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風瀾生走遠,小六才查看起赤膊僧人的屍首,確認沒有其他傷處,暗暗寬心 : 方才一時嘴快,還好沒說錯。
又轉念尋思 :「 風師兄一下殺了好幾個,但我沒看過案卷、畫像,怎知道哪一個是哪一個呢?」
再細看這赤膊僧人面貌,見他背上有十八個燙傷般的小點。小六想:「還是先記下特徵,回頭再看案卷一一整理。 」手往懷裡一摸,暗道糟糕,此番出行的突然,並沒有攜帶炭筆白布,正自發愁,靈機一動,提步往懷仁寺奔去。
奔近懷仁寺,遠遠見尹鋒坐在門檻上,面色蒼白,他一看到小六,立馬驚喜起身,問道 : 「風師兄呢 ?你們去哪了?目標解決了嗎?」
小六怕與他說話,會忘了要記下的事項,只得點頭不語,腳步不停的跑進前堂,尋來筆墨,當即臨窗對月的書寫起來。寫完後,又細細檢查了一遍,才發覺尹鋒默默佇立一旁,當即與他說明情況。
尹鋒聽風瀾生已先離去,舒了一口氣,道:「那成,我倆就分工,紀錄一下,回頭慢慢寫案卷。」
兩人走到院中,小六發現尹鋒走路一瘸一拐,姿勢頗怪,關心詢問,尹鋒滿臉通紅,解釋道:「方才在路上扭了腳,不礙事。」又轉移話題 :「這紀錄要怎麼寫 ?」
小六暗暗奇怪 :案卷的書寫方式,風瀾生先前已在滿月居說過,還給看過案卷範例,怎麼尹鋒怎又問了起來。但當下也沒多言,只是盡數說明。
尹鋒又說::「這屍檢倒容易,但擊殺過程........我可能不是看得很清楚......」
「你沒看見哪一件?那幾件讓我寫。」
尹鋒支支吾吾,小六會意,說道:「要不,你寫清楚屍檢和陳屍位置,出擊過程我回頭一併寫了。」
「好。」尹鋒欣然答應,頓了一頓又說:「只是這些僧人體格相似,又都頂上無毛,可怎麼分?」
小六心念一動,扒開一個武僧的衣服,翻到背後,只見背上有九個紅點。尹鋒撇撇嘴,說到: 「這是甚麼邪廟,竟然把戒疤點在背上。 」
「戒疤 ? 」小六還以為是甚麼奇怪的胎記呢。不以為意的又去翻另一個,背上也是戒疤,數了有十三個。
看來這懷仁寺 十八僧,背上各有一到十八個戒疤,這倒方便了尹六二人。
小六念著廟堂裡另四個人,便說:「尹鋒哥,這裡先麻煩你了,我先去廟堂裡看看。」尹鋒同意,實他腳疼得厲害,也不願多走動。
小六跑進廟堂,一腳踏進一片濕漉漉的血漬,接著是撲鼻而來的血腥味,小六蹙起眉頭,晃亮火摺,只見廟堂裡四具屍體倒成一遍。
左邊兩個頭顱上半被削斷,僅剩鼻子以下,張著大嘴,腦漿橫流,仰面躺倒,頭顱上半滾至一邊,血肉模糊。
右邊兩個上下交疊在一起,裡側那人在上,身軀鮮血橫流,外側那人在下,兩人都是仰著,雙眼突突瞪著,面容扭曲,似乎看見甚麼可怖的事物,又似乎經歷著甚麼劇痛,也似乎兩者皆有。
上邊那人身上一個洞,刺心穿過,右手齊肘斬斷,斷手落在丈遠之處,手裡仍緊握著一枝金刺。
底下那人雙手握著一根烏黑鐵杵,壓在胸前,身上有兩個傷處,一個割喉,一個是胸前的大洞,口子很大,但並沒穿身而過,身下卻一大片血漬。
小六檢查屍首,回憶著風師兄的招式,以及當時聽見的聲音,拼湊擊殺經過。猜想是風師兄先一劃斬了左邊兩個,因為廟堂漆黑,故沒斬首,而是怪異的斬了半個腦袋。又一劍刺穿右邊兩個,將他們刺在地上,底下那人沒死,故又在咽喉抹了一劍。因右邊兩人倒地較慢,故底下那人背後沒傷,卻身下一大遍血。
那為什麼又要削掉持金刺僧人的右手呢?
小六再細細端詳現場,見四人腳步站位頗有玄妙,看似又是甚麼陣法,研究一陣,恍然大悟,想是那持刺僧人伏擊先攻,風瀾生也不擋,直接一劍劃斷他的右手,順勢又向左砍了左邊兩人的腦袋。持金刺僧人吃痛後退,與持杵僧人擠到一塊,風瀾生劍鋒流轉,又一劍插穿他倆,戳到地上。
小六凝神細思,愈思愈清明,恍然可見風瀾生的劍轉生風,和笑眼彎彎,心頭一陣發寒。隱隱覺得風瀾生出招,比唐承又更狠一些,不是說唐承又不狠,唐承又的狠,是乾淨俐落,毫不留情。風瀾生的狠,卻透著殘酷暴虐。
小六尋思 : 畫像上風瀾生是使雙劍的,今天卻只看到一劍,想是還未出全力。是了,闕爽爽說他的輕功身法,給跟才跟得上,那會他到廟堂,看我到了才進,分明有意等我。
這樣一想,小六忽然精神抖擻,當即寫起記錄,待寫好收妥,走回院落,見尹鋒仍兀自查看屍首,心念一動,便也藉著月色察看起來,一件件一具具的記錄清楚。待記錄妥當,已不覺過了一個時辰,倆人趕忙返回星雨樓。
尹鋒腿腳不便,小六卻著急回去寫案卷,著急不耐漸顯於表,尹鋒只好說道:「小六,你先回去吧。我隨後就到。」
小六覺得也好,便交代幾句,運足輕功,一口氣跑回星雨樓。一路上仍回想著風瀾生的一招一式,一點一躍,思忖案卷該如何下筆。
待過迅風堂,只見前堂黑漆漆一片,已無人影,暗自奇怪,腳步不停地奔過後院,月洞門後忽然轉出一人影。小六大驚,停步不及,整個人一下子撞了上去。
幸好那人下盤穩健,身形不動如山,一把將小六穩穩的接了個滿懷。
小六只覺得自己栽進了一團棉花雲朵般,觸感柔軟,卻一柔勁將他牢牢定住。
「沒事吧。」
一抹帶著笑意的嗓音自頭頂傳來,小六循聲抬頭,只見一面如傅粉,眉眼精緻的男子,正俯首看他,桃花眼裏略帶狡黠,嘴角歪歪的勾著笑意,不是相思閣香主是誰。
小六嚇得跳起來,當場臉上一陣白一陣紅,哆哆嗦嗦道: 「小、小的唐突,衝撞香主,罪、罪該萬死.......。」
「哪裡這樣說話的?這黑燈瞎火的也是難免,可別見怪了。」曾經好笑的出言寬慰,笑容一片雲淡風輕,似乎真的不以為意,只是說道 : 「你是幸小六吧。這麼晚了,不待在房裡,匆匆忙忙的去哪 ?」
小六不敢抬頭,盯著腳趾道:「回曾香主,正要回滿月居寫案卷。」
曾經微訝 : 「你不是今天才調來,現在就有案卷了?」
小六解釋 : 「回曾香主,是跟著風香主,學著寫案卷。」
「喔。」這一聲喔的很輕,卻婉轉綿長,尾音上揚,勾人心魄,聞者魂迷神飄。
「那你忙吧,早點回去歇息。星雨樓夜間昏暗,亭間迴廊都不點燈,多留心腳下。」說著將手上的琉璃燈籠送進小六手裡,小六慌忙推拒,曾經笑道:「可別再撞著人了。」小六只好臉紅收下,滿口稱謝,承諾稍後送回相思閣。
「不了,我要回去了。我們相思閣也沒人了,你日後得空在送還不遲。」 曾經擺擺手,笑道 : 「這案卷是永遠也做不完的,該歇息的時候,還是得歇息的。你才開始,路還很長。」說著逕自走開。
小六低頭恭送,心想,怪不得前堂一片黑,想來書硯那邊也都走了。卻聽曾經又突然回頭說道: 「對啦,瀾生不喜歡人叫他香主的,我是還好,但你記著了。」
小六惶惶稱是,暗暗心驚,想這個風師兄說過,自己一時嘴快沒注意。又想:「曾香主直呼風師兄名諱,肯定輩分更高,對了,他是迅風堂資歷最深的香主。」思及此,想起曾經的腐骨蝕心掌,雖然心知自己也沒怎樣,總不可能就遭他毒手,但仍一陣後怕。
往滿月居走去,這會卻步步留心,不敢再跑。待過嶙峋怪石,滿月居也是黑暗一遍,幸好手中還有盞燈,不然真的摸不著路。
靠近樓房,只見一高大漢子正要關門,見小六提燈走來,面露奇異。小六趕緊上前見禮。
漢子點點頭,說道:「既是同僚,不必客氣。在下焦律,可是忘了什麼?我等你一塊出去。」
小六想,原來這人就是焦律。再瞧他面容硬朗,眼神堅毅,身姿高挺端正,英氣勃勃,頗有軍家風範,暗自佩服,說道:「多謝焦師兄,只是我還得回去寫案卷,不敢耽擱。」
焦律露齒一笑:「別叫我師兄,叫我焦律,咱們星雨樓沒幾個能做得師兄的。」這語言陰陽怪氣,但焦律語氣直率,面露真摯,不見嘲諷之意。
小六頓時了悟,風香主讓人叫喚師兄,那其他人自然不敢與之位列同輩了。是自己魯莽,當即道謝稱是。
焦律上了門栓,說道:「現在堂上只剩風師兄。我先把這門關了,稍後你從側門走。」
小六唯唯應諾,焦律又叮嚀:「盡早離開。」遂大步離去。
小六不知側門在哪,但想焦律離去的方向想必就是側門,也不以為意,走進廂房,果然只見一片黑暗,除了竹簾後的隱隱火光,再無燈火人影。
小六與風瀾生回了,見他獨坐燈前,攬卷細看,紅燭搖曳下,眼睛微微發紅,語氣很輕,神態萎靡,想是看卷多時,多有勞累。
小六不敢叨擾,取了懷十八的案卷,兀自到小桌小椅前研究,寫了大半,聽見有人敲門,起身去開,是尹鋒才到。
兩人坐下沒寫幾個字,又有人敲門,見尹鋒坐著沒動,小六只得又去開門,這次卻是個侍童,只聽他說道:「猊曇舍居所已備妥多時,傳任師姐的話,請二位過去歇息。」說著不待小六回應,那小童逕自走到裡邊,又與尹鋒說了一次。
尹鋒把筆一放,說道:「知道了,這就過去吧。」
小六有些遲疑,但尹鋒要走,他一個人留下來也不好,便試探道:「要和風師兄說一下?」
尹鋒道:「不用吧,大家都走了,直接走就好啦。」他昨日在滿月居坐了大半天,大概知曉滿月居的歇息時間及做派,也沒見出入報備的。
小六不知其故,只道自己方才才回過風師兄,總不能就這麼默默走了,還是轉去與風瀾生回了案卷進度,諾明日完成。風瀾生頓了一下,微微頷首,算是答應。
小六退出,只見尹鋒早早收拾妥當,與小童到堂外等候,只得加快手腳,滅了燈,正想摸黑走出去,突然想起焦律交代關門一事,又點了琉璃燈籠提上,到堂前關門,尋到側門,剛走出沒幾步,忽然略有所覺,回過頭來,只見月色下樹影婆娑,一隻拳頭大的鳥雀,展翅騰飛,噌噌噌的一溜煙不見蹤影。
小六不以為意,執著燈籠,轉了半圈回到前院與尹鋒等會合。小童瞄了那燈籠一眼,也不說話,在前引路,只是態度恭謹許多。
不一會就走出迅風堂,堂外道路甚寬,月色明朗,夜涼如水帶著徐徐清風,叫人心曠神怡,小六剛剛放鬆下來,忽聽聞身後有人叫喚,尹六二人回頭,只見迅風堂前的黑樺樹下,踱出一個悠然道人,正是虛無生。
尹六二人忙上前見禮,只聽虛無聲說道:「 請你們來,就是請你們來幫忙的,今天就算了,但明後開始,要請你們謹記,把自己的事情做完。」
尹六二人聞言一愣,正要回應,卻見虛無生靦腆一笑,微微頷首,轉身離去。留下尹六二人面面相覷。
一路無言,尹六二人跟著小童到了猊曇舍,這邊離迅風堂也不遠,一炷香的腳程。佈置雅緻,樣樣俱全。小童與尹六二人交代一些生活雜項的瑣事,就躬身離去。
尹鋒摸了桌上的茶壺,發覺是溫的,想是方才熱過,當即自斟一杯。小六問道: 「虛副堂主方才那樣說........我們要不要回去把案卷寫完 ? 」
尹鋒將茶水一飲而盡,擦擦嘴說道: 「不必吧,他不是說今天算了。 」
小六躊躇片刻,見尹鋒心意已決,總不好自己回去,只好回到房舍沐浴休憩,待要歇息時,卻心亂如麻,毫無倦意,想著風瀾生的案卷,又想著虛副堂主的話,總覺不妥,卻又無可奈何。
翻來覆去睡不著,乾脆起身整起行李,卻在一疊摺妥的衣衫裡,掀出一帕翠綠手巾,小六一愣,想起是昨日跟唐承又出行,唐承又借的。想是與換下的髒衣服裡在一起,讓侍童們洗淨送來了。
小六將帕子摺好,準備明日還給流連劍,卻見帕子乾巴巴的皺在一塊,屢也屢不平,心想 : 可不能這樣還人。正兀自煩惱時,忽然聽見隔壁傳來奇怪的呻吟。
小六側耳細聽,只聽是從尹鋒房裡傳來的,隱隱約約,聲音壓的極低,但仍聽得出來是的男人呻吟,聽起來頗為不適。小六覺得奇怪,輕敲木牆,隔牆關心道 : 「尹鋒哥,你沒事吧 ? 」
牆那頭靜默一會,才聽尹鋒啞聲道 : 「沒事,我歇著呢,你也快睡吧,明兒還有一堆案卷呢。 」
小六想想也是,便滅了燈,躺到床上。闔著眼躺了大半天,仍無睡意,倒是又隱隱聽見尹鋒的嗚耶,這次小六索性披上外袍,到尹鋒房前敲門詢問。
過了一會,尹鋒才道 : 「小六,煩你打盆熱水來吧。 」
小六應諾,便轉去弄了熱水,再回來,只見尹鋒已將房門打開,坐在一邊椅上。面色蒼白,滿臉汗珠,模樣甚是痛苦,見小六來,顫巍巍的取來毛巾沾濕,熱敷在膝蓋上。
小六想起尹鋒扭了腳的事,說道 : 「還行嗎?要不我去取藥來? 」說著,就要回房取藥。
尹鋒連忙叫住:「別忙,不礙事的。」說著苦笑道 : 「我這是舊疾,早年給人砍了膝蓋,傷處沒照料妥當,落了病根,發作起來,擦藥也不見好的,睡一夜就沒事了。」
小六點點頭,見尹鋒疼的齜牙咧嘴,心生同情,但愛莫能助,只好將他扶到床上,寬慰幾句,才回到房舍,躺在床上尋思 : 想來是今晚跑得遠,尹鋒哥舊疾發作,但為何先前又要跟我說是扭了腳 ? 想是他不願聲張,我自然也不會到處去說的。只是說扭傷比較好嗎 ? 不怕叫人看輕了武功 ?
就這麼胡思亂想著,恍恍惚惚,一鳴雞啼,小六驟然清醒。見外頭晨曦微露,再無睡意,便起身梳洗,見尹鋒那邊仍然安靜,想時辰尚早,況且他昨夜疼得厲害,就不叨擾,獨自前往滿月居,寫起案卷。
不知過了多久,原容來了,手上提個食盒,見到小六,熱情招呼,還送了兩素包到小六手裡。小六禮貌謝過,趁機問起案卷的事。
原容也是個熱心的人,當即攬卷來看,頻頻點頭,又指點了幾句,小六一一修過,信心大增。原容又拿出一印大木章,往案卷白處上蓋,紙上赫然一個簡易人體圖。原容又解說了傷處標示的規則,小六依言件件補上。
在原容的悉心指點下,這懷十八的案卷也有模有樣,時間也已近白日青天,小六等不及尹鋒,就執卷與風瀾生回了。
風瀾生看了卷,沒說什麼,只是眼睛笑的彎彎的,亮亮的,蓋了章,又讓小六簽字,比的卻是「監督」的位子。
小六確認道:「是讓我簽監督嗎?」
「是啊,誰做什麼就蓋哪裡。你在旁邊看著,就算監督了。」風瀾生見小六面色有異,又不敢說,心下了然,笑道:「怎麼?不敢監督?」
小六惶恐道:「小的不敢。」卻不知說的是不敢「監督」,還是不敢「不敢監督」。
風瀾生道:「上頭規定殺手出行最少一個執行、一個監督,不過就是要人證罷了。」言此,打趣的眨眨眼,笑道:「要我說,就是這名掛得不好,應該叫『執行二號』、叫『紀錄』、叫『保人』,這般你們小朋友就不會有那麼多疑問了。」
小六聽這話說的有趣,也跟著笑起來。心下卻暗暗奇怪:怎麼這說的,又與唐承又不大一樣?但風師兄是香主,聽他的準沒錯吧?也罷,這當頭我也沒得說個不字。便依言簽了字。
風瀾生執卷細看小六的簽名,看的比案卷還仔細,小六解釋道:「任師姐說,職章還在趕製,製好了會送過來。」
「任翩翩也太鬆散了。」風瀾生目不斜視的隨口評語。
小六不敢回答,只見風瀾生端詳片刻,說道:「你這字寫的真好,可比我好多了。幸小六,這名也取得好,」
這已經是風瀾生第三次說他姓名了。小六想,看來風師兄不太記人名字,不過自己位卑職小,他又職務繁忙,不被記得也是平常。
卻聽風瀾生又問:「你是使劍的?」小六一愣,風瀾生再補一句:「還是使刀?」
小六臉一紅,結結巴巴道:「小的…刀劍都略有涉獵…刀使的稍微多一些。」這話應該不算假,他先前與唐承又出行,用了半天的匕首,也算短劍。
風瀾生點點頭,將案卷收攏,笑眼彎彎道:「我倒覺得你使劍,肯定不錯。」語畢,又從邊桌上取來十只案卷,給了小六,說道:「這些你也拿去寫吧。跟那個誰一起。裡頭有我的紀錄,你們就像昨日那樣整理謄寫上去。」
說著,不待小六發問,風瀾生又起身繫上兩柄佩劍,和小六邊走邊說道 :「堂上也有不少待寫案卷的案子,這些寫完,你們也可幫忙寫著。」 說著,掀開竹簾,側過身給小六讓道。
小六一愣,兩頰飛紅,趕緊竄出,風瀾生才走出來道:「我今日有事,晚間才會回來,有什麼不懂得,問堂上兄弟便是。」語畢逕自離去。
小六懵懵懂懂,回到桌上,攤開案卷,只見裡面夾了白布塊,簡單紀錄死者傷處,就如唐承又那晚讓他寫的一般,只是多了出擊過程的簡單描述。
小六頓時了然,有了這些現場紀錄,那便是不用跟去現場,也可以拼湊出過程,整理清楚,寫成案卷。
再看案卷上壓的時間,赫然是昨天晚上,暗暗驚奇,風師兄昨晚還去跑案卷了?
又往下看了壓章,只見監督欄蓋了「汴覷」,凝思:這名好像聽過,對了,是風師兄的侍童,原來侍童也可以跟案卷,怪不得堂上總沒人影。
小六當即整理起案卷,一會尹鋒來到,便分了一半給他,尹鋒不善文書,小六只得又教他一遍,連原容指點的部分一併說了,自己才開始寫。
不知何故,今日滿月居一眾對尹六二人不再視若無睹,偶有微笑點頭的,問候寒暄的,中途焦律、黎薙還過來閒聊,比昨日熟稔不少,但這會兩人忙碌,倒沒得空多說了。
就在兩人奮筆疾書時,外邊傳來一陣喧鬧,不一會,幾個魁武漢子,抬著幾張大桌大椅進來,看上去都是厚實木,頗為沉重,那幾個漢子兩人抬一桌,一人端兩椅,卻都腳步輕健,面不改色,如提菜籃似的,臂力強勁。
為首一個彪形大漢扯著嗓子問道:「桌子放哪?」
一個侍童立馬上前,指著廂房前一處空曠之處,比劃著說道: 「一張放那,一張放那,大張的靠那邊。哎,打橫打橫,再過來些。」
那侍童約莫十二、三歲,身材矮小,模樣標緻,睜著大眼,舉著小手,在一群山高的大漢間指點江山,頤指氣使,一副古靈精怪的模樣,好生有趣,小六不自禁的多瞄幾眼,卻與那侍童四目交接。那侍童立馬過來,與尹六二人行了禮,笑道 : 「六爺,鋒爺,你們的桌子來啦,這邊請。」
尹六二人一愣,卻是一邊原容笑道 : 「甚麼爺不爺的,沈樂,多長日子了,怎就沒聽你叫我一聲爺 ? 今日倒乖巧了。」原來那侍童叫沈樂,與這兩日見到普遍低眉順眼的侍童不大一樣,雙眼靈動,十分活潑。
只見沈樂搖頭晃腦,對答如流道:「剛開始總是位爺的,後來的,不論甚麼爺,都是放在心裏,不大好意思說。最好像容哥您這般,我嘴上叫您容哥,心裡卻是永永遠遠尊您一聲原容大爺。」說著轉到桌邊,執起原容桌上茶壺,斟了一杯,雙手奉到原容面前。
原容滿嘴不敢不敢,端起茶說:「老爺還得,大爺就不必了。」
小六聽不出他們說甚麼,猜想大概就是調笑打趣,只是跟著傻笑。
漢子們放了桌椅,又跟沈樂交代幾句,就走了。尹六二人各佔了一個位子,整理起來。沈樂不知從哪摸出了一條抹布,給二人擦桌擦椅,又是佈置筆墨紙硯,很是勤快。
小六趁機接過抹布,自己擦起桌來,蹲到桌下擦拭桌腳時,見一個黑髮高束,手持拂塵,身著對襟水田衣的居士走來。居士面無表情,一言不發,默默看了尹六二人的桌椅,又看了邊上的大長桌,就轉身走了。
「那是白玉臺的肅靜佛。」沈樂不知何時蹲到小六身畔,悄悄耳語。小六想起畫像上的肅靜佛鄭書,是溫玉寒座下高手。側頭見沈樂笑臉迎人,很是親和,便悄聲問道 : 「他怎麼來了 ?」
「因為錢叔來了,他才來的。他是我們迅風堂,專對錢叔的窗口。」
小六不解,正想再問,卻聽見外邊傳來話語聲。
小六的桌子離門前不遠,稍一抬頭,就能看見前院,只見鄭書站在房外,正與方才率眾搬桌椅來的為首大漢說話,那大漢此時手上多了兩籠小鳥,滿臉不耐。
小六凝神去聽,只聽大漢說道: 「當初不是說跟其他一個樣式就行了。」
「小桌子可以了,大桌子不行,」鄭書語氣平穩,話音毫無起伏,淡定模樣與彪形漢子成對比:「那大桌子尺寸用料是一樣,但樣式不一樣,前面沒又屏。」
大漢瞪大眼睛,不可思議道:「還要有屏?那不就跟瀾生一樣了。」鄭書點頭道 : 「就是要一樣的。」
小六聽那大漢直接喚風師兄的名字,忍不住多瞄了幾眼,向沈樂問道:「那人是誰 ? 」
「就是錢叔,百澤堂鴟鵔樓的養鳥人。」
「養鳥?」
「對啊,他手上提的那兩籠,肯定就是給你們的。」沈樂笑得頗為得意:「那個叫翎可鴿,與一般傳信飛鴿很不一樣。」
原來就是信鴿。小六問道:「這翎可鴿,與江湖信鴿有何不同?」
「更難用,飛的更慢,能到的地方更少。」
小六啞然,沈樂笑的開花道:「但重在隱密、安全。寧可飛的慢些,也不能飛到別人手上,是吧?」
小六恍然大悟,畢竟是殺手組織嘛,看重的點跟一般江湖武林不太一樣。
正說著,就見錢叔大步流星的走進來,把兩個籠子往小六桌上一放,回頭與跟進來的鄭書說道 : 「那樣的我們現在沒有,你要一樣,我只能找人再把屏給安上。 」
鄭書道:「可以,但得在他來前弄好。 」
錢叔蹙起眉頭,思索片刻,問道:「那個甚麼時候來?」
鄭書道:「快的話明日一早,慢的話明日晚間。」
錢叔啼笑皆非:「這不是要我今天弄好嗎。 」
鄭書道:「正是。」錢叔還想說甚麼,見鄭書一臉堅定,只好煩躁的把手一橫,說道:「算了算了,我今晚弄。」鄭書這才做罷,轉身離去。
錢叔見鄭書走了,才轉過頭來,與尹鋒說道:「不是說兩個嗎?怎麼只有你。」
尹鋒一愣,卻是小六趕緊站起身來。原來他身板小,與沈樂蹲在桌下,錢叔一眼沒見到他,這會反被他嚇了一跳。
「這潛伏倒是不錯。」錢叔眼睛一瞪,不知是語帶不善,還是真心讚譽,小六不解其意,只好不好意思的乾笑。
錢叔把兩籠鳥雀推到尹六二人面前,問了兩人名字,又在條子做了註記,頭也不抬的說: 「你們應該只需要這種吧 ? 」尹六二人不解,不知如何回答,正躊躇著,錢叔又自顧自的說 : 「算了,你們應該也不知道,我再問別人。」說著,就逕自往外走。
尹六二人正要取那鳥籠,卻見錢叔跨在檻上,回頭說道 : 「對了,你們......」
二人當即停下動作,靜待下文,卻見錢叔頓了頓,又說: 「算了算了。」轉頭離去。這次二人不再著急,目送錢叔,錢叔沒走幾步,果然又回過頭來,看著尹六二人,欲言又止,遂又擺擺手,轉身離去。
直到錢叔走遠,沈樂才樂呵呵的笑道 : 「錢叔總是這樣。」隨後又與尹六二人說了翎可鴿的使用方式,基本上與飛鴿完全一樣的。
尹鋒見這翎可鴿,小小一團,只有拳頭大,像麻雀似的,很是可愛,忍不住取了細毫,伸進籠裡逗弄。
小六卻見這小鴿有點眼熟,心念一動,拉著沈樂,悄聲問道: 「星雨樓大家都是用這翎可鴿嗎?」
沈樂學著小六壓低聲音,神秘兮兮的道:「對啊,上上下下,人手一籠,都是翎可來,翎可去的。」
小六又問:「方才錢叔問我們是不是只要這種的,是還有其他種 ? 」
「沒錯,錢叔養的鳥不只這種,還有千箏鵪,夕符鷲,很多很多的,用途各有不同,不過有個共同點........」沈樂貼到小六臉側,耳語道:「都很難用。」小六聞言挑眉,沈樂卻是曖昧的與他眨眨眼,笑嘻嘻的走了。
小六也是孩子心性,見沈樂活潑調皮,平和親切,起了親進之心,暗想:有機會可要結交一下。如果能和他一起跑案卷,肯定有趣。轉念又想 : 錢叔既是養鳥的,為何桌椅也歸他呢 ?
尹六二人整好位子,又繼續寫起案卷,小六一回生兩回熟,又有一門心傍身,不一會就寫完了。
側頭見尹鋒還在寫,案上還有幾卷沒動過,正想去討一些來,突然想起風瀾生說堂上還有很多待寫的,便起身去問原容,原容笑著往邊上一張桌子比去,說道:「那裡,貼著『待寫』字條的桌子上就是。」
小六順著方向去找,果然看到一張鎮著「待寫」字條的桌子,案卷山堆了四、五疊,佔滿了整個桌面。
右邊一張桌子,鎮著「待出」的字條,案卷山更高更多,甚至堆到地上。左邊一張桌子,鎮著「待審」的字條,案卷較少,但也裝了三個籃子滿滿。
小六尋思:這「待出」,就是指待出擊殺人的吧。出完之後就是寫案卷,寫完案卷的,就是「待審」了?
翻看風目文件最底下的「審核」欄位,小六覺得有幾分肯定。這時,原容走來,問道:「怎麼樣?有找到嗎?」
小六當即問了「待審」桌上的案卷,道 : 「案卷寫完,是放這裡嗎?」
原容道 : 「沒錯,寫完的案卷就放這,他們會拿過去審。」
小六又問:「風師兄給我們的案卷,寫完也是放這嗎?」
原容遲疑了一下,苦笑道 : 「我不知道風師兄給了你們甚麼,他交與你的,你還是給他吧。放他桌上就成了。」
小六奇道:「我直接進去?」
「對啊。」原容見小六遲疑,索性直接領著他,掀開竹簾,將案卷放到桌案一側的邊桌上。小六特意瞟了大長桌一眼,只見桌前有塊擋板,大概就是鄭書與錢叔討論的「屏」。
小六謝過原容,走回座上,又看了一眼邊上的大長桌,發覺他的模樣尺寸確實與風瀾生的一樣,只差了沒有「屏」,尋思 : 這位子不知是留給何方神聖 ? 肅靜佛特意強調要和風師兄一個樣,想必不容小覷。
小六與尹鋒交代了方才問到的東西,便又去取了案卷來寫,期間遇到有疑慮的,不確定的,就都跑去問原容,嚴然把原容當成了案卷師父,原容也是知無不言,耐心指導。
而小六中間學了甚麼新的,也都不忘與尹鋒傳達,只是尹鋒仍陷在風瀾生一早交辦的案卷裡,對小六分享的各種樣態,各種應對方法,實在無暇細思。他本不善文書,打打殺殺還行,要靜靜的坐在案前撰文寫字,可真難倒他了。
尹鋒搔搔頭,與案卷紀錄上的文字纏鬥,焦頭爛額,心下抱怨: 我就是不讀書才練武的,怎麼這會卻叫我寫字,我好歹在江湖上也做了十幾年案子,可不是閣中書僮。這個念頭一起,案上文字各各更加陌生,椅上好似長滿毛刺,難以安座。
小六卻是愈寫愈有心得,待到午間,侍童送來膳食,仍停不下筆,埋首案卷,直到一人影到他邊上,拍了他一把,說道 : 「怎麼了 ? 不合胃口 ?」
小六抬頭,見是焦律。焦律很有威嚴,說起話來中氣十足,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強硬感,小六不知是被他拍肩嚇一跳,還是被他的氣勢震懾,一時語塞,期期艾艾道: 「不、不、不是。」
焦律見小六被他嚇到,有些尷尬的聳聳肩:「不吃就起來走走。」說著放了一顆蘋果到小六桌上,不待他答謝,又一路順著發下去,發給每個人。
小六只好放下筆,四顧盼望,見堂上眾人各自用膳暫歇,低聲談笑,再瞧尹鋒,不知何時早跑了個沒影,只好端來午膳,用餐起來。吃沒幾口,忽然聽見後邊有人說道 : 「這一籃等會拿去相思閣吧,趁他們香主不在,趕緊送過去。」
這話不是對小六說的,但提到相思閣曾香主,小六突然想起昨夜借的琉璃燈籠,當即返回房舍去取,送到相思閣。相思閣也在午歇時間,不見人聲,蟲鳴鳥叫,樹葉沙沙,一遍悠閒的午後風景。小六不敢進去,站在門口,仰首張望,只見到一老僕坐在堂前涼椅上打盹。
小六不敢叫喚,正躊躇不定時,那老僕忽然眼簾微抬,瞥了小六一眼,小六心頭一喜,正要揮手招呼,那老僕兩眼一閉,睡了過去,鼾聲漸起。
小六一愣,心下奇怪 : 這老僕是真沒見我,還是故意不見 ? 就算現在是午歇時段,他在堂前勘坐,不也是待命傳信嗎 ?
正奇怪間,忽然略有所感,一回首,只見曾經站在他身側一步之遙處,一雙輕盈透徹的桃花眼,笑的春暖花開,花氣襲人。削蔥食指貼在薄薄紅唇上,示意禁聲。
小六跟著他來到側院一處花間涼亭,曾經懶懶的坐到一張石椅上,上身又軟若無骨的斜倚石桌,一手支著雪頸,一手往旁一擺,示意小六落坐。
小六不敢入坐,只是雙手呈上琉璃燈籠,向曾經誠懇道謝。曾經見狀有些訝異,待聽小六說完,打算告辭,有些好笑的問道: 「只有這個要給我嗎?」
小六不解其意,愣在當場。曾經了然,頷首笑道 : 「下回你要來找我,直接到裡間尋我便成,別看那些老僕小童唯唯諾諾的,擾了他們清閒,還不是擺臉色給人看。我們犯不著受這氣。」
小六愕然,想方才那老僕果然是佯裝不見,只是曾香主貴為一香之主,竟也拿他沒有辦法。又想起虛副堂主走動無人伺候理會的場景,想這星雨樓的下人的確不好使喚,副堂主尚且如此,何況下邊 ? 轉念又想起,風瀾生侍童在其跟前畢恭畢敬的模樣,心下暗暗琢磨。
曾經見小六猶疑,還道他怕生不敢亂闖,又道 :「可別拘謹,大家同為迅風堂弟子,只不過權責不同案卷罷了,到底都是一樣的,有空多來走動,熟恁了,也沒甚麼不能走,走不開的了。」說著,隨手揮去小六肩上的落葉花瓣,任其告辭離去。
小六剛走出相思閣,就見沈樂提著兩鳥籠從月洞門進來,正想打招呼,又想起方才一樁,這招呼一時不知該不該打,手舉在半空,沒有叫喚,卻是沈樂側過頭,見了小六,眼睛一亮,笑道 : 「六爺,散步啊,要不一塊來溜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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