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素菁一口氣馬不停蹄地馳了三個多時辰,到得景德鎮時,天色已然明透。她自江寧出發,策馬奔向西南,不曾停留休息,竟一夜騎出了近千里,這「千里追」果然是名如其名。但見馬已喘氣不息,這樣騎下去再好的馬也會累死,而她自己也累得好似快暈了,於是就在當地找了一間客棧投宿休養。
疲備不堪的楊素菁一進客房,就往床上倒下,可是一閉眼,又想起那晚之事,輾轉反側了兩個多時辰,纔勉強睡著。待醒來時,已是黃昏時分了。經了一天,她已冷靜不少,心中打定主意,一定得找到賈懿問個明白,拿個交待。她盤坐在床,想到自己誤信情郎,不禁黯然淚下,劍法失了倒不打緊,被人騙心騙身,方是最為悲傷痛苦之事。
楊素菁但覺自己又復一無所有,忽地想起還認識個人。一日一夜下來,她都沒有吃飯,此刻竟也不管餓意,便趕到鎮中驛站,請人寫了一封信,托人送往杭州,交與一位名叫「甄雨」的人。待回來時,已近酉時,這纔向店家叫了飯菜,早午晚三餐合著一餐來吃,卻毫無胃口,僅吃了小半碗,就讓人清理了。
景德鎮自古乃係製瓷名鎮,素有「瓷都」美名,鎮中市場盡是上等的青白瓷器,來此鎮的人必會觀賞把玩。但楊素菁一來盤纏緊張,二來心情糟糕,管你「瓷都」還是「瓷國」?自是與她「半點介事也搭勿浪」!次日破曉,楊素菁又騎上「千里追」往岳州而去。她在寫給甄雨的信裡並沒提到傷心之事,因想甄雨是真心待己,只是為人太鈍,心中雖想過回去找他,但潔白之軀已失於賊,現下回去投靠豈非辜負對方?所以這個念頭立馬打消,她就直接在信上說:決定要跟賈懿過日子,要他不必再戀著自己,更不必浪費時間來找,緣分劃清,此後不見!
幾天之後,楊素菁終於到了岳州。此地坐落瀟湘中部,長江至此一分為二,北續長江之水,南成洞庭之湖。城置江旁,雖是內陸,卻有江南水鄉之貌。楊素菁有點緊張,一時想到跟賈懿見面的場境,一時又怕找不到那負心賊。問明路人,得知商府在岳州城南最大的那間院子,策馬騎到,卻不禁呆了呆,放眼望去,商府之大,院牆長有數十丈,當中樓閣深深,似有數不清的房宇,端的是個大戶人家。不過眼前的門匾卻寫著王府兩字,不禁心想:「難道尋錯場化哉?」繞著院牆走了大半天,纔找到南方靠近洞庭湖的那邊原來另有一門,匾上寫著「商府」兩個大字。
楊素菁跳下馬去,猛敲朱門上面的銀環門扣,「咚咚」數聲響過,大門打開,迎出兩位藍衫下人。那兩人正要看是何方人物如此無禮,不住猛打家門,卻見是位人見人愛的年青姑娘,其中一人立即溫言問道:「姑娘有何要緊之事?」楊素菁道:「我叫楊素菁,我是來找賈懿的,快點叫他出來。」她自離開蘇杭地區後,周圍便沒人說蘇白,因此自己也改了講官話,只不過仍是混雜江南口音。
那下人眉頭一皺,說道:「我商府王府上下,連同外姓人,沒半個姓賈,姑娘莫不找錯了門?」楊素菁一聽便覺不妙,暗想賈懿既騙了自己的潔白之身,名字家址也都可能是假的,心想雖此,但兀自不信,急道:「不可能的,他一定就在府中,我要見他,快喊他出來。」
那下人倒有些奇怪了,見這女子雖說容貌清秀,但是青衫披塵,秀髮蓋灰,要不是牽著一匹壯馬,就十足一個叫花子,難不成恰恰就是荊湖江陵分舵派來的丐幫弟子?商府下人自然懂得丐幫作為天下第一大幫的名頭,見此女騎著好馬,料想絕非尋常人,定是丐幫使者,突來通傳什麼要緊之事,於是他恭敬說道:「女俠請入前院相候,小人這便去稟明商老爺。」說完走了。
楊素菁撓了撓頭,心中不解哪裡來的女俠?剩下那人則替其牽馬,領她到前院相候,並把坐騎牽到飼馬屋照料。楊素菁找了個石椅坐下,遊目四周,只見商府裡面樓宇眾多,真是一個大戶人家。約莫過了半盞茶時間,先前那位下人回到前院,領楊素菁到湘滿樓去見大老爺商覺聲。
楊素菁見這商府中人又要通傳這,又要通傳那的,還有什麼專人牽馬,果不然有名門大府的氣派。待經過一個風景不俗的小湖時,那下人介紹道:「姑娘請看這湖,名叫『澍濡湖』,意指今日商府地位,都是承蒙咱們大宋的皇恩浩蕩,是以建湖感激官家雨澤之露,湖中飼滿各式名貴魚種及水草,是我府最人傑地靈之處。」他以為楊素菁是丐幫使者,故此特意說些府中物事給她介紹,楊素菁對此湖卻一點興致都沒有,道:「我家外面也有這樣的湖,比你這個大一千倍!」心想:「西湖弗曉得好過倷這個湖多少倍,這些人帶儂兜來兜去,一定亢著賈郎。」於是又問道:「你們帶我轉來轉去,到底把賈懿藏哪了?」那下人想要回答,又不知該說什麼,惟有快快領去湘滿樓讓大老爺商覺聲作主。
少時來到一間屋子,楊素菁跟隨下人進屋,客廳居中的太師椅之上坐著位錦衣老翁,正是商覺聲。他衫褲華美,但髮枯臉皺,明明未滿七十,相貌卻老如八十。下人沏好靚茶,備齊糕點,又有一番殷勤招待,楊素菁並不入座,連一聲招呼都沒有,就直迎迎地站在廳中,帶著杭州口音問道:「賈懿在哪裡?」商覺聲微微一愣,楊素菁因又問道:「你是賈懿的阿爹,還是他阿爺?」商覺聲大奇,道:「賈懿?我府之內,哪來姓賈的人?姑娘且慢慢說,你是長江下游要做買賣的東主,還是丐幫江陵分舵的黎舵主叫你到來?」
這下連楊素菁都感奇怪了,暗想自己來找賈郎,怎地一直亂七八糟地說什麼丐幫?當下竟顧不得廳上眾人,當著面便哽咽起來,流淚道:「我被你商府一位叫賈懿的負心漢騙了,如今我不求啥子了,只要見他一面,否則我就當場自刎!」忽地想到自己那辛苦買來的鐵劍也被偷了,沒劍哪能自刎?於是又道:「總之你不叫他出來見我,我一頭撞去你家柱子,死給你們看!」說著向身旁一根柱子靠了上去,以死要脅。
商覺聲見此情形,心道莫非家裡哪個不肖子誘騙了這位姑娘,還是這姑娘是個瘋子?雖想如此,但他極是好客,為人仗義,只怕當中另有蹊蹺,依然耐心說道:「姑娘要找的那位賈公子,我府內確實沒有這人,更莫說商府之內,本來就沒姓賈的人,姑娘該是有些誤會了罷?」見她不答話,又道:「不如這樣,姑娘一路趕來,想必勞累不已,要不到客房休息一日,我讓夫人出來,聽你細說經過?」商覺聲營商起家,極是顧重名聲,雖說楊素菁不明不白地鬧上門來,他也不能趕客,以免影響聲名,是以這句話可說得誠懇無比,全非客套之流。
楊素菁聽了,頭腦清醒了些許,不禁大怪自己無禮,其實她心裡也知,賈懿這個岳州商府的家址多半是假,自己貿然闖進商府要人,實在大大不該,卻聽商覺聲一直語氣平和,毫不發作,甚至邀住一宿,果然氣度不凡,於是頹然歉道:「我找人心急,一時沖昏了頭,打擾了你,不再見了。」楊素菁從小長在市井之地,不曾學過禮教,是以連「商前輩、商老先生」之類的尊稱都不會用,只會直接說一個「你」字。她說罷這句,便欲告辭。
與此同時,大概聽得熱鬧,內廳走出一人,叫了聲「姑娘留步」,楊素菁以為是賈懿,轉頭看去,卻是位十八九歲的少年,衣著光鮮,手持紙扇,相貌不俗兼有不凡之氣,書生打扮卻有豪俠之感,好似哪裡見過。楊素菁見不是賈郎,兩眼又復無神,卻聞那少年道:「方纔姑娘說的話在下都聽了,姑娘被奸人所騙,實在令人痛恨,咱們商府認識人多,找我們幫忙可就對了!咦,姑娘,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楊素菁也覺得他好生面熟,便道:「你是誰?」那少年道:「在下王溯之,是王家的子弟。」
商覺聲皺眉說道:「溯之,你怎地不去跟你表姐表弟他們一起玩,跑到這裡來,沒看到我在會客?」王溯之道:「他們都不在家,表姐去了採藥,兩個表弟在玩長槍,那可不合我玩。」商覺聲道:「你這個表姐,整天只惦著玩草藥,女的怎能當大夫?」王溯之笑道:「對對對,天下女子都只該學習女紅,頂多再學一樣琴藝。」商覺聲佯怒道:「好小子,敢跟你外公鬥嘴?待我叫你娘教訓你!」
王溯之笑道:「不敢不敢!」同時走到楊素菁身旁,道:「姑娘,你能詳細講講為什麼要尋那位賈懿麼?」楊素菁道:「你們又不識得他,說出來又有什麼用?」王溯之道:「兩三個月前我在杭州倒是認識了一位姓賈的人,聽姑娘口音也是江南那邊的,不知……」楊素菁兩眼金,道:「你認識賈懿?」王溯之道:「我只知他姓賈,是不是你要找的賈懿,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咱們王家商家人多勢眾,幫你找一個人,倒不是什麼麻煩。」商覺聲雖略覺楊素菁當這裡自出自入,實係有些無理取鬧,但自己也感好奇,亦想了解其事,從而助她一臀,便道:「嗯,不錯不錯!姑娘有什麼難事可以在此說出來,老夫能力之內,能幫多少便幫多少。嘿嘿,只求你日後回家,向親朋好友說岳州有個做水運生意的商府,府上的商老爺助人為樂,來者不拒……」王溯之笑道:「外公,你又想讓人替你宣揚聲名了。」
楊素菁低下了頭,嘆道:「我是個孤女,沒家人了。」接著哭了起來,泣訴所經遭遇。廳堂之內,上自老爺商覺聲,下到家丁,聽言無不抱打不平。商覺聲拍桌怒道:「豈有此理,大宋盛世之下,豈有這樣的歹人?這擺明就是欺負懵懂少女。最可恨的是還賴到商府頭上,真是豈有此理!姑娘即管放心,這事老夫管定了!」楊素菁道:「小女多謝你了。可是你又不識得賈懿。」
商覺聲撓了撓頭髮,道:「這倒說得不錯,幫你也不知從何入手。」王溯之道:「外公,商洋表弟不是能畫一手好丹青麼?我把表弟叫來,讓他聽著姑娘描述,將那人相貌畫下來,再發散出去,豈不找到了?」商覺聲一聽要找「商洋」,便罵了聲「胡鬧」,待聽完他的想法,又失笑地讚了聲「聰明」。楊素菁在旁聽著,也覺此計甚好,不禁笑了,這是她自揚子江失身以來首次發笑。
王溯之找來商洋表弟後,楊素菁便描述起賈懿的容貌。莫看商洋也像甄雨一樣傻呆呆的,畫起畫來竟可兩手並用,神奇無比,不消一盞茶的功夫,就畫好了人像,畫中人竟與賈懿似足了八九成。楊素菁凝望畫像,不禁又哭了起來,商洋見狀,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王溯之看了畫,纔知楊素菁要找的就是自己所識的姓賈之人,但問題是自己也不知那人去了何處。此時忽然進來一人,四十來歲,五尺多高,稍胖身材,兩眼在商洋身上一掃,肅道:「洋兒,你不在書房練字卻跑到這裡來畫什麼畫?」目光停留在楊素菁這位陌客身上,忍不住看了幾眼。
商覺聲道:「原來是晚成啊,洋兒平日修學甚是用功,你看這幅肖像丹青畫得多好。」然後又略說了當中的經過。那叫晚成的人看了看畫,不再理會,向商覺聲正色道:「父親,我有要事要說。」神色甚急,不等吩咐,便靠在他耳邊細聲說道:「桂林的外公壽終了。」商覺聲大驚,失聲道:「什麼?」壓低聲道:「你說祁丈人死了?你的大姥爺已經下世了,現下連祁丈人都下了世……這件事可千萬別跟你娘說,不然她傷心起來,會壞了身體。」商晚成道:「那奔喪的事該如何?」
商覺聲道:「我年紀太大,行動不方便,我是去不了的,你娘更是去不得。就由你跟二弟去趟桂林,途中切記低調,半點風聲都不能傳給你娘聽。回來後你娘問起,就說到湘水處理一些貨物的事。」他說一句,商晚成就應一聲「是」。待他吩咐完,商晚成又道:「還有一事。咱們派去江寧打通生意的人也死了,官府說是分贓不均,內訌而死。」商覺聲驚疑交集,道:「你說老吳他們全死了?這怎麼可能?那你別去桂林了,你去江寧看看是什麼回事。」等到交待完府中大事之時,商洋、王溯之以及楊素菁早就不見了。商覺聲這纔想起答應幫忙一事並未了結,忙叫管事李大山出門去找。
原本楊素菁見商家人出謀獻計,助己尋人,甚是感激,不料商晚成忽然帶了要緊消息進門,商覺聲急於處理家事公事,不免把自己遺忘在旁。楊素菁自然識趣,見別人事務煩雜,以為自己打擾多時,於是拿了那幅肖像,就出了去。而商洋見父親來了,怕會捉自己去讀書,亦溜之大吉。只有王溯之追了出去,叫道:「姑娘留步!這畫還要請人臨摹千百張,方能派送出去啊!」他見了楊素菁的貌相身形,一時之間,憐惜大生,不知怎地還想多瞧她兩眼。楊素菁流著兩行清淚,回頭應道:「商公子有心了,我想了想,若將畫發出去,也許真能找到那負心人,但我受人辜負一事,恐怕也傳得天下盡知哉!」
王溯之一怔,深明女子貞操之重猶勝性命,也沒想澄清自己實是姓王而非姓商,只慚愧地道:「在下實在愚昧,並未想到保全姑娘清名。但是此計不通,又有何法?」楊素菁低聲自問自答:「又何何法?嗯,就讓我隻身一人,拿著這幅畫,一直去找下去嘍!」
王溯之見她十分可憐,便道:「你去哪裡?我能幫忙。」楊素菁不答,忽想起幼時獨遊西湖,曾聽一些文人墨客吟過的一首古詩,於是吟道:「泛泛揚舟,載沉載浮。既見君子,我心則休。」又嘆了口氣,說道:「世間的事,哪有說幫就幫的?遇到這個命,你自己解不了困,旁人也幫不到你。」
王溯之立在原地,聽她吟起《詩經》的詩句,好似聽懂了,又好似聽不懂,等回過神來,楊素菁已上馬而去。這時李管家跑了出來道:「害了我,少爺,那姑娘人咧?」李管家是瀟湘人士,說的自然是湘語,其中「害了我」換成官話就是「糟糕了」的意思。王溯之道:「她不想我們費心,自己去找了。」李管家搖頭嘆息,回去做事了。
楊素菁出了商府之後,正愁不知何處尋人,忽然憶起李縱繼提過「漢陽北上」,料想他跟賈懿或許不是同夥,指不定這個方向是賈懿的真正所在,但漢陽北上,就是長江之上了,神州萬里,卻是哪裡?
楊素菁故意不去想當中難處,本來一直無精打彩,此時又復精神,向北急騎。此後兩三個月中,她乘船渡過長江,騎著「千里追」去過鄂州、安州、隨州及襄州等地,道上並不太平,有時遇見賊寇攔路,好在坐騎飛快,掉頭一跑誰也追不上,是以一直平安,只是尋人一事不爭氣,到底還是一無所獲。忽地有天醒來,她感覺頭昏腦脹,竟嘔出不少前晚吃過的飯菜,自始每隔幾天或十幾天,就會作嘔作悶,她只道自己生了什麼病,便找大夫來看。那位大夫把了把脈,卻瞇著眼笑了起來,道:「夫人,有喜!」大夫說的「有喜」是麼意思?「有喜」,就是懷上孩子了。
其實此事早有先兆,自失身以後,她便再無月事,只因不懂男女事情,並未感到奇怪。到得方今,用手摸了摸肚子,纔覺這兩三個月以來,肚子的微胖並非吃東西吃的,而是確實懷上孩子了,當下面容驚得比那日不見賈懿更甚數倍。
那郎中見她臉色驚懼,還以為是「驚喜過度」,可楊素菁臉上全無喜樂之容,實是「驚悲過度」,只管大夫要滑胎之藥。那大夫臉色驟變,說道:「這位夫人,這可是你的親骨肉啊?」楊素菁登時一巴掌打了過去,同時哭得滿臉是淚,騎上「千里追」就絕塵而去。那郎中平白捱了一大巴掌,卻連追出去罵人的機會都沒有,大罵幾聲,便立了個重誓,從此再不診治女人。
楊素菁騎著快馬,心煩意亂,一時想該如何下了這該死的胎兒,一時想不如就此自殺,一屍兩命,一了百了倒好。這時街上人群眾多,不乏一家大小,但見夫君為妻遮日擋曬,慈母抱兒呵護戲耍,盡是溫馨之情,於是心場不禁軟了下來,小孩無罪,可不能讓腹中骨肉死得這樣不明不白,她又念及自己自幼也是個被父母遺棄的孤兒,如果自己生下孩子卻將之遺棄,就如自己爹娘一樣狠心無異。思來想去,終決定不但要生下這個孽種,更得將他撫養成人。
她雖已成孕婦,卻還是沒有棄下尋找賈懿的念頭,兀自在長江與黃河之間一帶地域尋個不停。到了懷胎六個月大時,終於騎不動也走不動了,纔找了一處客棧打算安養胎兒,此時盤纏亦已用盡,惟有賣去坐騎。當初這匹「千里追」是她用一兩銀子「買」回來的,數月來穿山涉水騎個不停,又沒好加照料,饒是神駒,早也勞累成傷,好在轉手賣出,買主見她怪可憐的,於是高價收購,楊素菁因而換來一百兩白銀。
此後養胎的一個半月之中,楊素菁天天都想盡快快生了這個孽種,好待繼續上路,尋找負心漢。她實在不懂生育之事,只知懷胎十月纔能生子,但她哪裡肯等這麼久?只決意早一日生下來,就能早一日離開,因此故意腹中用力催生,渾不知這種做法有損母子安危,一搞不好恐怕都得斃命。到得一日夜晚,腹中胎兒剛好七個半月大,楊素菁倏地覺得肚腹作痛,痛如斷腸,不久羊水穿破,伴血流出,她料想應該馬上就要臨蓐了,忙喊得呼天搶地,叫了一陣子卻都沒人前來幫忙,惟有忍著椎心之痛,一邊腹下用力,一邊手推子宮。她這臨蓐之痛,肚子痛得極是厲害,下陰之處倒不怎麼疼痛。原來是她比常人早了兩個月生兒,胎兒細小,下陰痛楚自然比之肚腹為輕。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終於生出一位女娃,那女娃甫出人世,就大哭小叫,已然平安無險,但楊素菁可就累壞痛壞了,竟昏睡過去,臍帶露外,連著母女,血淋淋的恐怖已極。這產子是痛得撕心裂肺,但對於楊素菁來說,比起被人辜負的錐心之痛來,恐怕還是微不足道。
此時終於有店人聽得樓上哭聲不止,上樓來尋,方見楊素菁產子昏倒,連忙通知掌櫃,掌櫃可是千萬不敢有人死在店裡,馬上便去找大夫。幸好楊素菁命不該絕,能熬到大夫趕來,剪了臍帶,將母女照料妥當,要不然她當晚就得失血而死。
到得第二日,楊素菁一經醒轉,就見女兒躺在身旁,睡得正香。初生嬰兒的相貌,男女都是一個樣,在她眼中看來,自然又是像極賈懿,頓時心裡又愛又憎,抱起便想丟到街上,猶豫片刻,終未忍心。楊素菁遂將女兒取名為楊七夕,意思是記住當年七夕初遇賈懿一事。她恨極了賈懿辜負自己,恨不得要將他千刀萬剮,故而對楊七夕極為冷淡,但又不禁想起了從小孤苦的自己,因此表面打罵女兒,心中卻對她萬般愛護,照料有加。
等休養好後,她先用十兩買了一匹老馬,便帶著楊七夕,又復尋找賈懿下落,自那日揚子江失身以來,拿著肖像苦苦追尋了三年,卻無人認識畫中人,母女倆幾乎踏遍中原每一處角落,可惜冥冥中似乎自有定數,天意弄人,踽踽獨行,一無所獲。她這麼亂搞一通,卻能平安無事生下胎兒,帶著初生嬰兒四處奔走,也沒夭折。其時明教教徒方臘率眾在歙縣七賢村起事,後來更攻破杭州,一時江南大亂,楊素菁恰好在外,未受波及,不知是幸運抑或不幸。
而杭州的甄雨,初時每晚都到西湖去等心上人,後來收到楊素菁的書信纔死了心。他初嘗情傷,想到從此再也見不到對方,心中酸苦無比,宛若杜甫詩云:「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中的棄婦一般,後來就跑到西湖靈隱寺出家,再沒回去門派。雁靈派弟子曾來找過,以為出了什麼意外,哪料到他在靈隱寺歸隱並且出了家。靈隱寺的住持叫做紅塵禪師,他見甄雨半路出家,為情所癡,剃度之時,便賜法名「愚癡」。可是甄雨說什麼都不肯,法號一定要叫「靈素」二字。紅塵勸說,法號是按輩份字譜排的,不能亂改,何況早兩年的朝廷就有一位叫做林靈素的道士,向皇帝大進讒言,專門詆毀佛家弟子。但甄雨就是不理,一定要「靈素」,紅塵禪師問其原由,他也不答。
出家人十分講求「釋懷」二字,紅塵禪師見他比頑童還要不可理喻,連個法號都如此執著,哪裡讓得他出家?便不幫他剃度了。甄雨也不管,便做起俗家弟子,自號「靈素居士」,在靈隱寺住了下來,紅塵趕不走他,見他打理寺中雜務倒也殷勤,就准了他留在寺中。你道是甄雨何以執著「靈素」二字?其實此二字各有意思,「靈」字代表的是雁靈派的「靈」,以示師恩之情;而「素」字取至楊素菁中的「素」,其中意思不說可知。
到得方臘起事,杭州巨變,義軍來攻,甄雨也不相助朝廷,只是守護靈隱寺,不讓賊人進寺破壞。方臘志在江山易主,對靈隱寺並不放在心上,因此靈隱寺得以保全,西湖一帶倒也未受戰火影響。一年過後,方臘兵敗,亂事漸漸平定,江南回復如昔,那又是後話了。
此段往事說完,話回今夜七夕。杭州城內好不熱鬧,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論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風流才子、市井粗漢,都迫滿了城中,城中夜市充滿叫賣吆喝之聲,一時間人聲鼎沸,燈光四射。只是有些建築仍然破敗,顯是當年受到戰火所及,還未完全恢復。
卻說西溪之上,有位女子,年約二十,衣著黯然,眼中無光,一臉愁容。饒是如此,但也不失芳華美貌。在她身旁拖著小手的是位小女孩,三歲左右。女孩腳步踉蹌,還未學好走路,衣著無華,卻相當潔淨,臉上全無悲傷之容,小嘴微笑,面頰紅紅,雙眼如珠,精靈可愛,將來長大必是個俏美人。這兩人正是楊素菁母女,楊素菁雖已生子,卻無產婦之容,其貌仍無改於二八年華,只是面容憔悴,弱柳扶風之態更盛。
忽地楊七夕問道:「楊姐姐,儂想睏。」看倌且勿疑心楊七夕何以稱「娘親」作「姐姐」,實乃楊素菁雖將女兒撫養照料,但礙於賈懿一節,並未透露自己真正身份,便用姐妹相稱。她抱起女兒,淡淡的道:「夕兒,睡儂懷裡罷!」楊七夕跟她走了一日,到了此地,早就犯睏要緊,被人抱在懷裡,暖暖的煞是舒服,不久便沉沉睡去。
待女孩睡著,楊素菁信步前行,走到西溪一處屋苑門前,門上紅紙燈籠照出門匾「芝蘭苑」三個大字。苑門深閉,隱隱聽到嬉笑聲,看來裡面也有慶節活動。楊素菁確認楊小夕睡著後,便把她緩緩放到門前石階,並從袖裡抽出一幅畫卷,擱在女孩身旁,便往東南方的西湖而去,看樣子竟是要遺棄自己的親身骨肉。哪知她一走遠,那幅畫就被一陣輕風吹走,登時跟賈懿一樣,沒了蹤影。
楊素菁一路前行,頭也不回,待到西湖斷橋之時,見橋上賞湖之人不少,頗為熱鬧,湖水寂靜如鏡,不為人多所動。她佇立橋邊,心念卻不平靜,愁怨翻騰不已,故地重遊,更是觸景傷情,回想三年來踏破天涯的尋人經歷,與賈懿相戀的美好回憶,更覺愁苦不堪。
只見她故意往人少處走,經過西冷橋,來到慕才亭時,已到亥時,行人回家休息,西湖還原寂靜,楊素菁站在慕才亭裡蘇小小的圓形墓前,望著西湖湖水,竟看得呆了,好似湖中映出一個面孔,時像那恨之入骨的負心人,時像那獃頭獃腦的癡心漢。要是現在再讓她選一次,到底要甄雨還是賈懿,也許二人都不會選,寧可自己孤獨終老,因為她怕甄雨,甚至天下所有男人,終究跟賈懿一樣,也是個始亂終棄的負心人。
楊素菁更失了女子比生命還要寶貴的處女之貞,又生下孽種,再加上自己的無名身份、低賤地位,恐怕要是乞丐也會嫌棄,更莫要說是再找個好郎君去嫁了。想到此節,她雙眼通紅,哽咽不息,既想哭亦想大喊,但眼淚好似在三年之中流盡了,聲音也喊不出來。見四周無人,便脫了那雙青底繡花鞋,拆了頭上的翠珠銀釵,丟入湖中。這髮釵原是賈懿當年送她的定情信物,楊素菁留待至今,盤川用盡時也沒拿去換錢。可是銀釵易沉,這段傷心往事,又豈能輕易沉入心底?
她自感這輩子是完了,生存之念盡失,跟著一頭跳進西湖,既不掙扎,亦不出聲,緩緩向湖底沉去,也不知下世以後,賈懿跟甄雨知曉了會是什麼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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