兄起身走到小六身後,從懷裡摸出一條嶄新的汗巾子,一頭蓋在小六頭上,不顧小六剛才整理好的頭髮,就著汗涔涔的髮絲一陣搓揉,道:「你要記得,龍套門也是江湖武林的一部分,不可自我設限,作繭自縛。」
「知道了,師兄。」小六乖覺的坐著,任師兄擦乾他的長髮。雙眼微瞇,似是享受,似是慵懶。
這半月來的相處,小六顯然已經習慣龍師兄這過分親暱的照顧,更習慣他的婆媽碎念,他心知,師兄的說教就和他的照顧一樣,溫柔而強勢,看似輕柔體貼,實則不容置喙,這時候就只管聽著受著便是。若是不依,那可沒完沒了。
師兄叨念:「我教與你的『一門心』需要時可用,但記得,不要貪多。要時時內省覺察,不可過度操勞,還要每日靜心冥想,方可做到心無旁騖。」
『一門心』是前幾日師兄授予的心法,練的是屏除雜念,專心致志,將全部精神專注在眼前的事物上,全心全意的和眼前事物待在一起,練功時則可事半功倍,突飛猛進。一門心練到「心無旁騖」的境界,甚至可以超脫時間和力量的束縛,催動體內無限潛能,達到前所未見無窮意境。
方才小六就是試著在運轉「一門心」的心法之下,練習小本刀法,發覺刀速和力道都大有提升,一套打下來,整個人更是神清氣爽,不覺疲勞。他享受這樣如有神助的進步,亦心喜自己竟能觸及這般境界。這樣的境界對那些武林高手來說或許不算什麼,但對他這樣的小人物而言,卻是難得的突破。
「師兄,你真是我的貴人。」小六由衷的說。
師兄一愣,隨即笑道:「上回你還說我是你的恩人呢,怎麼就降級了成貴人了。」
「是恩人也是貴人」小六說的懇切:「恩人是說你的救命之恩,貴人說的是你的再造之情。」
「你這小腦瓜子可真算的清楚。」師兄沉默片刻,手仍動作不停給小六搓頭髮,一會才嘆道:「你別想那麼多,你我相遇也是機緣,今天任何一個站在我這個位子的人,遇見你,都會做跟我一樣的事。你是個好苗子,將來必有可為,現在覺得是我幫你,怎又不知是你幫我呢。」
語畢,將汗巾子一把掛在小六脖子上,總算放過他被搓的亂糟糟的頭髮,見小六忙不迭的整理一頭蓬亂鳥窩,好笑的捏了小六鼻子一把,道:「我們同門兄弟,怎麼說也是自己人,這樣的話以後可別再說。」說著,指指小六擱在一旁的刀,話鋒一轉:「這刀用的還稱手?」
小六的刀已在初心谷毀了,不過沒差,本來就是谷裡配的。他現在用的刀,是師兄贈予,師兄只告訴他是從龍套門庫房隨意取的,但刀鋒銳利,刀光冷厲,雖然稱不上寶刀,但似也不是凡品。小六道:「這刀真好,我從沒使過這麼好的刀,師兄拿這個給我使,會不會太貴重了些。」
師兄笑道:「這算的了什麼,是那初心谷太摳門,給你們的東西太次了。我看這刀就很普通。」
小六再次和師兄道謝,心裡暗暗尋思:「不是啊,以前在龍套門,也沒拿過這樣的刀,不過我那會只是普通弟子,看不到好刀也是正常。難道真是我見識淺薄,這刀其實很普通?」
師兄又問:「你適才使得是什麼刀法?怪膩歪的,瞧著真有趣。」
小六本逕自練武練的頗有心得,聽師兄問起,當即興奮起來,大聲說道:「是我家傳的小本刀法,小本十三路!」
師兄說這小本刀法膩歪,在小六聽來無半點調侃取笑之意,而是實實在在的精闢貼切。原來這小本刀法講究的是持刀時,對周遭人事物的把控。套路之間,瞻前顧後,左顧右盼,招招式式,都要深思熟慮。彎彎繞繞,不冒然盡取。迂迴間參雜虛招花式,讓人看不清刀路的走向用意,再伺機絕殺。也怪不得師兄說他膩歪。卻叫小六有種被理解的欣喜。
師兄笑著問道:「有小本刀法,那有大本刀法嗎?」
小六喜道:「有啊,大本三路!」然後又站起身來,演示筆劃,做了個「劈」的動作,隨後做了個「刺」,又做個「挑」,小六笑道:「就這三路。」
「這倒簡單凌厲的多啊。」師兄示意小六回石椅坐下,就怕他才擦乾頭髮又出一身汗,問道:「大本犀利,小本穩健,搭配使用倒也精妙,只是不知,怎麼小本有十三路,大本只有三路呢?」
「家父說,大本刀法主要就靠這三招,隨機應變,直覺出招。小本刀法是靠實戰經驗累積,本來也是三路,只是歷練多了,就慢慢變十三路了。」
師兄暗思:「這個小本刀法,看著套路多,學問大,但愈到極致,愈是難以突破。倒是大本三路,潛力無窮。」也不多說,只是笑道:「你小子倒是厲害,再過些時日,是不是就是小本四十九路了。」
「師兄你別糗我了。」小六臉紅,伸手要去拿茶點,卻被師兄攔下,師兄摸出一條帕子給他擦手,同時斂起一塊糕餅塞進他嘴裡,突然說道:「小六,你可聽過,江山一點紅。」
小六嘴裡嚼著糕餅,含含糊糊道:「那個神秘的殺手組織?」這些日子以來,師兄經常與他講述各大江湖門派幫會的故事,但這江山一點紅的威名,他先前在初心谷,甚至是龍套門時期,就已經聽過了。
據說是武林中一等一的神秘組織,歷史悠久,詭秘無蹤,別的不做,只做收錢殺人的事。可以說是該領域的業界大老。說到買兇殺人,第一個都是想到「江山一點紅」,據說他們耳目眼線遍及四海,旗下殺手更是武功高強,神出鬼沒,其中不乏師出名門的江湖風流人物。
江湖傳聞,他們曾在深宮禁地,成功擊殺前朝皇子,身邊宮女侍衛竟毫無察覺。曾在武林大會眾目睽睽之下,取走武林盟主的項上人頭,一干武林豪傑竟無法阻攔。還曾在那頂流門派的長老閉關修煉時,潛入把手嚴密,出入口完全封死的密室,成功擊殺,弟子護法毫無所覺,直到隔年眾人進入密室,才發現長老早已成了一堆白骨。
以前曾聽班頭叮嚀過,遇見一點紅的人,必得迴避,切勿與之接觸,更不得與之交手。但小六很疑惑,一點紅的人行蹤詭秘,要怎麼遇見呢?即便遇見,多半也易容假扮,又怎會認得。
「你既知道,那便很好。」師兄看著小六喝下一口茶,笑瞇瞇道:「那你要不要去一點紅?」
小六一口茶點差噴出來
師兄趕緊給他拍背順氣,一面說道:「這江山一點紅,雖是殺手組織,但是老字號,又是有體制的大組織,裡頭弟子成千上萬,做事講究一個規章制度,斷不會有初心谷那樣,隨意殺人的事,即便犯了錯,也是發布刑堂受審,很有保障的。而且他們背景很深,行的是大道之事,不和天下大勢對立,不與江湖名流起衝突,你下邊做事會更容易些。」
小六緩過勁來,納納道:「這一點紅……也在招人?」不是很神秘詭譎嗎?
師兄失笑:「那當然,天下組織運作都要用人,不招人,哪來的人力,又何以運作呢?」
「呃…這話沒錯,我的意思是,他們也公開對外招人?」小六有點不敢置信。
「公開當然是沒有,」師兄也給自己斟上一杯茶,說道:「但對外嘛,是必然的。要知道,一個弟子的訓練也是曠日費時,所費不貲,尤其是他們那樣人員流動大的行業,必要時,勢必要對外引進人力。好在我們龍套門在派遣弟子這一塊也算在江湖上有些口碑,才有這個機會。不過要說平日,要進去也不容易,這會剛巧天青之亂,他們釋出了及時雨的人力案子,查的不嚴,你可進去打打幫手,也避避風頭。」
說有口碑的是龍套門派遣弟子的業務,不是說龍套門弟子。是要自己趁亂混進去 ? 小六眨眨眼,躊躇道:「可是我武功低微,不知能否勝任?」
師兄抿了一口茶,笑道:「方才那刀法使得不是很好嗎?怎麼又消極起來了。」
「我……」這能一樣嗎?小六低頭無措,整個人惶恐不安。
師兄見他身子瑟縮的如兔子,一雙杏眼轉來轉去,好生無辜可愛,忍不住搓揉他的頭髮,笑道:「你別看那一點紅名頭顯赫,紅紅火火的,裡面也是人物繁多,三教九流,有光芒護體的名流畢竟是少數,多數也如你我一般,甚至不乏魚目混珠,濫竽充數的貨色,以我之見,你現在的武功,位列其中,並無不妥。」
小六仍低著頭,暗想:「就不知魚目混珠,濫竽充數算不算上我。」
「再說,一點紅探子殺手遍及大江南北,裡頭弟子成千上萬,分工複雜,程序繁瑣,各司其職。有事自有那些名震江湖的高手殺手去擔,我們下邊小人物,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便罷了。只怕比你在初心谷做的更簡單。」
小六目光閃爍,遲疑不定,他心下對自己的武功水平很沒信心,但又不好拒絕師兄,尋思:也罷,就試試看,左右我功夫不到家,他們也不會用。若是他們考核覺得可以,那我也不必怕,做便是了。便道:「師兄我知道了,我會盡力準備考核的。」
卻聽師兄說道:「不用參加考核,」說著,不待小六反應,師兄從懷裡摸出一紙契約,展開鋪在石桌上,道:「本來我過兩日要帶兩個弟子去報到,但有一位弟子,因故不能前去,你何不直接頂上。」
小六震驚,愣愣地低頭看那紙契,是個弟子拜入幫會勢力的契約,底下簽著署名:幸八。感情師兄是要他頂替這個叫幸八的人去報到。覺得這事很是不妥,又不知如何開口,沉默半晌,才遲疑道:「這位…師兄,何故不能前往?」
「這說來話長,」卻見師兄竟不知何時摸出筆硯,逕自磨墨起來。道:「這一點紅做事,規矩很多,凡是通過考核的人,都得服用他們的獨門藥物『金榮玉虛丹』,這丹藥可讓人通體舒暢,輕盈飄飄,但得定期服用,否則胸悶氣鬱,造成身體不適。這個師弟啊,大概是通過考核太開心,邀了一群豬朋狗友飲酒作樂,竟是忘了按時服藥,本來這發作起來也不怎樣,但不知他是過敏還怎地,竟然死了。偏偏旁人還道他酒醉昏睡,竟是沒發現,等發現的時候,早回天乏術,再無機緣。」
小六聞言更是吃了一驚,惶惶道:「那我,我也要吃那榮虛丹嗎?」
師兄抬起頭來,一雙眼清澈如水,望著小六道:「你若是怕那藥有問題,不吃也可以,反正我手裡也沒有。他們一點紅,只有考核通過確定加入的時候,會盯著第一次服用,之後都是直接配發,各自食用。左右你報到之後,他們給你,你再偷偷處理掉就好。」
小六稍稍舒了口氣,又問道:「不會有人發覺嗎?」
師兄溫柔地看著小六,手下仍是不停磨墨,微笑安撫道:「一點紅內,人人為此丹趨之若鶩,他們不會想到有人不吃的,你小心行事,斷不會有事。」
儘管師兄一派雲淡風輕,小六仍是驚疑不定。又問:「他是經過考核的,我冒然頂替,難道不會叫人察覺?」
「不會,一點紅的考核單位,和用人單位是不一樣的,除非有人脈的,不然誰認得誰?就算認得,一點紅每年固定考核進用人數好幾千人,誰會記得那個是圓是扁。」說著,師兄提起筆,在幸八的那個「八」字上,寫了一點一橫,將那「八」字改成了「六」字。又在那幸八兩字之間,勾了個「小」字。只見署名上,赫然已是「幸小六」三字。師兄笑道:「名兒都不用改了,這可真是機緣。」
這個機緣,會不會太刻意了。小六有些狐疑,總覺得這一幕有點違和感。又覺得有些不著調。冒名頂替去一點紅,自是讓他惶惶不安,但他早已對師兄滿懷感激,充滿信任,對師兄自是言聽計從。
他畢竟不是不諳世事的孩子,一個在學時不特別要好的師兄突然冒出來,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又是秘術重生,又是傳功授業,想來師兄也是有他的目的和難處。
師兄說過,他是負責弟子人力派遣的執掌人之一,如今這般周到,想必這個一點紅的缺,是他心頭有一樁大事。仔細想來,這些指點照拂,無一不是指望他盡快休養身體,提升武功造詣,好頂上那個缺。
雖然有些清楚,但小六想,師兄的目的與師兄對他的好並不衝突,他心裡有一把尺,誰對他好,他都要記得,何況師兄對他是實足的真好。左右自己這條命是師兄給的,若是師兄心裡真有難處,自己何不能為之解憂呢?思及此,強壓下內心忐忑,自我寬慰: 「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盡力做便是。」便點點頭,不再說話。只是暗暗尋思:「不知這殺手,都啥模樣?功夫最起碼要像班頭、班二那樣吧。」
小六睫毛一顫,突然想起那一夜,那一雙碧綠的眼睛,思索:「卻不知那神出鬼沒的黑衣人,是不是一點紅的?」
正凝思間,卻聽師兄說道:「你別擔心,這一點紅的時雨案,只簽到年底而已,就算有甚麼不適的,挺一挺,也就過去了,待到年節,我在接你回龍套門,過個好年。」
小六一聽只到年底,默默掐算起來,也就七個多月,剛舒口氣,就聽師兄又說: 「我們收拾行李,過一會就出發。」
小六吃驚:「阿?不是說過兩日嗎?」
師兄笑的燦爛,語氣仍是溫和:「過兩日是在一點紅報到,現在出發,時間正好。」
小六身無長物,只有師兄給他備的幾件粗布衣衫和一柄鋼刀,一下子就收拾妥當,只是他仍難以自制的惶惶不安,又是如何收拾。兩人兩騎,不多時就出了村,待到山道上,經過一家茶店,師兄說道:「還有一人在此等候,你且稍待。」說著翻身下馬,留小六一人在外等候。
不一會,師兄便走了出來,後頭跟了個青年,一身墨黑色勁裝,兩柄長刀插在背後,豐額挺鼻,大眼濃眉,走起路來步伐穩健,英氣勃勃,見了小六,禮貌地與他點頭微笑,小六趕緊與他抱拳還禮,兩人互道姓名,原來那人叫尹鋒。尹鋒注意到,小六圓臉杏眼,皮膚白皙,看起來年歲不大,個頭比他矮上一個頭不止。小六卻注意到,尹鋒雖生的一臉正氣,但笑起來有一對虎牙,倒顯得幾分憨厚。
一行人沒有多聊,就趕著往南行。待到晚間,師兄領他們到一間山野客店投宿,簡單用餐後,各自回房休息。夜裡,小六在床上翻來覆去,想到馬上就要去一點紅報道了,緊張的睡不著。輾轉反側,終是不能入睡,所幸起身,借著月色,在客店附近散步。卻遇到了一樣在外頭閒晃的尹鋒。
白天時趕路沒得多聊,這會兩人再攀談幾句,熟絡許多,才知原來尹鋒是南方人,師出龍套門南方不知名的分院,使雙刀,年齡二十九,足足比小六大了十歲。
「那我也算是你的師兄,但你別叫我師兄,叫我尹鋒就好。」尹鋒平易近人,半點前輩架子也沒有,談吐爽利,氣質憨厚雄健,言談間,倒和小六年齡相仿一般,聊到興頭處,尹鋒說道:「反正睡不著,我們要不乾脆來練練手,比劃比劃。」
小六大喜,當即答應,要知道,小六一直惴惴不安,頭要緊的就是擔心自己功夫不濟,雖然師兄說,大事有上頭高手頂著,但是,他就是怕自己小事也做不來啊。要是走正常的考核流程還好,有考官作保,心裡到底比較踏實,現在根本是冒名頂替,叫他如何安心。這一樁就衍生許多不安心事,怕不夠格露餡啦,怕做錯事給師兄添麻煩,諸如此類。
現在若能和一個正統通過考核的弟子交手,就算不濟,也摸能清楚一點紅入門的標準究竟在哪,好讓他有個底。
兩人都是空手出來散步,索性就赤手空拳的比拼。走到不遠的一處空曠之地,對視而立,抱拳見禮。
「小六,小心!」尹鋒率先躍起,搶攻而進,右拳直向小六面門襲去。原來尹鋒見小六年幼,身板也小,以為他是未曾下過山的龍套門弟子,想未經歷練,就能考進一點紅,必是有過人之處,便想試試他武功。他向來直來直往,一上來就直接直拳試探。
小六也不後退,而是腳下施力,重心微挪,身子向旁一斜,尹鋒那一拳已揮空,落在小六耳側。
尹鋒霎時右拳變掌,就往小六耳朵拍去,同時左手暗暗運勁,勾在腰側,五指成爪,他料小六若低身躲避那一掌,左手上勾扣他下顎,若小六往後躍退,左手直伸拍他胸口。
卻說,小六得師兄四時悟傳功後,五官靈敏,動態視能極好,當尹鋒拳頭伸來時,就已辨明那是虛招,也瞥見他舉在腰側的左爪實招。當下右手一伸,倏地拿住尹鋒蓄勢待發的左手腕,同時身子蹲低,閃過耳邊一掌,左手伸出正要去抓尹鋒左臂,想兩手並用,將他以摔跤之手甩出去,突然心下一凜:「不好,我們才剛剛認識,比武交流,點到為止,我這樣摔他,他若輕功了得還好,若是落地的不好看,豈不傷了彼此的面子。」
當下已伸出一半的左手往左一晃,以手肘擋住尹鋒的右掌。
尹鋒轉瞬間左爪被擒住,右掌也被化解,喝采:「好。」心下卻想:「他看破我的左手實招,又出手迅速,叫我躲避不及,也是不錯,只是他沒拿我筋脈,只是抓著,倒是可惜了這一手。雖然我見他出手就已運氣護脈,他就是拿我筋脈也沒折,只是這一手足見他沒有想法,只是阻我出擊而已。再說,他既已低身躲過我的右掌,為何又伸手去擋,這個動作未免太多餘。」心下凝思,動作可不慢,當下右腿屈膝,已朝小六膝蓋踢去。
小六身子正是半蹲的姿勢,乾脆右手施力,壓著尹鋒的左腕,借力一躍,翻身而起,直接在空中翻了一圈,翻到尹鋒身後。待尹鋒右腿收回,轉過身來,小六方方落地。
「好身手。」尹鋒讚道,心下卻想:「這一翻當真矯健,但動作未免太大,他空有一身好輕功,卻不知有效運用,方才只消後躍一步即可閃避,還可順勢攻我腿腳,這樣翻過來反而多消耗了體力,還無端露出破綻。若非一對一比試,他這在半空中的時間,豈不教旁人給戳了個遍。」
尹鋒只道,小六多餘動作太多,想必是根骨不錯,但實戰經驗太少,故招式不夠俐落。有了這個先入為主的偏見,就沒能細思的全。他沒想,方才他回過身來,小六早已在空中轉過了身,與他面對面落地。若是真刀實槍的來,小六在空中刺他一刀,他人頭不保。
但小六自己也沒意識到,這是他回生後的第一次與人比試,與自己平日練刀習武大不相同,他深切感覺到重生後的身姿輕盈,四肢矯健,五感靈敏,這會只是滿心驚喜的享受對戰,只恨不得多出幾招,多翻幾個跟斗。正想出招,卻聽一旁客店裡傳出一聲粗喊:「吵死了,讓不讓人睡覺啊!」
兩人一愣,都停下了動作,不一會,一個店小二跑出來,滿臉堆笑道:「兩位少俠,實在對不住,夜深人靜的,這個,嘿嘿。」
小六恍悟是吵到人睡覺被投訴了,當即脹紅了臉,羞赧的不知如何是好,還好一旁尹鋒落落大方,面不改色的道:「知道了,我們靜點聲。」
店小二大大噓了一口氣,滿口稱謝的離去。
小六也噓了口氣,舒心笑道:「怪不好意思的,還好這店小二好脾氣。」尹鋒道:「他不是好脾氣,是怕我們。」聞言,小六奇道:「怕我們什麼?」
尹鋒露出那對虎牙,笑的幾分孩子氣:「武刀弄槍的江湖人,他們能不怕嗎?」
小六暗思:「我們沒有武刀弄槍,」轉念一想:「喔,是了,我們進店的時候都帶著兵刃,那時他們就留上心了。」
這武怕是比不下去了,小六好生失望,感覺才剛要開始,就被喊停,真不痛快。但心裡著實放鬆不少,他自覺與尹鋒武功相差不大,想來應該已達這個位子的要求,心中一塊大石頭總算放下,頓時兩眼發光,精神昂揚。
尹鋒這邊卻是不想再比,他自覺已經把小六的底子探了大概,他想:「這人果然有些實力,就是差在經驗不足,將來歷練調教一番,也是翹楚。只是江湖漫漫,大家各自學成下山走跳,又有誰願意教他。也罷,我且帶他一帶,到底我們是同門兄弟,又是同期進入一點紅,自然要好好照拂他,我又比他年長,做大哥的何能不照顧小弟,將來他穩了,我們也好有個照應。」便轉頭和小六說道:「小六,要不要來打野味?」
小六不知道,自己已經莫名被人收做小弟了。只是孩子心性,聽到打野味覺得好玩,當即興奮點頭說好,只是這沒帶弓也沒帶鏟的,要怎麼打?便將心中疑惑與尹鋒說了。
尹鋒又是好笑又是奇怪:「你問弓我還懂,帶鏟是要幹嘛?」
「做陷阱啊。」小六以前也學過打獵的,做陷阱抓山羌野兔,在初心谷都跟著做過。
尹鋒輕輕搖頭:「行走江湖要簡裝輕便,哪來那麼多工具,再說,現在弄陷阱,要什麼時候才能吃啊。」語畢,俯身拾起一顆石子,笑道: 「走,帶你。」便轉身離去,小六忙不迭地跟在身後,那引頸期盼的樣子,真的就像人大哥哥身邊的小跟班。
有鑑於剛剛被嫌吵,兩人這次走遠了些,到深山樹叢茂密之處。尹鋒將手中石子拿給小六,比比樹梢上的一隻松鼠,示意小六去丟。
小六執起石子,抬頭見松鼠正逕自理毛理得正歡,盯了牠一會,對了準頭,便手下施力,將石子朝松鼠投去。卻見那松鼠似早有所知,石子飛去,立馬向旁竄逃,不出一步,又被一石子擊中,墜下樹來。
原來尹鋒手裡早有一顆石子,卻不是握在手中投擲,而是手握拳頭,虎口朝上,石子放在食指上方,拇指微曲,暗運勁力,待那松鼠逃竄,施力彈石,朝那松鼠逃竄方向打去。松鼠應聲而落。
小六喝采:「這手真好。」
「這打野就和打人一樣,你盯著他看,又大動作投擲,人都尚且察覺,何況靈敏的小動物,那不叫打獵,叫趕獵,得和發暗器一樣,顧盼其他,在迅捷出手。」尹鋒笑嘻嘻的,面露得意之色,又撿起一顆石子給小六,道:「你再試試?」
小六學著尹鋒的手法,將石子停在食指上,抬頭尋覓動物蹤影,有四時悟加持,即使黑暗中也是五官敏銳,不一會,就在樹葉茂密中看到一隻巴掌大的的鳥雀,也不緊盯,用餘光細瞄,暗暗凝神,運起一門心,倏地彈指擊石。
石子瞬時如電光竄出,直接砸在野鳥身上,哐一聲,野鳥倏地被砸中,摔下樹來。
兩人上去撿起那鳥,只見石子竟深深卡進鳥腹之中,尹鋒大驚:「小六你……學得真快。」
小六也是吃驚,他沒料到竟有這般手勁。他想得了這機緣回天重塑筋骨的勁力,四時悟的敏銳,和一門心的內功,真的是功力大漲,突飛猛進,心裡忐忑不安一時盡除,面上更是歡喜,紅潤有光。
尹鋒只道小六是個不經誇的孩子,卻又天賦異稟,心裡更生提攜之意,領著他到一處空地處理獵物。
尹鋒抽出短刀,將野鳥松鼠剖了,見小六身上連火摺子都沒有,便逕自生火,嘴上不免唸叨。小六一面支柴幫忙,一面解釋:「我本只想出來走動散心,不想與…與尹鋒你有這般好的相遇,若知道要進山打野味,必會準備的。」經過剛才一番,小六對尹鋒有些敬佩,本想喚他師兄或是鋒哥,突然想到,人家先前叫他喚他尹鋒,便在舌尖上改了口。
「江湖上凶險莫測,隨時都要做萬全準備,這基本的材料工具,可得隨身攜帶。」尹鋒升起一團火,將野鳥松鼠各串了粗枝,遞給小六一串,就著火堆烘燒烤,道: 「你想阿,彷若這個時候,突然有人來犯,你我身無兵刃,還可到山裡躲避,身上若沒有這些工具,要如何應對緊急狀況。」
小六聞言,暗自心驚,夜裡森林黑暗凶險,山蛇動物,自己連一把短刀也沒帶,若真遇了突發狀況,真的應變不及,忙道: 「尹鋒…說的是。」小六對尹鋒崇敬猶生,差點又想叫他尹鋒哥。
卻見尹鋒又摸出兩小團紙包,拆開一看,一個裡頭包了豬油塊,一個裡頭包了鹽,尹鋒笑嘻嘻道: 「這料先沾後沾都不好,得邊烤邊沾,才入得味。」
小六學著尹鋒的動作,邊烤邊沾,只覺肉串愈烤愈香,說道: 「尹鋒哥,你怎麼懂那麼多啊。」這會到底沒忍住,叫了一聲哥。
「別叫我哥,叫我尹鋒便是。」尹鋒用刀尖戳了肉串一下,確認鮮熟,又支回火堆繼續烤,道:「以前也不懂這些的,就是行走江湖久囉,慢慢學會的。」
「尹鋒你以前是做甚麼的?」這話小六脫口而出,話方出口,又好生後悔。都說江湖漂泊不問來處,尹鋒沒問他來歷,他就直接問他,頗為無禮。
尹鋒卻是不以為意,說道:「和那一點紅一樣,收人錢財,替人消災。」
小六一聽,恍然大悟,又是暗暗欣喜: 「原來是行家前輩,那我可得好好跟他學習。」臉上滿是欽佩之情。
尹鋒見狀,更是自得,這會不待小六問,就自顧自道:「別怪我自誇,當年我在風城臺機寨,與一般兄弟接單過日子,在當地名頭還挺響的。」
那怎麼不幹了?這話到底忍住了,小六怕自己再嘴快冒失,直接去咬那肉串,發覺有些生,又舉回火堆,尷尬道: 「風城臺機寨,久仰威名。」其實他壓根沒聽過,但見尹鋒頗為自得,學著武林前輩,不知所以就來句久仰久仰。
尹鋒不覺,得意地露出虎牙,笑道: 「臺機寨也算江湖大幫了,只是只有報酬優渥一些,要論體制福利,還是比不上一點紅。」卻見小六一臉茫然,尹鋒奇到: 「你不知道? 」
小六頗為尷尬,他只道一點紅威名在外,一直擔心自己的武功到不到家,對一點紅的福利制度,真的沒有同師兄問過。
尹鋒解釋道:「聽說那一點紅,除了業內普遍的年終獎勵,三節禮金。額外固定配給藥品暗器,保養兵刃、購養馬匹都可核銷。出差還另有交通補助雜費補助。另外,每年還會固定請江湖名師到點開課,指點武功,確保弟子功夫持續精進。」然後低聲道: 「而且,不論有沒有出任務,月錢保證3兩銀子。」
小六大驚,他在初心谷月錢不過500錢,三年也只爬到800錢,任務加給下來每月不過1兩。這一點紅開始就是3兩。他本不是追求錢財之人,只是驚訝這組織的財大氣粗。心下暗自惶惶:「都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一點紅開出這麼高的月錢,是更凶險,還是說,這是業內行情價?」躊躇一番,見尹鋒正大口吃肉,便試探問道: 「尹鋒,適才你說,臺機寨報酬優渥,卻不知是多少?」
「不一定,要看案子。」咬了一口,似乎覺得味到不夠,又加了一把鹽,道:「十幾兩銀到幾十兩銀都有。」
小六更驚: 「那不是都比一點紅的月錢高嗎?」
「不能那樣看,」尹鋒一邊嚼肉,一邊說道: 「我在那裡是論單計酬,有時候自己做,有時候合夥做,都談妥了錢,只管完成。其中研擬計畫,踩點查探,作業繁雜,可能好幾個月才做的了一單,而且耳目眼線,跟監路費,用藥使毒,都要花錢,有時候分算下來,真真賺到兜裏頭的,個把月也不過5兩6兩。而且……」尹鋒頓了頓,又說:「而且舞刀弄槍的難免受傷,若是負傷在家,就沒有收入。還是在一點紅領月錢比較保障。」
小六隱隱感覺尹鋒語帶保留,但人家不說,也不便多問,只是點頭稱是。兩人又閒話家常一番,尹鋒見小六閱歷尚淺,又性格乖順,自是知無不言,傾囊分享,愈加對這個小弟真心相待起來。不覺到了凌晨,尹鋒見天泛微光,暗道不好,不知還能不能睡上一兩個時辰,便趕緊領著小六跑回客店補眠,臨別不忘吩咐: 「可得抓緊時間睡,若我睡過頭,記得叫我。」
小六道: 「那是自然的。」說著就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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