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沉,將琉璃宮頂粉刷成迷人的醉霞色。
皇城的王宮就座落在朱雀大街末端、夕陽沉落大地彼方,素有「東方寶珠」之稱。英王二十九年初建,中間歷經無數大小兵燹、蕭牆禍亂,興王元年一把火幾乎將王宮燒成白地,熊熊的烈燄伴隨雕樑畫棟、瓊樓玉宇和陪葬的宮嬪妃子,火光和黑煙十里可見,足足燒了二個月才平息;直到興王十多年民生改善,這才依圖重建,成了現在佔地廣大、擁有近百殿宇的「皇禁宮」。
禁宮的配置堪稱複雜,為防有人心懷不軌,龍翼上皇晚年光是居所就有十多處。除正東方的午門,百官出入多由兩側的東華和西華門;轉入內閣大堂,雕欄內側便是平時集賢院士修書葺史的「文淵堂」,再往裡走穿過宮內引水道,座落體仁閣與集賢殿間的,便是著名的議事廳「月旦閣」,也就是少年兄弟倆被迫前往的目的地。
「皇兄……」
靜默地緊跟兄長身後,純鈞不時瞟眼觀察少年神色。進了東華門宮制規定即需下馬,有意讓太子師等一班大叔追得死去活來,附手胸前疾走,少年連轉彎都沒停一下;對適才驚心動魄的暗殺折子戲支字未提,彷彿親手解決掩袖不過是舉手之勞。正想開口,少年卻已搶了先聲:
「對了……刑天那傢伙怎麼了?」
忽略傅太師盯賊一樣的目光,少年雙手托在腦後,故意閒話家常起來。刑天帶的武官都是東宮自家的下人,因此留在那善後,連太子師一班人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觀察力何等敏銳,適才問話時便注意到刑天魂不守舍,應對起來支支吾吾,似是隱瞞了什麼。
聽主子見問,阿黑東張西望了一會兒,這才附耳悄聲:「殿下萬勿怪罪小人,小人才敢說。」
話才出口,當額便給少年打了個爆栗,痛得他連忙撫額哀嚎;要不是人在體仁閣前,恐怕早就哭了出來:「問你話便答就是,弄什麼詭巧?別人跟前你謹慎保身,在自己主子面前,就一個字,誠!快給我說,再吞吞吐吐的,仔細你的手指!」
「是……是!」慌得不住鞠躬,阿黑抹了抹越擦越黑的面頰,語氣忽轉神秘起來:「小、小的聽說,刑天大人他最近……最近遇上了桃花。」
「喔?」
難得露出興味的神情,少年側首奇道。那個戇直的老粗會有桃花?那家女人這麼沒眼光?唇角勾起惡劣的弧度,連素來對八卦缺乏天線的純鈞也靠了過來:
「是,據說是前兩月碰上的,大約是那家的丫環罷,詹事府的幾位大人偷偷跟小的透露,刑大人最近心神不寧,喝茶的時候心不在焉,一會兒說什麼『不用麻煩,我的駐邸就在前頭』,一會兒又模仿女人的聲音喃喃自語:『你不喝我才麻煩呢,那有男人像你這麼婆媽?』叫他還唬了一跳,沒兩下便滿面通紅;最近執勤中午常開小差,回來就是那副暈陶陶的模樣,殿下說這不是桃花是什麼?」
「竟然有這種事……」輕撫下顎,少年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純鈞一頓,似是想到什麼,正要說話,一群人已到月旦閣前,幾個宦官三五並步,十萬火急跪上前來迎接,似已等候良久。純鈞只得暫拋一旁,朝少年一躬:
「太子殿下,依照慣例,臣就先告辭了。」
儲君的地位不同諸子,平時行儀比照上皇,車輦食宿都有專人照應,儼然一座獨立的小朝廷,按理已是半君;純鈞本名一個「麒」字,和哥哥「鳳」都是皇朝古老神話裡的雄性靈獸,縱然源自皇室命名習俗,少年卻更喜歡以自號相稱。除非公事,私底下少年嚴禁純鈞稱呼他為太子,至多准他叫聲「皇兄」,那也是純鈞能接受最大限度的隨性了。
少年見他面色慘白,雙唇無一絲血色,知他亟需調養,再說他和純鈞本來便不常同時出現在公開場合,遂也不多強求,轉頭恐赫阿黑:
「好生送你麒殿下回去,沒看見他平平安安到府便開溜,被我知道了要你抵命!」男孩噤若寒蟬,連忙躬身答應。純鈞卻搖了搖,主動湊進兄長,不知塞了什麼事物到少年手上,退至柱旁淡然一笑:
「純鈞在偏殿等皇兄,這是皇兄要的東西……等此間事了,我們還好一塊去找凰姊。」
提及末句稱謂時語調一亮,孱弱的步伐也多了些精神。少年微一頷首,平素刻薄的笑容似也感染幾分溫柔,彷彿那名字是春風,足以撫慰兩株激流中的小樹叢。轉向殿心時少年又換了副神情,成列琉璃宮燈在他宛若精工雕琢的臉上鑿出輪廓,純鈞感慨地目送兄長昂首闊步而去。
「麒殿下,讓小的伏侍殿下歇息罷。」
從純鈞的眼神中讀出訊息,男孩看得出他視力不良的黑眸下,隱藏了多少孺慕崇拜之情。好像影子必定依附光源而行,一拐一拐拖著半殘疾的身軀,純鈞在夜風中遙遙一躬:
「皇兄……請你務必保重。」
彷彿為嫡二皇子的祝禱加持,向來擔崗廷議場所的月旦閣此刻也沸騰著。「廷議」是皇朝由來以久的議政制度,從五百多年前興王時期創設,凡遇祭祀、人事、民生、財政或軍事等重大議題,便由三省長官並內宰召集大小官員、所學相關的集賢院士,有時也會延請地方士紳耆老,少則二三十人,多則上百人。其間百家爭鳴,各持己見,委決不下時才由上皇裁定。
然而以往廷議,皇子出席的紀錄極少,這次龍翼卻特囑嫡子、十八歲以上的庶子列席,今晚正逢重大議題,眾人都猜測李夔是為考較兒子才學來著。也有多事的人計議,現在皇儲不肖,皇朝未來岌岌,或許上皇有意藉此另拔新秀也未必;因此自是人人用功,不少皇子攜了家臣蔭客在側,月旦殿內氣氛肅穆安靜,連衣物摩娑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當然,殿內氣氛凝重的原因還有一項,往宮裡唯一一架自鳴鐘看去,已是酉末二刻,上皇身畔的上位卻還空著,雖然這情況不是第一次,殿座旁的宦官還是緊張地搓起手來。
「太子到──!」
殿外聲連綴的通報解了眾人吊懸的心,從皇子以至於各方官員無不鬆了口氣。時間觀念差到這種程度,上個學都能讓太師從上午等到下午的太子,遲到的紀錄已經滿朝共見共聞;畢竟廷議前還能到處亂跑的太子,古往今來恐怕也只有這一位了:
「鳳兒來遲!還請父皇恕罪。」
才踏進月旦閣,少年的臉立刻亮了起來,顧盼生姿、神采飛揚,縱使宮裡大半謠傳皇儲沉迷聲色犬馬之樂,卻無人能否認他的大將之風。不單是外型亮眼,少年舉手投足自有一股魅力,叫人不得不望風景從。枉顧殿口小相趨前行禮,來人風一般從列臣間大剌剌走過,搶在宦官宣禮前雙膝跪下,叩首向內閣行起大禮,殿中眾人甚至還未及站起,少年已滿面笑容地重抬起首。
只見簾後忽現人影,似有什麼人緩緩走近,風吹燄閃,霎時滿室都盈滿那蒼老、有力,卻又掩不住某種長久積累下疲憊的聲音:
「鳳兒……怎麼這早晚才過來?」7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q97t3rOx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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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宦官和宮婢連忙先行掀簾,一個身影巍巍然在牽引下步出。眾人齊聲屏息,撈起衣襬紛紛跪地叩首,整齊劃一、畢恭畢敬的呼喊頓時響徹整個月旦閣:「臣等叩請聖安!」寶座旁的皇子也都紛紛跪了──皇朝是熱愛下跪的民族,少年跪在最前頭好笑地想,他自遊歷大陸過後便這麼覺得,做官十年,恐怕大半醫藥費都得花在治療關節炎罷?
「啟稟父皇,不過為點小事耽擱,兒臣知錯了。」
道歉是道歉,少年臉上卻無相應愧疚的神情。雙目凝視緩緩入座的男人,瞧來五六十歲年紀,渾身精瘦骨枯,卻不給人孱弱的印象,一頭白髮束成武人髻,腰畔長劍更添歲月的重量,眉目間隱約看得出年少時的剽悍風流。矍爍的雙眼彷彿告訴天下蒼生,只要給他一把劍一匹馬,他隨時可以重新執纛前線,領兵征服下一個城池。
這便是擁有近千年年歷史的皇朝現任當主,手綰九州數億人類命運的王,龍翼上皇李夔。
「鼎鼐,你在那裡找到太子的?」
知道少年再問也無益,李夔乾枯的掌緩緩扶住座把,矛頭管向少年身後的太子師。只有上皇一半年紀的中年大叔聞問驀然抬首,臉上皺紋夾汗珠,話到了唇邊卻滾不出半個字。
總不能說……皇儲在廷議前去嫖妓暖身罷?心中推翻千百個委婉的解釋法,瞥眼卻見太子對他連使眼色,顯然警告他別講實話,一時腦中亂成一團,只得再次伏首逃避。
說起傅太師,可以說是皇朝有史以來最命苦的太子師。今年三十七歲,說起來也不算老,卻能在羽化一帶開宗立派、著作等身,文章上享有莫大聲名,桃李遍及揚子江南北,這才被龍翼恐赫為太子朝三公。本名傅朝安,字鼎鼐,據少年的批評是『名字和人一樣無趣』;十年來鞠躬盡瘁,有時只為讓皇儲在書桌前多坐五分鐘,換來的結果卻是太子在烏龍茶裡下藥,讓他一覺到三更。
「罷了,你下去吧。」
據說太子師最近有心絞痛、胃潰瘍等現象,太醫診斷是操勞過度。雖然師傅再找就有,這麼鍥而不捨的學者也是千載難逢,李夔也不想太早送他歸西。見父親神色不善,少年最懂察顏觀色,望著一面拭淚一面退場的太子師,花言巧語是他拿手好戲:
「父皇莫惱,多半是那個奴才辦事不盡心,兒臣今早才知道有廷議這事。」卻見李夔沉默不語,冷似雕塑的臉龐幾與龍柱一體成型,少年不禁縮首噤聲。半晌方聽他道:
「一個月前便令尚書行走通令各房皇子,還是朕親自下的旨,怎麼獨獨就漏了你?」
謊言瞬間被戳破,少年汗流浹背,沒想到老爸還沒有老年癡呆到人事不省的地步。臨機應變是他得拿手好戲,少年連忙陪笑:
「是,是這樣啊,啟稟父皇,兒臣想……可能……啊,大約是兒臣那時身體不適,前陣子一病病了三五月,躺在炕上連爬都爬不起來,多半是睡迷了,這才聽了就忘了……」
耳聽殿內一片竊笑聲,不少人交頭接耳,矛頭全指向伏首赧然的太子,儲君荒唐的傳聞早已不是秘密,今日一見,果然名無虛傳。李夔揮了揮手,登時阻了他話頭:
「麒兒呢?怎麼沒有與你同來?」
知道這對雙胞胎兄弟秤不離砣、形影相依。不知為何,李夔對純鈞的關愛一直處在極微妙的狀態;皇子天生殘疾,這在皇室無疑是個醜聞,然而他與少年又是一母所生的孿生子,龍翼有種奇怪的錯覺,即純鈞犧牲了自己成就少年的完美,父慈的天性添入愧疚、不安和恐懼等雜質,造就了純鈞和父親、甚至和整個李家世系的距離感。少年常說他不該生在天家,至少不該身為嫡子。
「純……皇弟他身體欠佳,兒臣讓他先下去歇息了。父皇若要見他,兒臣喚他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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