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自覺與唐承又有些相熟,當下也不尷尬,只是奇道:「你走路怎麼沒有聲音?」這話是小六直覺所言,實他已經習慣現在的五感靈敏,不只聲音,任何風吹草動都能察覺,卻不知為何唐承又近身他毫無所覺。
此時原容正巧經過,見狀對唐承又唸叨: 「你做什麼到處嚇人?」說著又扭頭走了。唐承又不明所以,但也不以為意,只是翻了個案卷到小六面前,比著案卷上的一處,說道: 「幫我壓章吧。」
小六見風目文件上,精簡描述擊殺戒勉的過程及死因,邊上人體圖標示傷處,下邊有幾行字,自上而下分別是「執行」「監督」「審核」「堂主簽核」。唐承又正比著「執行」邊上讓小六蓋章。而下面「監督」邊上壓了「玉牌二珠唐承又」,「審核」邊上壓了「玉牌三珠焦律」,「堂主簽核」邊上是空白的。
小六問道:「『執行』是甚麼意思?」
「就是執行計劃的人,」唐承又見小六不解的看著他,補充道:「就是動手把人殺掉的那個。」
小六更奇:「可是人不是我殺的阿。」
唐承又笑道:「沒差啦,通常就是執行人和監督人一起行動,誰殺都一樣,有時候出隊的人多了,刀光劍影,誰搞得清楚尾刀是誰 ? 找位子蓋就是了。總不能讓你壓『監督』吧。」
小六對於人是不是自己殺的這件事有點陰影,但看唐承又說的無所謂又理所當然,莫名有些信服。再細思所言不無道理,轉念一想:「原來迅風堂規定殺手執行時還要有人在旁監督,怪不得唐承又自己盡可處理,還要帶上我。他說的沒錯,左右就兩個位子,總不可能是我監督流連劍 ,那壓執行章也無妨了。」
小六略為寬心,只是說道:「我知道了,但是我還沒有章,任翩翩說還在趕製,做好了才會送過來。」
唐承又沉吟片刻,說道:「那你直接簽名吧,這案卷要送了。」
小六依言簽了名,簽到趙大德的案卷時,唐承又抬手一攏,將案卷收走,說道:「這個案子反正也要壓著,等你拿到章在來蓋吧。」
小六不明所以,忽然想起方才聽到的談話,隱隱察覺,便沒多問。倒是唐承又看看他,再看看尹鋒,問道:「你們現在在幹嘛?」
尹六兩人面面相覷,同聲異語道:「看計畫。」、「沒幹嘛。」
唐承又又說:「那來幫我對簿冊吧。」說著,不待二人反應,自顧轉回座位,提起兩個白花花的大籃子,一手一個,回首看望尹六二人。兩人恍然會意,當即跟上,跟著唐承又來到一處擺滿書架的書閣。
唐承又在一木桌旁放下籃子,小六這才看清,籃裡也是案卷,只是案卷都沒包覆卷軸,只用皮繩綑綁成紙捲,一捲捲如木棍般插滿整個提籃。
唐承又隨手抽了一卷,翻到澤目,只見裡面是一張某幫會幫眾同意加入盟會的誓書。下邊簽了那人的名字,蓋了該幫會和天山盟的大章。
唐承又道:「這個是申請人提供的誓書副本,以證明他們是天青盟會的一員。我們要做的就是,確認這個誓書是否屬實,跟我們內部的簿冊核實。」唐承又往廳房的整排書架指去:「各幫會的誓書簿冊在那,那一排是天山盟的,那一排是青雲會的,各簿冊都有標記幫會名稱,你們找到簿冊後,核對簿冊名單和誓書簽名。」
尹六二人看去,只見樓高的書架上都擠滿了簿冊,連層架間的空隙都被打橫放滿,堆不下的,就是放在一邊桌上,疊的和山一樣,甚有堆到地上去的,每疊簿冊山都有紙條標記,以供查閱。
尹六二人被這不知該說是壯觀,還是恐怖的場景震懾,想到這錯落起伏,連疊不絕的高牆山丘,都是參與天青之爭的幫會名冊,都感不可置信。天青之亂名頭很大,但直到親眼看見一本本名冊,才有牽扯千萬,江湖震盪的真實感。小六納納道:「這參與天青之爭的幫會到底有多少啊?」
「成千上萬吧,這還只是我們白虎分舵管轄範圍的幫會。有消息說,現在江湖各大小幫會還陸陸續續的的再加入天青兩盟,未來還會更多。」唐承又說道:「之前曾經有申請人跟著同幫會的其他幫眾一起送卷,也有檢附誓書,模樣格式還一樣,結果查到他們幫跟其他幫眾都有誓盟加入,就他沒有。所以你們要一件件對仔細。」
尹鋒奇道:「這天青兩盟這麼麻煩?幫會簽立盟約,還要幫眾個人的誓書?」
唐承又道:「這也是武林盟搞出來的,他們認為,每個幫眾立契拜入幫會的時候,並沒有天青之爭這一樁,所以幫會不能擅自代表幫眾立場。還需得讓幫眾簽誓書加入,才能派遣執行天青相爭的相關任務。」
小六想了想,由衷道:「這武林盟倒是想的多。」
唐承又一笑:「是管的多。他們幫主讓他們簽誓書,他會不簽嗎?只是形式而已。」
小六奇道:「你方才不是說,那人沒簽誓書嗎 ? 」
「對阿,沒簽誓書還來送卷。」唐承又笑的無奈:「應該說,他簽了誓書,但並沒有上交給幫會,幫會就沒將列入名冊,交給天青盟會。然後他搞不清楚狀況,又跟雷震堂申請了天青計畫。」
小六眨眨眼,奇道:「你怎知道那人是搞不清楚狀況,而不是刻意為之?」
「你說的也不無可能,但以大宗來說,搞不清楚狀況是申請人的常態。」唐承又略一沉吟,說道:「我這樣說吧,天青之亂就是亂,很多幫眾根本不知道甚麼叫做加入天青盟會,他們可能只知幫會捲入了天青盟會,他們做了天青之爭的相關任務,或是因此受到影響,他們就以為自己是天青盟會的一員,可以申請天青案了。」
唐承又這樣說,小六就懂了。他先前差點丟了性命,按師兄的說法,不也是捲入天青之爭,但他連初心谷是隸屬天山盟還是青雲會的都不知道,更別提甚麼簽屬誓書了。
思及此,小六瞄了書架一眼,閃過一個念頭: 不知道架上有沒有初心谷的簿冊。又趕緊打住,心裡唸叨:「小六,不要在想了,看到又如何 ?」而且如果初心谷殺孟回生系屬天青相鬥,自己並沒有簽誓書,按武林盟規定戾谷主是不能派他去的。但上頭吩咐,他還有拒絕的餘地? 這樣一想,覺得武林盟的規定聽著挺好,但確實很多餘。
小六強逼自己將思緒回到案卷上,問道:「為什麼雷震堂收案的時候,不直接先對簿冊呢?」
「好問題。」唐承又一本正經的道:「因為左邊都是白癡。」
小六一愣,尋思:「怎麼這話好像在哪裡聽過。」但唐承又一貫冷漠,不如闕爽爽那般笑臉迎人,開起玩笑,竟有幾番認真,隱含不滿,教小六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唐承又又說:「對完誓書,還要麻煩你們確認目標人物的幫會,有無編列在天青兩盟會。」說著往桌上的兩本厚冊子一指: 「天青兩盟的幫會總冊在那,目標人物只要核對幫會就好,名字就不用對了。」
「為什麼不用阿?」 小六不求甚解的問道:「不是說要簽誓書才算加入嗎?」
唐承又說道:「總舵那邊要求申請人提供誓書副本,主要是讓申請人保證自己有參與天青盟會,他有提供,我們就要核實。」
小六不解,意思是沒有提供的資料,就不用核實嗎 ? 因為目標不可能提供自己的誓書,所以就不用核對?
唐承又見小六一臉疑惑,換了一個角度說道 :「天青相爭的定義本就很模糊,難道對方不簽誓書加入,就不會有人因天青之爭想殺他? 」
言此,見小六仍兩眼迷茫,唐承又再說:「其實理論上也是要核對,但現在沒有說要對,就不要對。」小六這才恍然大悟。
小六看了看案卷,在看了看簿冊,思慮半晌,又問道:「不好意思,我有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這些幫會不由一個代表申請就好,要幫眾個人提出申請呢? 」
「如果是幫會出面提出大量刺殺名單的話,他們自會去找他們對應的窗口做專案執行,不會送天青案。」
「窗口?」小六奇道:「星雨樓還有對應各大幫的窗口?」
「對啊,畢竟有些幫會需求量大,期望長期配合,但職掌這塊的在各大據點,我們不用處理,而且他們也有因應天青之亂出台的山雲計畫。」
小六嘖嘖稱奇,心想,這星雨樓的服務倒是周全,怪不得是業界第一。以前只到一點紅神出鬼沒,名頭響亮,原來實際上是這般活躍。
唐承又說道:「我們天青計畫是對個別的申請人,至於為什麼他們不統一由一個代表提出申請呢…」
唐承又斟酌一會,說道:「其實說白了,這些案子大部分就是申請人自己不想做的工作而已。他們不太會在幫內聲張,更不用說統一送卷了。」
小六一愣,好半天才會意過來。原來是把自己的刺殺任務外包給星雨樓嗎 ? 這些申請人太奸詐了 ! 如果早知道天青計畫,班頭就該把殺孟少這種任務外包,自己拚死拚活的做什麼。
小六震驚的說不出話。依時間百感交集,隱隱覺得,心裡有一座塔,轟然倒榻。
「總之,就是一件一件看仔細。你們剛好一人對一籃,這也是個大工程,核實過的,就直接在案卷誓書上面壓章。」唐承又從懷裡摸出兩印職章放在桌上,說道:「你們還沒有章,這兩個先拿去蓋吧。在誓書找空白處蓋就好。」語畢,就逕自離去。
小六看了兩個章,一個寫著「玉牌二珠唐承又」一個寫著「玉牌三珠焦律」。心想:「焦律又是誰,方才好像也看過他的名,卻沒聽闕爽爽提過。他的章怎又會在流連劍手裡。」不自覺的率先拿了唐承又的章。
卻見尹鋒沒有動作,小六有些心虛地說:「尹鋒哥,我們開始吧。」
尹鋒如夢初醒,訕訕的悄聲道: 「所以,我們現在要幹嘛?」聞言,小六暗暗奇怪,不知是尹鋒剛剛沒聽清,還是謹慎的與自己再次確認,當即講轉述了流連劍的交辦事項,尹鋒才點頭說道:「原來如此,那就動手吧。」
兩人先大致理了籃裡的案卷,各有四、五十卷,係屬幫會不盡相同,便先把同幫會的歸整出來,再到書架上尋找幫會簿冊,簿冊雖然分天青兩櫃按筆畫順序擺好,但數量太多又繁雜,有些名字還很像,比如「氣概幫」、「氣慨幫」一類的,十分難找。
好不容易找到簿冊,又發覺各幫會簿冊人數落差極大。有的寥寥數人,有的將近上百人。要從簿冊中找到申請人的名字,聽上去簡單,實做起來也不容易。
除了幾個人數極少的幫會對的比較順利,那些人數極多,案卷也多的幫會,核實起來頗費心神,而且很費眼力,簿冊的字體雖然娟秀端正,但誓書是每個幫眾的個別簽名,有的潦草彎曲,有的擠成一團,實難辨認。
尹六二人各自專注核對,一時都安靜無言,只有翻動簿冊案卷的聲音。慢慢的,小六抓到了訣竅,他發現不必花費精神把誓書上的名字辨認出來,只要抓到一個可以辨認的字,再翻簿冊名單,把相同字序有同樣字的名字一一找出來,與誓書上的簽名核對,當看到正確的名字,再看像蟲爬一樣的簽名,就能恍然大悟的辨認出來。
有了心得後,小六熟能生巧,越對越順,不一會就把籃裡的案卷都對完了。抬頭看尹鋒籃裡還有一半案卷沒對,便問道 : 「尹鋒哥,這些對過了嗎 ? 」
尹鋒抬頭看小六已經完工,訕笑道: 「對過了,只是我找不到他們的名字,要不你幫我找找。 」
小六拿起案卷,此時他已經熟練,同幫會的十幾卷攤在桌上,翻著簿冊同時找十幾個名字,漸漸又找出了幾卷,但有三個名字怎麼翻就是找不到。尹六二人又來回確認的數遍,就是尋不著,但不敢確定是自己眼花,還是真的沒有。小六惶惶道: 「這怎麼辦 ? 」
尹鋒倒是一派輕鬆,大大咧咧道:「就沒有啊,先回了吧 。」話是這樣說,但愣是坐在椅子上沒動。小六便執起三個案卷,去回了唐承又。
「找不到 ? 」唐承又看似頗為訝異,小六尷尬解釋:「對,對了幾遍都沒找著,應該是沒有。」說著呈上簿冊。
「好吧,先放著。 」唐承又點點頭,遂又自顧的寫起案卷,不再理睬,小六問道:「那些對好的案卷抱過來嗎? 」唐承又不答,兀自書寫,微微領首,小六見他專注,不敢叨擾,便同尹鋒將兩籃案卷搬回唐承又坐上,歸還兩印職章,又默默回到小桌小椅乾坐。
這一坐又坐了大半天,除了午時原容過來告知膳食以外,再無人理會,也一直不見風堂主回來。時間長了,兩人也慢慢習慣,各自對著計劃入定。
直到黃昏時分,一個白皙修長,氣質清雅的年輕道人跨進廂房,他一身青緞道袍,仙風道骨,神態悠然,頗有得道高人的風範。小六隱隱覺得有些眼熟,略一回想,憶起是畫像上的迅風堂副堂主,虛無縹緲虛無生。
滿月居也是很妙,各自忙碌,人來人往都恍若不覺,更別說侍童上前招呼了,這虛無生副堂主進來,待遇也是如此。
虛無生也習以為常,慢悠悠地晃到後邊一角,看見邊桌上堆滿的案卷小山,隨意的翻看了一會,喚來一個滿月居侍童問道:「這些是結案的嗎?」小童稱是,虛無生又說:「那怎還不編碼歸檔呢?」
小童低眉順眼的說:「風香主說,優先跑案卷,結案的得空再處理後續事宜。」
虛無生點點頭,正要揮退,忽然看到尹六二人,咦了一聲,問道:「這兩位面生的是誰?」不待小童回答,又自顧說道:「喔,龍套門調來的兩個時雨案的是嗎?」
小童稱是,尹六二人已經機靈的上前請安。虛無生目光清澈如鏡,靜靜地瞧著他們,也不回話,只是點頭微笑,笑容中帶著靦腆,兩頰生霞。
小六暗暗奇怪:「這虛副堂主,怎麼好像有些生澀?想是一心向武,武學境界極高,待人接物自然比較生疏。」心下更生崇敬。
虛無生又側頭與小童說道:「那這些何不就讓他們處理呢 ?」
小童答道:「風香主還沒得空相見,沒有指示,不敢擅作主張。」
小六這才注意到,這小童就是稍早與他對到眼神的侍童,看上去只有十歲,小如豆苗,一張稚嫩的小臉卻死板板的,眼簾低垂,神情恭順,言語寡淡,嚴然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竟是覺得又好笑又可愛。
虛無生道:「風師兄的臨時會議,怕是要開到晚上,左右無事,讓他們加減處理吧。人力閒置,也不太好。」
小童不敢接話,虛無生又對尹六二人笑道:「有勞二位了,就讓黎薙教你們吧。」原來那小童叫黎薙。三人齊聲應諾。
待虛無生離去,黎薙便教了尹六二人如何編碼,其實就是數每個案卷的頁數,標示在簽文底下,並每隔兩頁,就做一次標記。
這項工作不難,極其枯燥,但總比發楞好,尹六二人當即又專心工作起來。案卷內頁有多有少,有的僅十幾張,有的近上百張,裡邊文件也是千奇百怪。
由於案卷頗多,小六無暇去研究內文,只是一面編一面胡思亂想: 這樣編碼,是防止案卷內頁遺失嗎? 星雨樓作派雖繁瑣,但也是嚴謹。
正想著,卻聽尹鋒悄聲問道:「小六,你覺得這頁要編嗎 ? 」小六看去,只見案卷內參夾了一張墨漬白紙,小六直覺這是被誤夾帶的廢紙,但不敢妄下定論,只好去問黎薙。
結果黎薙看了看,說道 : 「依規定,紙上只要有東西的,就要編進去。」言下之意,就算只是沾到墨到墨,就算只是小一點,也要編進案卷。
小六想:這星雨樓人人都喜歡把規定規章掛在嘴邊,想來萬事都得依循規章。只是這明明是墨漬,為何還要編進案卷,難道大家只是謹守規定,不看事實嗎 ? 不可能吧,肯定是這墨漬有甚麼玄乎 ,只是自己資格尚淺,看不明白。
這樣一想,小六也不再疑慮,反正別人怎麼說就怎麼做,以後會再慢慢弄明白的,況且有這規則傍身,作業起來更省事,就是完全不用動腦,奮筆疾書。
小六精益求精,尋思怎麼才能寫的更快?忽然靈機一動,想起練劍時運轉一門心,劍速更快更急,現在若執筆運轉,是否也能有同等效益。
當即身體力行,果然運筆順暢,翻卷如風,不一會就編完一卷,小六進度神速,尹鋒編一卷他編三卷,待到夜幕低垂時,案卷山已清的七七八八。
就在此時,一位侍童走到尹六二人身畔,不卑不亢地說:「二位師兄好。小的汴覷,風香主這邊有請。」
等了一天,一直盼著風香主回來,這會總算就要去拜見了,卻又緊張起來。
尹六二人跟著小童走到廂側,只聽他隔著竹簾輕聲說道:「風香主,龍套門的兩位師兄來了。」
半晌,才傳來風瀾生的聲音:「進來吧。」
掀開竹簾,只見簾後很是寬敞,外邊置了一茶几和幾把小椅,几上置了瓜子茶點,裡邊是張寬敞厚實的木桌,桌後有個高偉如牆的六層書櫃,櫃上放了不少精緻古玩,卻都放在書櫃最上層,看來不常把玩。下邊五層都是案卷簿冊,或疊或排的放置,冗多繁雜中,也是井然有序。
風瀾生獨坐案前,一手端著茶盅,一手執著茶蓋,正往杯裡吹氣。見尹六二人來,眼睛一亮,也不拘禮,笑道:「勉禮吧,看坐。看茶。」。
尹六二人齊聲道:「謝謝香主。」依著小童示意,坐到一邊小椅上。
小六偷偷打量風瀾生,見他衣著很是華美,一身雪亮織雲緞,外罩湛藍織錦金鏽袍,腰繫紅雲金絲帶,一頭長髮卻隨意撥在腦後,烏黑流瀑,帶著波痕,看似才剛剛解開髮冠,得空放鬆。
風瀾生仍端著茶,笑瞇瞇道: 「千萬別叫我香主,別的單位我不知道,但我們滿月居不玩這套,大家都是過命交情的生死兄弟,可別讓這虛位讓大家生分了。」
尹六二人笑著不知如何回應,風瀾生又說:「星雨樓上下多以師兄弟相稱。你倆雖不是我們星雨樓本門弟子,但替我們星雨樓做事,大家亦是兄弟,你們若不介意,可喚我師兄。」
尹六二人齊聲答道:「謝謝風師兄。」風瀾生又問了兩人姓名年齡,師承何處,善使甚麼,兩人都一一回了。
大概是開了一天會,風瀾生略顯疲態,隨意的靠在椅背上,神情輕鬆,言談風趣,笑起來眼睛彎灣,好似月牙,清新照人,更顯舉止風流灑脫,率性隨和。
既不似溫玉寒那般溫文有禮,也不似曾經那般慵懶不羈,只是隨性的話家常,偶爾幽默調笑,尹六二人與之說話,也愈發自在起來。
風瀾生又問了兩人今日如何消磨,當說到虛副堂主交辦編碼一事時,風瀾生卻長眉一挑,笑道: 「做那個幹嘛,那又不急。」
說著,風瀾生十指成梳,挽起長髮,說道:「天青案堆壓了很多,我現在得空,先教你們寫案卷吧。盼你倆盡快上手,解當前的燃眉之急。」語畢,隨手執了一只案卷走到尹六二人身前。
尹六二人當即起身,只見風瀾生攤開案卷,指著上面的風目文件道:「寫案卷,就是詳載出行刺殺的過程,包括行經路線,對招追擊,投毒放藥、使暗器埋陷阱,是否傷及旁人,傷了哪處,打了哪裡,大大小小,任何狀況都得詳細記錄。」
風瀾生這一串話如流水般,滾滾流淌,稍不留神就聽不清。小六凝神細思,想來迅風堂怕殺手眾多,各自出行,故事事詳盡記錄,以供上頭詳閱,即便後續牽惹事端,也好明察處理。
端詳案卷,只見內文密密麻麻,內容詳盡,與唐承又案卷的精簡流利很不一樣。小六不自覺的看了一眼壓章,執行邊上蓋了「石牌三珠,顧不暇」監督邊上蓋了「玉牌三珠,焦律」
小六暗思:又是焦律?看來他是個活躍的人。
細看內文,在擊殺過程上,細數了拆了什麼招,投擲了什麼暗器,最後致命一擊在哪。追蹤上怎麼踩點繞路,潛行突破,過程中又接觸了那些人,殺了傷了幾個衛士僕從。小六豁然大悟,唐承又出手就是一擊必殺,不玩暗器毒藥,也不拐彎抹角,直進直出,他的案卷要交代的自然就少了。
難道流連劍那一劍封喉的功夫,就是為了不想多寫案卷?
這的確很像唐承又會做的事。思及此,小六又突然想到悅來客棧那一樁,與明掌櫃接觸甚多,牽涉也廣,稍早沒留意到,卻不知唐承又是如何描述的。
風瀾生笑道:「你們這樣看就明白了,寫案卷不難,但就是很煩,又不能寫錯,頗費心思,你們可要留點心。」尹六二人應諾。
風瀾生見兩人乖覺,瀟灑一笑,將案卷收妥,道:「那走吧,帶你們去寫案卷。」便繫上配劍,領著二人走出廂房,向外頭走去。
尹六二人暗暗奇怪,不是說要寫案卷嗎 ? 怎麼就走著走著,走出迅風堂,走出星雨樓了。
夜色行道上,風瀾生說:「我們去殺懷十八,你們再用這個案子來寫案卷。距離不是很遠,我們輕功過去即可。」說著,不待尹六二人回應,便提步一躍,掠飛丈餘,身姿飄然,幾個起落,已縱出數里。
尹六二人疾步趕在後頭,步伐倉忙,呼吸急促,與之悠然自若很不一樣,輕功差距可見一般。
三人一下奔出幾個山頭,愈奔遇愈深山,到一長林豐草處,小六見遠處山腰上有隱隱火光。暗想,末不是懷十八就在那,卻不知風師兄為何還不放蝶。
原來他跟風瀾生跟的吃力,想著他既是要殺人,那免不了要放蝶,自己跟不上不打緊,只消跟緊千里蝶就好。
再奔近些,只見是個大院寺廟,廟門緊閉,簷下掛著匾額,寫著「懷仁寺」, 門裡傳來群僧的晚課誦經聲。
風瀾生腳步不停,輕輕一點,輕飄飄地縱上圍牆。這一點與昨日唐承又凌空上牆略有不同,更加飄然輕巧,恍若仙人。小六卻無心讚嘆,只是著急,怕跟丟香主,情急間運起一門心,凝神提氣,高高躍起。
這一躍竟是躍高丈餘,比平常更加身輕如燕,小六自己都嚇一跳,忙調整身型,落定在牆頂上,腳下踩出「喀」的一聲瓦礫聲,再無不妥。這一躍上牆雖不似風瀾生那般輕靈,但也算敏捷。
「誰!」 院裡一武僧循聲望來,大聲喝斥。小六不及為自己的超常發揮驚喜,又暗糟腳下魯莽。卻聽邊上風瀾生嗤笑一聲,衣袖一晃,數十只暗器倏地射出,從四面八方的朝武僧射去,多如飛礫,迅急如電,好似一張黑壓壓的網,瞬撲籠罩,教他逃無可逃。
武僧大喝一聲,急轉長棍,棍花成盾,刮起捲風,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在身周轉了一道流光,頃刻間將暗器一舉擊落。
這一棍頗有瘋魔棍法的萬棍齊出,狂亂強勢,是以寡敵眾、立刻群豪的衝鋒套路,以此應對暗器,未免牛刀割雞。實是這暗器來的太多太急,武僧不及反應,全憑本能的護身套路應對。
在擊落暗器的瞬間,武僧就覺手感有異,但招式使到一半沒得收回,只聽啪啪啪爆裂聲響,數只木瓶應棍碎裂,木屑橫飛,瓶裡湧出片片紅光,四散飛竄。
小六看著蜂湧而出的紅蝶,一陣呆滯,這麼多隻是要跟哪一隻?
愣神間竟只閃過一個念頭:「用千里蝶當暗器,是否也是逃避寫案卷的方法?。」畢竟放蝶是基本程序,不算大小狀況吧。
武僧卻是大驚失色的往後退躍。他武功極俊,一躍退出丈餘。江湖養蟲使毒的雖然少見,但不是沒有。不明風險之下,畏而遠之。下一瞬,卻突然人頭突飛。
風瀾生不知何時已竄到院中,卻不見他出手,武僧頃刻身首異處,頭顱滾地,他雙眼瞪突,停在死前一瞬的不可置信,眉心多了一抹紅點,赫然是一只紅蝶。
聽到打鬥聲,院裡湧出數十武僧,個個肌肉噴張,腳步穩健,功夫很是不俗。
一個為首的黑面武僧喝道:「來者何…」話音未全,又是一劍穿心,當場斃命。眾武僧見風瀾生身法極快,瞬逼眼前,竟都不顯慌亂,沒有退怯也沒有叫罵,只是不再廢話的持棍搶攻,小六大為驚奇 : 這樣持重沉穩,決不是一般武僧。
不待風瀾生抽劍,一襲棍勢夾風向他小腹劈去,同時另一棍敲向他的後腦,又一棍自他身後擊他腰脊。
風瀾生索性以劍串著屍體,朝身前一揮,同時腳步挪移,一人一屍倏地交換了位子,三只長棍劈向屍首,瞬間驟停,千鈞之勢都停在一毛之距。棍勢殺人並不難,但能轉瞬收勢,收放自如,才是武功的高超境界。
風瀾生剛抽出長劍,又有三棍朝他大腿、脖子、胸膛攻來。
原來方才殺黑面武僧的半晌間,眾武僧已訓練有素的擺開陣勢,以「破軍連環陣」將風瀾生層層包裹,圍殺其中。這陣法有十八個陣位,對手任何一個站位,都會有三人齊出,攻他上中下三路要害。即便對手竭力逃脫,亦會有另三人去攻他下一個站位。而其餘眾僧圍列在外,隨時遞補。
這是一個穩中求殺的陣法,而眾武僧能瞬間判斷敵我實力,穩健應對,可見各個身經百戰,默契十足。
風瀾生「喔」了一聲,笑眼彎彎,似乎來了興致,當即凌空一躍,三名武僧立馬舉棍搶攻,棍勢極快。
然而,這三棍卻揮空了。
卻聽「 啊」「 啊」的兩聲慘叫,一旁兩個武僧竟同時被一劍腰斬。
原來風瀾生身法極妙,往上一躍竟不上天,而是如迴力鏢般,迅速畫了半圈,轉到一旁持棍待攻的武僧身前,如砍菜瓜似的,一下斬了兩個。
三名武僧同時搶出再殺,風瀾生又是往左一躍,另三名武僧反應極快的出棍,卻再次揮空。而風瀾生竟是躍到另一側,貼到一名武僧身畔。
那名武僧大驚,舉棍欲揮,忽然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盡是一個黝黑的胸膛,他自己的胸膛,原來頃刻間,他後頸已被砍出了一個大口子,頭顱離身,僅以前頸的薄皮相連,垂掛在胸前。而風瀾生竟是瞬間轉到他身後,又是凌空一躍,好似砍他只是順手。
斷頭武僧的身上卻忽傳來啪啪兩聲巨響,只見兩棍齊出,打在他的屍身上,棍勢猛烈,這次卻都沒能收勢,打得屍身皮開肉綻。另又有兩棍揮空。可見眾僧出招倉皇,陣腳慌亂。
忽然又是三聲慘叫,只見風瀾生躍在陣圈外圍,一劍刺穿一人背心,又往前穿過一人肩頭,在刺到更前邊一人的手臂。
這三人大概是搶著補位,一時間前後站的極近,不想被人如串燒般一劍穿連,傷的雖不致命,但卻痛豪連連,頓失戰力。
這次再無人搶攻,風瀾生好整以暇的抽出劍身,隨手揮去刃上鮮血,笑盈盈的看著眾僧,似在等眾僧列陣。眼灣與高懸月牙相映成輝,冷冽逼人。
眾僧大為驚駭,他們都是經驗老道的武人,往往看對手的起跳姿勢,便能預判對手軌跡,但風瀾生身法極為詭譎,你看他往上竄,他卻瞬間逼到你面前。你看他往旁跳,下一瞬他卻站在你旁邊。
這與那些讓人看不清身影的上乘輕功有所不同,而是明明留下影子的蛛絲馬跡,卻又挑戰你的認知,出現在不可能出現的地方。好似對千錘百鍊的嘲諷,玩弄。眾武僧都再難冷靜,信心潰散。
武僧的陣法優勢,在於對手身處任何位子,都有固定陣位攻其上下死角,既能防止彼此干擾,又能以車輪戰的方式逼死對手。但如果對手落點不如預判,眾武僧反應不及,這優勢就無法發揮,反而突顯了人牆排排站的缺點,被人一劍兩個,一刺三個。
一時群僧騷動,競相奔逃。小六看的大奇,這些人抱頭鼠竄的模樣,哪有一點剛剛威風凜凜的樣子。他不知道,愈是身經百戰的人,對凶險的評斷愈是果決,也愈知生死恐怖。只有知難而退,遇險而逃的人,才能活著命長,也才有機會歷練豐富。
風瀾生見狀一躍,如飛蛾般流轉迴旋,上下飛騰的閃動在人群間,幾道流光電馳院落,又殺傷數人。
小六勉強認清,被殺的身上都停了紅蝶。心下感嘆:這樣放蝶也是妙極,但能在人群倉皇中辨認紅蝶,精準擊殺,大概也只有風師兄這等高手能做到。
突然,風瀾生一個長縱,飄進內院,小六猛地回神,提氣跟上。只見風瀾生停在堂外,直到小六跟近,才踏入黑漆漆的廟堂中。
一時只聽見嗚嗚啊啊幾聲,然後又是碰碰碰碰,四具身軀轟然倒地的聲音。小六正想跟進廟堂,就見風瀾生信步走出。
「我們現在殺了幾個?」
小六一愣,見風瀾生一臉笑瞇瞇地看著他。夜暮星辰,他的臉上有些陰影,更多的是溶溶月光,一派祥和,他神情自若,滴血未沾,但不知小六是被這瞬間的殺戮震懾,還是那月牙眼裡綻出難以自制狂態,小六竟覺的毛骨悚然,又心醉神迷,納納道:「十七個。」
在小六發楞時,風瀾生也走動點了點地上的屍體,點頭笑道:「的確是十七個。」隨後輕嘆:「唉,老了。」
風瀾生走回院子,蹲在木瓶碎裂的地方,在碎片殘骸中找到十八個米粒般大的黑豆子,篡在手上,繞圈晃動。不一會,十幾隻紅蝶撲騰回來,聚集在風瀾生掌上,如一簇血紅鮮花。
小六想起昨日唐承又晃動木瓶,將紅蝶收回的場景,心想:「原來這就是喚回千里蝶的法子,想來那黑豆子藏在木瓶之中,只要繞圈畫動,盡可收回。」
「十六、十七、十八。」 風瀾生數著掌上的紅蝶,數到第十八個,滿意一笑,遂攤掌一抖,紅蝶瞬時四散騰飛,如蒲公英般飛揚各處。小六雖早有準備,凝神觀看,卻也一時被這紅光片片,蝶影紛紛的盛景眩的眼光撩亂。
風瀾生目光銳利的跟著蝶群,左右晃動,不一會就認定了一隻軌跡特殊的紅蝶,提步跟去,一路跟出寺廟,穿進叢林之中。紅蝶愈飛愈快,風瀾生也愈縱愈長,小六一下被遠遠拋在後頭,只能緊盯著風瀾生漸行漸遠的影子,勉強追趕,暗暗叫苦。
好在不出一里,紅蝶就停到一個夜奔的僧人身上,那人打著赤膊穿著底褲,一面跑一面不時回首瞭望,遠遠見風瀾生趕來,幾個起落就瞬間逼近,嚇的魂不附體,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哭嚎: 「英雄饒.....」
寒光一閃,一劍穿心。
風瀾生慢悠悠地拔出長劍,摸出一張手絹,擦拭劍上的血,頭也不回的說道:「你再說一次,你叫什麼名?」
小六姍姍趕來,頓了一下才知問的是自己,忙回道:「風師兄,我叫小六。」小六氣喘吁吁的補上:「幸小六。」
風瀾生點點頭,說道:「小六,這一件你有看清楚嗎?」
是這一件還是這一劍,說的是這人的死法?還是他出的招式?
小六看了一眼地上屍體,雖然他奔在後頭,沒看清風瀾生出招,但好在那僧人裸著上身,明確可見他心口一個流淌鮮血的大洞,便揀了知道的說:「回風師兄,這人是穿心而死。」
風瀾生收回長劍,笑盈盈道:「都說別拘禮了,說話別這麼彆扭。」說著悠哉的理了理衣衫長髮,說道: 「這懷十八的案卷就麻煩你們寫了,人比較多,你們可一人一條的寫,寫清楚來。」
小六這才會意,原來懷十八,指的是懷仁寺十八個人嗎?
風瀾生又說:「你可留在此處,細查屍首。我還又要務在身,先回去了。」
小六舒了一口氣,他正憂慮後邊幾個他沒看很清楚,並不清楚死因呢。可以回寺廟察看就是太好了。
風瀾生自顧往星雨樓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麼,回頭又道:「另一個你就帶著他做吧。」
小六一愣,才發覺尹鋒不知何就沒跟上,當即應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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