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迅速整裝,跟著唐承又出了房門,卻不是往客棧去,而是登上房舍後方不遠的一個小山坡。此時明月高懸,已是深夜,登高望遠,可看見客棧裡燈火通明,人影幢幢,還隱隱能聽見人聲嘈雜,忙碌布置,看來調派來的人手真的不少,而且徹夜警戒。
唐承又緊盯敵陣,綠眸跟著獵物在黑暗中跳躍,似目光銳利的鷹,又似蓄勢待發的狼,嘴上卻一派輕鬆的說:「聽明掌櫃說,他們剛剛又調來了兩車人馬,前前後後大概進駐了五、六十人。」
誰讓你要睡覺的。小六暗暗吐槽,但自己也睡得頗香,難辭其咎。只好問道:「你又甚麼好辦法 ?」
唐承又沉默一會,不答反問:「你覺得,這個石刻幫柯悅城是怎麼樣的人?」
小六暗奇:「有看過案卷離火堂調查報告的是你,怎麼問我來了?」轉念一想:「莫不是要考我?」當即細思起直至目前為止接觸的種種線索,說道:「第一,明掌櫃說,他帶了五個幹部和兩個朋友,但卻只包了三個上房。一間想是他自己住,一間兩位友人住,最後一間,是五個幹部共擠,可見他是個對身邊的人也很小氣刻薄,那對底下幫眾更不用說了。第二,他安排替身的舉動,頗為狡猾,肯定不是光明磊落,氣壯膽粗的人。第三,他趕走客棧掌櫃房客,不顧旁人死活,可見剛愎自用,專橫跋扈 。種種來說,大概就是刻薄寡恩,陰險狡詐之徒。」
唐承又道:「原來如此。」
小六側頭見唐承又凝神觀察著客棧動靜,半天沒有下文,胸口一沉,心道 : 你不要告訴我,你真的只是在問我看法,我見識淺薄,亂說一通,可別給我當真阿。當下深吸一口氣,思慮再三,才掙扎道:「案卷是怎麼寫的 ?」
唐承又說的理所當然 :「我忘了。」
意外的不是很意外。小六滿臉黑線,有些不甘的問:「那你怎麼看呢?,」
「我在想,」唐承又思索片刻,說道:「他肯定是個膽小鬼。」
小六挑眉問道:「願聞其詳。」別又跟我說你是猜的。
好在這次唐承又娓娓道來 : 「其實替身的法子不錯,雖然不知道他原本佈了甚麼局,但如果已經住了半月,想必也是計畫周詳。卻僅僅因知戒勉死迅就全部推翻。想必是個浮躁不安,多疑善變,極度缺乏自信的人。對身邊幹部也不盡信任。而且,到現在都還在調派人手,布置現場,可見思慮不定,對自己的防守規劃毫無信心,那裡頭的佈置應該也不怎樣。怎麼說呢......」唐承又抬眼認真思量半晌,道:「一句話,不足為懼。」
好大的好氣。小六滿臉狐疑,細細品味他的分析,說道:「或許他是精益求精,做了最壞打算,他以為,來的殺手會有很多。」但其實只有我們兩個。
「說得不錯,想像中的敵人,才是最可怕的。」唐承又勾起嘴角,揚起一抹玩味,像一隻狡黠的貓,盯上鼠窩,享受著鼠群的心驚膽戰。
想像中的敵人再怎麼可怕,跟我們有半毛關係? 小六見唐承又面露得意之色,心下更是惶惶。人家的假想敵是千軍萬馬,我們只是千分之二,不,他小六菜逼一個,可能只能算半個戰力,那也就千分之一點五。他這信誓旦旦說的是挺厲害啦,但對手的幻想恐懼,不代表我方能自我膨脹吧。
小六面色緊繃,正思忖著該怎麼提醒唐承又,卻聽他又問道:「你覺得,我們直接殺進去,柯悅城是會躲起來呢?還是坐鎮指揮呢?」
小六想了想,說道: 「躲起來指揮。」
「那好。 」唐承又側過頭來看著小六,眼裡閃著星光,笑盈盈道:「我們兵分兩路,一人從正面殺進去,一人從側面繞過去砍他。你覺得如何?」
甚麼如何 ? 兵分兩路就只有兩個人喔?對方可是有五六十人,防衛森嚴,機警戒備欸。小六喉頭滾動,卻一句話也擠不出來,幾番斟酌,猶豫半天才道:「 你可不可以詳細解釋一下,正面殺進去是怎麼殺法?側面繞過去是怎麼砍法?」
「恩,這個正面殺入,就是直接從大門進去,叫囂叫陣,亂打亂砸,上竄下跳一通,搞得他們人仰馬翻,雞飛狗跳。」
「喔~~」小六覺得這個解釋非常清楚,很有畫面感,大致清楚甚麼是正面殺入了。又問道:「那側面呢?」
「就是找到柯悅城,直接砍翻他。」
等一等,你是不是中間又省略了很多過程,小六遲疑道:「這人這麼陰險狡詐,即便客棧亂成一團,也會躲在暗處伺機而動,想必周圍更是戒備森嚴,牢不可破,有這麼容易讓你砍翻?」
「如果牢不可破,他現在就不會這麼害怕了。」唐承又自信一笑,說道:「我跟你說,這些幫會頭領,外表看似強悍霸道,但是如果被砍,就會受傷,還會死掉。」
你到底在供殺小 ? 這種生死攸關之際,可以不要再講幹話了嗎 ? 小六閉目凝神,掩蓋翻到天際的白眼,冷靜片刻後,才眨眼說道:「那你要走正面還是側面?」
「看你,我都可以。 」
我是相信你正面側面都可以,但我擔心我正面側面都不太行。小六端起下巴,鎮定凝思,認真評估起自己的武功戰力,雖然他重生後功力大有進展,但要說以一抵五、六十,還是有些不敢想像,便坦承說道:「 我覺得,我比較適合正面殺入。但我有擔心自己扛不住。」不是他小六怕事,是總得有自知之明,做不到就要說,不可打腫臉硬抗,最終把事情搞砸。
「 不用扛,只是製造騷亂而已,打不動就閃,打不過就躲。你這般身法,對你而言是輕而易舉。」
小六一愣,是被肯定了嗎?唐承又這一番話雖然說不上強心針,但好像也有些方向了。當即信心大增,覺得這事有些瞄頭,可以拚看看。
唐承又說道:「況且,不會只有你一個人的。明掌櫃那些所謂的綠林好友必會加入戰局的。他們雖然只是雜魚般的烏合之眾,但也有些拳腳,你和他們的在一起不會太突出,敵人不會針對你的。」
我是雜魚,謝謝你喔。小六覺的這話聽來略為寬心,但怎麼一腔熱血瞬間熄滅的感覺。卻聽唐承又又說: 「若你擔心,我在教你一招絕技,附耳過來。」
小六依言靠近,且聽唐承又耳語一番,狐疑道:「 這樣也成?」
「 當然成。」唐承又點點頭:「 有狀況的時候就這樣做,既能為自己爭取時間,亦能擾亂對手心志,左右我們任務就是把人弄死,孰是孰非,孰強孰弱,沒有半分關係。」
小六思慮片刻,愈想愈覺得可行,再次確認:「反正我就跟他們周旋就行。」
唐承又領首。這一議定,便不再拖沓,兩人當即下了山坡,經過野店一側的菜園子,卻見園子裡黑壓壓的聚了一大群人,目測有十幾二十個,有老有少,有胖有瘦,各個身著勁裝,懸戴兵刃,目露兇光,戰意騰騰。一群武人中,獨有一個滿臉陰沉的斯文男子,倚牆而立,那人聽聞唐六二人的腳步聲,轉過頭來,當即笑開了花,那個笑容才讓小六認得,原來是明掌櫃。
「唐兄,少俠。」明掌櫃趕忙迎上。唐承又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說道:「明掌櫃,我們這就出發,跟您借的東西呢?」
明掌櫃聽到說要出發了,心中一塊大石總算落下,這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感動難以言表,只是笑容更甚讓左右呈上兩個托盤,竟是一柄鋼刀和皮甲防具。唐承又轉過頭與小六說道 : 「你說過刀用的比較稱手吧,現在試試。」
小六一愣,想起自己在滿月居解下的佩刀和說過的話,想不到流連劍竟然記得,心裡泛起一抹異樣。眼下大戰在即,可不是客套裝逼的時候,當即拿起鋼刀甩了兩刀花,只覺得鋼刀的形貌尺寸,都與原來使的那把並無二致,但刀身更輕薄盈韌,耍起來簌簌有聲。在瞧刀鋒冷冽,在月色下發著寒光,銳利無比,實是把好刀。小六暗暗驚嘆,恍然間想起師兄說的,是初心谷佩的東西太次,這世間實有許多的好物自己沒見識過。
旁邊一個漢子見小六刀花俐落,刀更是好刀,看著手癢,說道:「小兄弟,試試。」與此同時,一隻鋼棍倏地劈出,就往小六砸去。
小六正低著頭,將鋼刀橫在胸前,藉著月色凝神細看,並不覺有人說話,忽聞棍風自頂頭襲來,反射性的手腕一抬,刀刃揮出。噹的一聲,鋼棍應聲斷成兩截。
眾武人喝采 : 「好!」不知是說刀好,還是說小六的功夫好。
那出手的漢子對小六笑笑,算是對他有點認可,隨手拋下另一截的殘棍,將左手鋼棍換到右手,卻是握著,沒再出棍。倒是他身邊一個年輕小弟一臉迷茫,看看地上兩截斷棍,再看看空空如也的手,呆滯片刻,灰溜溜的繞道後頭另取兵器去了。
小六看在眼裡,心下雪然,那漢子突然出手,劈出的不是自己的貼身兵器,是奪旁邊小弟的。看來早知那刀的鋒利,試刀是假,要試他小六才是真。
小六瞥了他一眼,並不生氣,只是一股沒由來的同情,你再怎麼試,我們也就是這樣,雜魚試雜魚,犯不著在流連劍跟前獻醜。
卻見唐承又對此恍若不覺,只是拿起皮甲給小六穿上,一邊說道:「都是跟明掌櫃借的,一會得還人家。」
明掌櫃忙笑著說:「不用還不用還。寶刀配英雄,都是有緣。」旁邊一干人等也是齊聲附和。
小六現在已經對「緣」字沒甚麼感覺了,但還不擅長應付明掌櫃這類熱情人,當下只是不作聲,默默穿戴好護腿防具,想著反正待這樁結束,把東西送回來直接閃人就好。
一旁夥計牽來了兩人的坐騎,唐承又擺擺手算是拒絕,小六則是跨上馬背,扯了扯胸前皮甲,捏了捏手腳護具,做好最後的裝束確認,側過頭來,見唐承又立在鞍旁,正抬眼瞧著他,眉眼彎彎,眸星閃耀,帶著曖昧不明的笑意,好似一切成竹在胸,勝卷在握的模樣。見此,小六肚裡又是一陣吐槽,卻不自覺的生出許多安全感。
「見機行事,狀況不對就閃,安全為上,別讓自己受傷。」唐承又正色道:「受重傷要寫報告的。」
喔,真是謝謝你的關心。小六木著臉點頭,看著唐承又轉身一縱,躍入夜色中,不知晃哪去找「側面」了。小六深吸一口氣,在一群武人興致勃勃,蠢蠢欲動的目光中,策馬朝客棧馳去。
「明掌櫃,我們要何時跟進?」剛剛對小六出手的漢子問道。
「等他們熱鬧起來。」明掌櫃看著小六見馳見遠的背影,低聲囑咐:「桌子椅子能砸就砸,那些我都不想要了。窗櫺門扇盡量別傷到,尤其是大堂上那幾個花結圖樣的,我才剛換過,別碰壞了。至於其他軟裝擺件,貴重的我都收出來了,就不用太在意。還有記得,千萬別傷了房柱橫樑。」言此,明掌櫃冷哼一聲,語氣更低,說道:「有流連劍在,就算是柯悅城也插翅難飛,你盯著兄弟,可別殺紅了眼,得給石刻幫留點氣數,日後還指著跟他們打官司求償呢,可別太過了。」明掌櫃每說一句,大漢就應一句。兩人正竊竊私語之際,卻見小六忽然調轉馬頭,緩步徐來。
兩人呆愣的看著小六踱到跟前,只見他翻身下馬,對著明掌櫃拱手一拜,一本正經的說道:「明掌櫃,不好意思,我這牲口好像吃多了跑不動,能不能跟您暫借一匹。」
明掌櫃嘴角微抽,心道 :「臭小子學得真快,將來潛力無窮阿。」當下笑容不減,接過旁人遞過來的牽繩,鄭重的交到小六手裡,同時雙掌用力握住少年的手,真誠說道:「是在下思慮不周,請少俠見量,還不知少俠怎麼稱呼 ? 」不是他明掌櫃不懂禮數,這會才問人姓名,而是幹一點紅這種勾檔的,總得臉熟了再問,才不算唐突。他這會算問得早,實是真對小六留上了心,把他當個人物,亦是希望小六能把他當個人物,將來多有方便。
他明掌櫃看人有他獨到的立場眼光,殺手武功高強又如何,不懂江湖眉角,人脈藝術,照樣施展不開,不會在業界待太久,況且也不能與他明掌櫃建立互利聯繫。要心思敏捷,親和踏實,願有來有往的,方能互惠共贏,對他來說才算是個人物,也才有結交的必要。
「在下幸小六,多謝明掌櫃相助。」小六不知其故,他是真心捨不得傷了師兄贈的駿馬,反正就是先謝再說。攀上新牽來的大馬,重新出發。胯下馬匹卻噴哼著氣,躁動不安,似對這擅自爬上來的新主頗為不服。小六勒緊韁繩,心想 : 你壞脾氣正好,咱倆進去就亂闖折騰一番,你鬧你的,我鬧我的。隨即舉起馬鞭,揚蹄奔出。
客棧那邊,幾個石刻幫幫眾正在前庭架設圍欄,欄前守衛早遠遠瞧間野店一側竄出的一人一騎。以為又是明掌櫃那邊要來傳甚麼話,不耐煩的啐了一口,正欲罵人,卻見那人愈奔愈近,愈馳愈快,心下一凜,拔出長刀,大喊: 「大伙兒而抄傢伙 !」話因未落,客棧內頓時哨音四起,鑼鼓噹噹噹作響,聞者精神大振,庭前馬群更是長嘶高鳴起來。
與此同時,小六已飛馳逼近,迎面直衝而來,那人索性往地上一滾,長刀疾出,揮砍馬腿。另一個幫眾也靈敏的躍至一旁,手中長槍直出,向馬腹戳去。
卻見小六提韁挺腰,駿馬一躍而起,四蹄騰空,閃過削馬蹄的一刀,同時勁透左腿,一腳往刺來的槍身踢去,長槍一歪,那持槍人只覺得手腕一麻,長槍脫手,身子也不住後退數步。小六腳板趁勢一勾,左臂一伸,長槍緊握手中。
須臾間,一人一馬已躍過圍欄,落蹄前庭,庭中幾個幫眾守衛齊聲大喝,一湧而上,從四面八方攻來。
這馬果真壞脾氣,當即嘶鳴陣陣,憤怒直起,前蹄高揚,有力的前腳突突踢翻幾個幫眾。小六氣勢大振,夾緊馬背,左手持槍揮舞,亂耍一通,攪亂眾人,同時右手出刀,刀風凌厲,刷刷刷連砍幾刀,只聽一陣察察哐哐噹噹,眾人瞬間斷刀折槍,刀不是刀,槍不是槍。小六心下一喜,看來這石刻幫佩的兵刃都次的很,只怕連初心谷都不如。乾脆把長槍往旁火盆一擲,砸翻盆腳,星火四濺。又挺起鋼刀,削斷一眾戳來的兵刃,打退前庭眾人後,勒起韁繩,就往客棧大門衝去。
待要揚蹄踢破大門時,卻見門扉倏地「碰」地敞開,裡頭是一排持刀的舉刀而立,持刀的身前邊又蹲了一排持槍的,長槍嘩的齊齊直出,就要把一人一馬戳成肉串。
小六當極勒轉馬頭,來了個急煞,同時長刀一橫,跟著馬屁股如流星般劃了一圈,瞬間斬落整排槍頭。
持刀的霍地湧出,出刀追擊,一個衝得快的就要去砍馬屁股,那馬卻極為兇悍,後腿一蹬,向那人胸骨踢去。那人往後急退,卻撞翻後湧而出的人群,跌做一遍。
這個空擋,小六人馬已衝回前庭,一蹦一躍的在庭中橫衝直撞起來。馬是慓悍瘋猛,人是身法靈巧,刀勢迅捷,手中寶刀又是砍鐵如泥,刀來斬刀,棍來斷棍,一人一馬合作無間,不一會就踢破幾個水缸,撞翻幾撥人牆。眾人一時竟對這瘋馬狂人奈何不了。
忽地一屢哨音劃破黑夜,小六當即提了心眼,見眾人都是往後退躍,不待細察,馬鞭一甩,直接跟著人群衝入客棧大堂。只聽束束束幾聲,只枝弩箭射入庭中,而小六人馬早奔進堂中。
小六暗暗心驚,只怕方才若是猶豫半分,就被亂箭射成刺蝟了。定神四顧,只見四周人群包圍,室內狹小,桌椅繁多,人馬衝撞那招怕使不開,當即提韁勒馬,朗聲喊道:「柯悅城!我只與你有仇!敢不敢出來一戰?」
他語音清亮,略帶稚嫩,眾人都是手下一頓,在仔細一瞧,只見燈火搖影下,映照著單槍匹馬闖入的,竟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均大為奇怪。再聽他言語與幫主似有私人恩怨,更是奇上加奇。
「何人鬧事?」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自二樓走廊傳來。小六仰頭望去,只見一個身形魁武的中年大鬍子,正領著一眾持弩的立在欄前,目光犀利,氣勢凌人,令人望而生畏,但小六已認得他就是白日下午跟村人裝熟的替身,便也不怎麼怕他,只是挑眉道 :「你是柯悅城?」
「正是在下。」大鬍子捋著長鬚,說道: 「有何怨仇,何不直說 ? 」
大鬍子語氣平緩,但聲如洪鐘,夾帶肅殺嚴厲之氣,震的燈搖燭晃,一眾刀刃嗡嗡作響,聞著心顫。小六卻是暗暗的舒了口氣,心裡愈發佩服感激流連劍。原來唐承又教他的絕技,就是危機時刻,喊出個人冤仇 ,可暫時拖延片刻,尋機脫身。雖然他沒脫身,但眾人當真都停下手來,讓他緩上一緩,也是有用。
原來武林上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江湖恩仇,旁人不得干涉。即使堂上幫眾為幫主驅使,但有人指名道姓地來尋仇,幫主也得為了俠義風範,問上幾句。這是江湖潛規則,也是江湖豪俠不沾惹是非,不插手個人恩仇的義氣,但到一點紅殺手這裡,經常使來應付以寡敵眾之類的麻煩局面。
小六這會被密不透風的圍在堂上,進退兩難,心下惶惶,毫無辦法,只是叫嚷 : 「要命的大仇。我全家因你而死!你這個狡猾陰險的奸惡之徒!」
「你的家人是誰?」
「我家人你都不知道,好沒良心!他們都因你送命,你還不記得嗎?」
「是因何事送命?」
「我才想問你咧!你還來問我?他們死的好慘!那天就打牌打到一半,還約好下回還繼續的,回頭我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你可得給我說清楚!」
言談間,大鬍子仔細觀察著小六的神態舉止,見他雖是出言不遜,但面色難掩倉惶。騎術雖是不錯,但跨下坐騎躁動頻頻,看似駕馭的很吃力。再說點名要找柯幫主,卻明顯根本不認得柯悅城是誰。完全不像走跳江湖的江湖人,更不像為目標而來的殺手。言詞之間只有情緒,卻半天沒說明白,倒真像是激憤鬧場的誰家家屬。
眼下大敵當前,他並不想為此浪費精神戰力,更不想節外生枝。 當即冷哼一聲,厲聲道:「說不清楚就請回吧。」隨後又語氣放軟,說道:「這裡危機四伏,可不是你一個孩子該來攪和的地方。有什麼問題,到桃城北園,本幫駐地去,你報我名字,自會有負責人員跟你說個明白,論事補償。」
大鬍子這套一硬一軟的說辭,自是對鄰里鄉野的恩威並施之策,亦是應對家屬鬧場的標準流程,竟真把小六當成了哪家被捲入幫鬥的鄰里家屬。
其實這不能怪大鬍子看走了眼,他闖蕩江湖多年,自然知道殺手喜歡佯裝尋仇的那一套,只是一般殺手都機敏警戒,出手爽利,凡事講究快狠準,假裝尋仇只是作為戰敗的脫身之策,或是以此奇襲壯勢。喊出來後,一定會迅速接上逃跑或出擊等配套動作。哪像小六這樣喊出來,還傻傻地待在原地,與人對答半天,給人包圍的嚴嚴實實等著吃鱉的。他哪知小六是初出茅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只是走一步算一步。
大鬍子當下隨手一揮,就要讓幫眾將其趕出。小六哪願就此罷休,心下一急,隨口大喊:「我一家為幫會鞠躬盡瘁,因公重傷,你卻不明事理,肆意打罰,害他們含冤重傷而死,敢不敢給個說法 !」
大鬍子一頓,問到:「你家人是誰?叫什麼名字?」
小六有了方才的靈光一閃,這會更思路清晰,當即呲牙冷笑道:「嘿,你讓我大哥去殺那甚麼少的,一隻手給人家砍斷了,你不記得了?我二哥給他打的重傷吐血,去了半條命,你不記得了?你後來還怪他們辦事不力,問罪打罰,你不記得了?」
大鬍子一愣,他們石刻幫是血汗之幫,幫戰紛擾不斷,難免降罪判罰,有所傷亡。又常年受流賊「癌匪」、「易鬱教」騷擾,因之廢的死的更是多不勝數。這含含糊糊的隻字片語,的確很像底層幫眾的情形。但人數眾多,他哪知道這孩子的大哥二哥是誰 ? 受傷受罰本來也不是頂嚴重的事,但後來出了人命,這孩子歛了最嚴重的前因後果集合在一起說,聽上去就很嚴重了,不處理好像說不過去。眼下幫內集結眾多在此,這麼多雙眼睛看著,若是處理不好,有損幫會仁厚體面,也大大損了士氣。
他一時沒想好怎麼處理,卻是旁邊一個執事模樣的緞袍青年大笑:「這娃是個無賴!甚麼斷手重傷的,自己功夫不濟,還賴旁人來的!咱們石刻幫講究的公平公正,從未有過冤情案子。孩子你可別搞不清楚況,在這胡說八道。」
大鬍子聽緞袍青年前一番話,在此情此景說出很是不妥,本想打斷,卻聽他話鋒一轉,說起石刻幫的公平公正,想起柯幫主正在暗處觀察,打斷他恐埋下禍根,引幫主疑竇,便不再阻止,靜靜聽青年說完。
卻是小六大聲反駁: 「胡說!我大哥二哥功夫了得!」
緞袍青年執起鐵扇輕笑:「娃子你說,你大哥是如何斷手的。」
「奉命殺敵,因公負傷。」
緞袍青年扇頭一點:「那敵人有殺死嗎?任務有圓滿達成嗎?」
小六一愣,孟少是死了,但不算他們殺的,而且對初心谷而言,這任務好像是圓滿的相反,完完全全的搞砸了。
那緞袍青年瞭然一笑,道:「是嘛,任務失敗,本就應該受罰,這是規矩。幫會裡向來只有論功行賞,論過判罰,哪有什麼因公負傷之說。若是有功,就是毫髮無損也該賞,若是有過,就是重傷也該罰,幫主英明,自有論斷,這叫公平,這叫規矩。若是自己學藝不經,致使殘缺,那是自己的過失,可不能賴別人?」
小六瞠目結舌,他與石刻幫有仇是假話,但含冤悲憤的情事是真,假話帶上真情,竟是將字字句句聽進心坎裡,只覺青年這話冷酷荒謬至極,卻渾身僵硬的不知如何反應。
卻聽緞袍青年又問:「你再說你二哥如何?」
小六納納道:「我二哥被人摔在地上,重傷吐血。」
「那也是自己殺敵不利,」緞袍青年笑著搖頭,問道:「那他是死了嗎?是當場死的,還是後來死的?」
小六又是一愣,他只道班二後來出逃,傷勢如何,有沒有死,哪裡知道,只是納納道:「當場沒死。」
「那就是了,不是當場死的,就不能算因公而死,也可能是他身體不好自己死的啊。再說,怎麼會被一摔就吐血呢?是不是他身體本就有病啊。身體不好都要去找大夫,找媽媽,不是什麼都來賴幫會。」
小六怔怔道:「你的意思是,都是自己的問題嗎?因戰負傷,都是自己功夫不濟,自己身體有病?」言此,小六眼眶一紅,勃然大怒:「你們都是這樣認為的嗎?你們覺得都是別人的問題,你們沒有問題嗎?」
「你覺得幫會有問題就不要進來。」緞袍青年冷笑:「刀光劍影,生生死死,就是江湖本色。自己的小命要自己顧好,自己為自己的功夫負責!我們帶著一身武藝為幫會效犬馬之勞,幫會給了我們平台,讓我們施展拳腳,給了我們營生,讓我們養家糊口!沒有幫會就沒有我們!可別忝不知恥,得了便宜還賣乖!」
小六面色慘白,手腳冰涼,只覺得一股氣血自胸口上湧,卻全堵在胸肺之間,教他喘不過氣,他全身發抖,顫聲道:「你才忝不知恥,你才得了便宜還賣乖,你......」話未說全,胯下躁動的坐騎,不知受了甚麼驚擾,突然失控暴衝起來。撞翻眾人,衝向後院。
小六差點就要被掀下馬來。當即壓低身子,緊抓韁繩,但卻怎麼也拉不住。只能緊攀馬背,任他在後院亂奔亂闖。
石刻幫堆置了一堆糧草水缸在後院,轉眼都被踢破踩踏,眾人見狀都搶上去圍。但這馬一跳一蹬的,像牛一樣,很是兇悍,瞬間傷了幾人。小六更是給顛的腦花幾乎都要蹦出來,暗暗叫苦,看準一個時機,一躍跳下馬來,滾了一圈,提刀而起,正欲迎戰,卻見後院人慌馬亂,奔相走踏,根本沒人理他。心想:「兄弟,真給力。」便持刀衝回客棧大堂。
只見堂裡竟已是一片混戰,原來是明掌櫃的綠林朋友,不知何時已趁亂殺了進來,見人就打,看到東西就砸,儼然是兩方數十人的亂哄哄群戰。
敵方友軍一個都不認識,小六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一抹寒光射來,小六低身一閃,抬頭見一只弩箭插進身後門扉,高度卻高到門頂上,離他原本的位子足足有一呎之搖,暗暗奇怪,但也不敢停留,一下竄到旁邊一只長椅邊上。又見一柄長槍戳出,卻是刺向自己方才站的門框上。
小六躍起在長椅上一點,才剛跳到桌子上,就一大漢舉刀砍破那長椅。小六躍下桌子,又竄出兩個人去砍那桌子。小六這下可算明白了,不管敵友,這群人是假打來的 。卻不知是何原故,只是又驚又奇。
明掌櫃的綠林朋友自不用說,就是鬧場助陣,打砸添亂來的,石刻幫一眾卻有緣故,原來這石刻幫搞得麵粉粄條的生意,數十年前本是很肥的一塊大餅,養活一堆幫會勢力,但近年因大環境市場萎縮,整體低迷,石刻幫夾縫求生,同業惡性競爭,搶佔地盤,大小幫戰不斷,卻仍資金短缺,人員折損補不上相應人力,更抬不出相應的福利保障,幫內面臨士氣低迷,人力不足,工時過長,兵刃藥品等物資難以即時更換配發等窘境,結果又是幫戰失利,金源短少。如此惡性循環,底層幫眾苦不勘言。
幫眾不曉得也不管幫會處境,只知日子每況愈下,每日疲於奔鬥,就不知下個倒下的是不是自己。方才小六含含糊糊,說的不清不楚,卻都讓他們腦補出與自身同病相連的故事。再看小六年幼,氣質純淨,給人懟到說不出話的氣憤模樣,讓人想起自己的家人。他們想著,哪天自己傷了死了,自己的家人是不是也會不管不顧的跑來尋個公道。這樣一想,對小六更生同情悲憫,到也不願傷他。
況且小六身手不弱,刀又鋒利無比,刀劍無眼,若是不小心傷了手腳,那下個被判「功夫不濟、身體有病」的不就是自己?是故當下都是裝腔作勢,佯作奮戰,實是套招假打,守多攻少,戰圍遊走。
小六不知其故,只是暗暗驚喜:「流連見的絕技真是厲害。」其實唐承又是秉著的江湖規矩,讓小六危及時以此言擋擋推延,但小六涉事未深,哪編的出什麼仇怨緣故,倉皇間只想起初心谷種種,與人牛頭不對馬嘴,含糊其辭,煞有其事,兩樁事說到一塊去,竟歪打正著地觸動石刻幫不堪的底層內幕,勾起幫眾們心有戚戚的憐憫之情。
這些人既對他下手留情,他也不下狠招,當即施展輕功,四下游鬥起來。一通假打真砸,愈戰愈勇,心神亢奮,血脈噴張,雙目發紅,只覺一股氣血上湧,洶湧翻騰,無處宣洩,恍然在人群中看到大鬍子仍在二樓觀戰,小六眼睛一亮,一聲冷笑,當即提氣一跳,高高躍起,搭著橫樑借力一蕩,向大鬍子飛去。
大鬍子正觀察著場下鬥毆,見一群綠林匪徒忽然闖入,不由分說的到處打砸,見招拆招,他還認出幾個是與明掌櫃交好的武人,卻來砸明掌櫃的客棧是甚麼意思,暗奇: 「若是要詐保費會不會來的太快了點?」。忽感殺氣襲來,側頭瞥見小六怒目而視,飛身撲來,當下冷哼一聲,右手一晃,一柄虎頭金槍驟然刺出。
小六出刀迎上,刀槍交鋒,噹的一聲,勢均力敵,大鬍子的金槍比普通幫眾的破銅欄鐵好上不知幾個檔次,兩人都感兵刃震動,虎口生疼。
大鬍子暗驚這少年勁力不弱,卻見小六刀勢更妙,只見他手腕用勁一撥,勁壓長槍,刀身一斜,刷地削過長長槍身,人卻瞬間逼近。大鬍子大為吃驚,雙手使勁一抬,金槍上提,猛地將小六甩出去。
小六在空中一翻,已調整好姿勢,直起鋼刀,直接劈向大鬍子身後不遠的緞袍青年。那青年嘩的甩出鐵扇,執扇一擋,小六鋼刀戳入,卻霍地停住,卡在鐵片之間,進退不得。那青年手腕一翻,以鐵扇架著小六的鋼刀一扭,小六乾脆順勢鬆手,同時五指變爪,倏地自扇花刀光中竄出,戳出兩指,直插青年雙眼。
這一擊變招迅捷,疾猛狠辣,是借鑑班頭刀光夾掌及莠葆閣套路,小六臨機應變,偷學現賣使來,卻更俐落詭譎。青年反應不及,當場雙目噴血,痛呼在地,摀著眼睛滿地打滾。
小六接過鋼刀,一手拆下卡在上面的鐵扇,扔在地上,冷笑道:「您老眼疾犯啦!」語畢轉過身,對上大鬍子驚疑不定的眼睛,獰笑道:「你功夫不行!」說著飛身而起,直撲過去。
大鬍子槍頭刺出,小六斜身一晃,躍到圍欄上,卻是腳下不慢的踩著欄杆奔來。大鬍子直接以槍為棍,槍身橫劈,往小六撞去,卻見小六腳下一點,飛攀到房樑上,一下竄的不見蹤影。
大鬍子滿臉驚懼,這才意識到,那少年就是來索命的殺手,卻不知來的是一個還是更多。當即吹起哨音欲佈陣法,但石刻幫平日工作繁忙,根本無暇訓練,這會臨時變掛也反應不及。有的連哨音也沒注意到,自顧酣鬥,有的聽見了,卻見旁人恍若不覺,只能茫然顧盼,大堂更添混亂,一盤散沙。
忽聽有人喊道:「你的腿腳有疾。」一襲刀風自他身側攻向他腿腳,大鬍子忙橫槍去擋,小六一刀砍在金槍身上,又是借力一翻,瞬間躍到大鬍子身後,又是喊道:「你背椎不好。」
大鬍子悚然,身子往前撲地一滾,剛站起身,又是迎面一刀「你腦袋不好。」大鬍子急仰下腰閃過,同時金槍刺出,卻又聽到一聲「你胸肺有病」就感刀風已襲近胸前,當即急轉金槍,往胸前一橫,碰的一聲險險擋下,下盤卻是不穩的跪到地上。
緊接著又是一串「你腰不好」「膝蓋不好」「頸椎不好」
少年每一句都是衝著「病處」而去,雖有提示,但出刀極快,角度刁鑽,大鬍子連滾帶翻的閃躲招架,才險險化解。
小六卻是如有神助,勁透四肢,渾身是力,妙招迭出,愈猛愈狂,他只覺全身百骸都透著一股氣,一股惡氣,一股戾氣,惡狠狠的燒遍全身,好似滿腔沒有來的憤慨,愈燒愈旺,教他火燒似的熾熱熊燃,出招更添兇猛狠戾。
大鬍子身經百戰,一開始雖被殺個錯手不及,險招迭過,但轉眼鎮定,知道少年快刀貼戰,自己長槍不好使開,便藉著一個兵刃交接,運氣一震,將小六震退數步,不待小六重新搶上,他又提氣一縱,一口氣躍到一樓大堂。正要回身轉守為攻,忽然腳下一絆, 低頭只見腳邊一團血人。
大鬍子一愣,怔怔道:「黃執事?」原來黃執事就是那使鐵扇的緞袍青年,他一雙眼被戳瞎,不知何時滾到了一樓大堂,但此刻他卻是滿身血污,神智不清的痛苦哀嚎:「我的腳啊!我的手啊!」「我的眼阿!」
大鬍子聞言再仔細瞧他,只見他右手摀著血淋淋的雙眼,卻僅剩二指,左手摀著膝蓋,膝蓋以下卻被人斬斷,一片血肉模糊。大堂中一片混亂,卻是假打連連,他怎不清楚,就是更不明白,黃執事怎會傷重如此。想來黃執事重傷竟無人照料,混亂中被走踏誤傷,或是有人趁機混砍報復。但黃執事執掌以內務為主,與他有仇的,又仇怨至此的卻又是誰?
大鬍子頭皮發麻,全身顫抖,心下更是恐怖發寒。他為柯幫主器重,為幫內幫外處理甚多,若是傷了廢了哪裡,別說幫外仇家,就是幫內心懷怨懟之人,也是摩拳擦掌的對自己暗下狠手。思及此,只覺得心驚膽破,大堂上的每一個都是殺手,每一個都裝腔作勢的衝他而來。當即提槍掉頭,衝出客棧。
堂上沒人注意他,但小六可盯著他,見他一溜煙跑進後院,當即翻出窗外,縱身躍下,剛剛落定,就見大鬍子翻出圍欄,往後山奔去。立馬提刀上前,追趕在後。
大鬍子大概是這幾年接了替身的職務,應酬跑的多,功夫雖沒落下,但輕功比較荒廢了,只覺得雙足拖沓,身子沉重,耳畔卻傳來愈響愈近的腳步聲,竟是要被小六趕上。
大鬍子側頭瞄好距離,猛地一個回身,金槍突出,朝小六面門刺去。小六低身閃過,左手一晃,碰的一聲,一把握住槍身,腳下一沉,縮手用力一抽,將大鬍子扯的重心不穩,直撲跌來。同時右手鋼刀往前,往大鬍子腹部刺去。
大鬍子下盤雖失了腳,但反應極快,須臾間手下用勁一壓,力透金槍,小六手腕一麻,槍身脫手,大鬍子直起槍身往地上一稱,穩住身形。同時緊握金槍借力一跳,一個旋身飛踢,踢在小六刀身之上。小六虎口劇痛,如觸電般一顫,鋼刀隨之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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