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十五個寒暑過去,洞廷派自被官家滅門以後,江湖再無它的消息。而那朝廷卻仍是由童貫、蔡京兩大奸人把持。這童貫在朝中地位更是步步高陞,由原來的內侍而到太尉,再由太尉而到太傅,當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加上庸君當朝,以致朝外民不聊生,叛亂四起;朝內腐敗不堪,忠良盡去。隨著洞廷派覆滅,花石綱復又採辦,江南產業由是敗壞,准北一帶天災頻生,百姓越發怨聲載道,終而引發北方的宋江起義、南方的方臘民變。是以這片神州大地,生靈塗炭自是不在話下,邊境更有外族環伺,政局已是岌岌可危。
然而這十五年來,江湖上卻新人事新氣象,先是華西出了一個使毒的百花幫,蹤跡遍及夔州路、梓州路和大理,專門跟成都府號稱「西刀」的馬幫作對,劫他們的馬貨;後是以棍法見稱的北方武林出了一個華山劍派,以劍為宗,聲名日隆。反觀「東劍」的江南五大劍派,經過了當年的太湖一役,洞廷派一脈絕跡江湖;黟山派一脈卻是掌門失蹤,門派解散;而九華派則歸隱山林,不問江湖;鍾山派跟雁靈派卻因當年的太湖一戰而惹上官非,直到宋江起亂時相助朝廷平亂,纔將功贖罪,獲聖上開恩,免受打壓。因此江南武林,人才凋零,青黃不接,威風大減,不復當年了。
當年去太湖洞廷山拿人的那些童貫鷹犬、楊戩爪牙們,最後只有京師三大高手「千手佛」何天、「鐵羅漢」賀先和「怒金剛」左章回了來,回報說一路追至蘇州,最後只殺傷了幾個洞廷派弟子和一個沒見過的女人,但讓其他人跑了,至於慘死的「震雙京」戴顯和「鬼三刀」元五湖,他們三人也不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便以為是失蹤的「奪魂鉤」秦四海所殺。童貫聽後,也不知是真是假,卻認為是他們三人私吞了《洞廷劍譜》,然後合力殺了戴顯和「河東雙煞」,於是對他們暗加提防,多年來也沒有給他們好差事。何天等人因此對朝廷心有微言,漸漸地替童貫辦事就沒那麼盡心盡力了。三人且又因為覬覦空懸至今的皇城使大位而互相排擠,追逐權力,結果皇城司近年來在官家中的地位不但毫無進步,反倒被江南的天都府和燕雲的飛箭營後來居上。
此中後事暫且不講,卻說就在十五年前,那杭州城西的西湖之畔,有位遭人離棄的小女孩,約莫兩三歲左右,父母不知是誰。小女孩的衣上血跡斑斑,眼看就要無人收留,餓死在外,幸而及時有位住在湖邊的獨居老婆婆,聞得嬰兒啼哭,尋聲覓至,把她收養了下來。
這位女娃無名無姓,來歷不明,衣上只繡著「碧」和「復」兩個小字,那老婆婆姓楊,若要為她起名,卻也不知該叫做「楊碧復」還是「楊復碧」好。但要是一個女孩名字,叫做「復碧」也就算奇怪而已,若要是喚作「碧復」,別人聽起來還道是爬牆的「壁虎」,可就當真可笑之極!
西湖這處地方,常有文人雅士幕名而來,那楊婆婆便拿些農作水產充當禮物,求他們幫忙起個好名字。其中有位讀書人見楊婆婆所居之地長滿青色小草,想了一想,便隨便起了一個名字,叫做「素菁」。楊婆婆沒讀什麼書,一聽倒覺得很是不錯,最起碼像個女孩名字,便以此為名,以後都喚那孤女做「楊素菁」,再也不叫什麼「復碧」、「壁虎」了。
楊婆婆原先有一個兒子,卻被朝廷抓了壯丁去採辦花石綱,在渡揚子江時翻船死了,是以她老來無依,難得收養了楊素菁,那自是愛護有加,兩人親逾婆孫。可惜孤女終究是孤苦的命,楊素菁十歲那年,楊婆婆竟就下世,遺願是把骨灰灑到揚子江,好與渡江而死的兒子見面。楊素菁當時年紀還小,自然不能前去長江灑骨灰。她也因此失去依靠,被迫淪落市井,後來更被城裡的一位老鴇相中,以包吃管住誘拐,拉了進青樓,以待成年之後接客賺錢。她年紀尚小,不懂人事,哪知得青樓是為何物?但聽包吃管住,居然甘願留下。
這楊素菁長得俊俏動人,原是個天仙下凡似的江南玉女,讓人見了難抑遐想之慾。卻不料她身形柔弱,相貌可憐得很,嫖客尋歡的心思全沒了,只剩憐香惜玉之情,誰也不想把她糟蹋蹂躪。老鴇一瞧這可不是辦法,便著她打理青樓雜務。過了有些日子,不知哪裡來的一位五六十歲的客人,一見楊素菁,也不說原由,硬是要把她帶離妓院,為此更與老鴇吵了起來。
老鴇見來客一身華服,只道遇到貴客,要發大財了,便將楊素菁的來歷如實相告,還故意加油添醋,說她不僅是冰清玉潔的處子之身,更是流落風塵的名門之後,所以贖身費要加碼云云。哪知貴客聽罷,當場變臉,冷冷的說了一句什麼:「原來你倒是知道的!」便大罵老鴇狼心狗肺,乘人之危,逼良為娼,急得幾乎要去報官。
老鴇立時慌了,只道那人是以報官要脅,壓低價錢。她雖怯於官家王法,可也不能做賠本買賣。於是兩人討價還價地擾嚷了好一陣子,愈吵愈大,終把其他嫖客也鬧得不歡而散。這下好了,又要招惹官府,又要開罪嫖客,老鴇只恐事情無止境地劇烈下去,惟有讓步,賤價賣了楊素菁,心裡頭那自是咬牙切齒把那裝大頭的十八代祖宗都罵了一遍。
中年貴客將她帶出青樓之後,便向太湖方向而去,楊素菁原在青樓裡好吃好住,突然就被老鴇趕了出來,不明所以,便迷迷糊糊的跟了上去。兩人行至城門,那貴客驀地止步,神情奇怪,似乎不懂她怎地還跟在後面。他頓了一頓,在懷中東掏西掏,纔勉強湊了一堆與他身上華服並不相稱的稀少銀兩,遞與楊女,同時極其關懷地叮囑於她,勿要輕信於人,竟就辭別,出城走了。楊素菁茫茫然然地立在城門,全然不知被人所救,只以為又遭人遺棄。她生來是個孤女,自是最恨被人拋棄,故對那人毫不感恩,甚或有點憎惱。
如此這樣,她獨身無依,餓了城頭偷包子,倦了城尾睡破廟,閒了西湖賞風景,幾乎天生天養,倒也平安無事,順利步入成年。說來也怪,城中市井混混、青樓老鴇,從此再也沒有欺負過她。長大之後,她對男女之事日益瞭解,纔知當初是被貴人所救,要不然墮入淫穢之鄉,可就萬劫不復了。但當下想要圖報,卻又如何能夠?她連恩人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只依稀記得容貌,人海茫茫,卻到哪尋?
偷人酒菜吃,自會被人抓,好在楊素菁身子嬌小,鬧市穿插,片刻隱身,且又相貌可憐,每次只偷一點小酒小菜,算不上過分,就算被人抓到,見是這麼一位嬌滴滴、水溜溜的小女孩,你說誰下得了手去報官?恐怕就算報上了衙門,官老爺也會見憐生惜,將她無罪而放。是以被她偷過酒菜的人,都當成是施善積德,小施小善。楊素菁後來更尋得一處好店家,做起了幫工。她做事並不勤快,只因相貌楚楚,討人所喜,入店之後,人客有增無減,生意日隆,故此老闆把她當成了生招牌,還管吃包住。本來她以前還偷過這家飯店酒菜,但現在既然成了好幫手,誰還計較那些往日小利?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楊素菁也長大成人,這一年宋江在北方起義,戰禍席捲北方山河,還好她生活在南方的杭州未受波及,但去長江替楊婆婆灑骨灰一事可就又得押後了。楊素菁長大後,常思自己一人生活孤苦,獨力難支,於是漸漸有了尋找伴侶的想法。她人小膽大,工餘時閒來無事,便到西湖遊覽,像什麼「一山二塔」、「三島三堤」,這些景點早就看過,只怕已從初時的「流連忘返」看得「日久生厭」了,一來是為了打發時間,二來也好在遊人之中尋找對象。
卻說西湖這處地方,山清水秀,人傑地靈,除了有人喜歡前來吟詩作對,更有江湖奇士特來練武修行。楊素菁某日遊至孤山附近時,忽聽樹林間兵器相交之聲大作,好奇之下尋聲覓去,便即看見幾個人在不住地對招拆招。這些人中有男有女,為首的一個男子四五十歲了,其餘人都只不過二十歲上下。
楊素菁靠了上去,站在樹後,偷偷觀看,那些人就不動了。楊素菁一驚,登時怕了起來:「糟了,定是看到我了,他們手中有劍,會不會殺了我?」只聽為首的那個中年男人道:「先休息罷!大家都練了一個上午了。」楊素菁鬆了一口氣:「原來他們是累了,停下休息。」連忙縮在樹後,聽他們說話。
只聽一個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女子聲音道:「伯父,咱們在家裡練劍不好嗎?非要跑到這西湖的孤山練劍。」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笑道:「西溪本身也是人傑地靈之處,但若比起西湖,還是相距甚遠。古往今來,做任何事都講究環境,譬如學琴之人,總不能在鬧市之中練琴,而古時的孟母之所以三遷其家,其中亦有此因。練武之人也不例外,更是講究『靈氣』,在合適環境之下修煉,則可匯集靈氣,會心潛修,從而事半功倍。」只聽那少女話題一轉,又問:「那麼咱們真要練好劍法,與官家作對嗎?」那中年男人道:「當時你雖然年紀還小,但那件慘事你是經歷過的,咱們不這麼做,又豈能替你死去的爺爺和師兄們報仇?」
一個青年聲音道:「爹爹說得不錯!滅門之仇不共載天,咱們上一次錯失了機會,這一次可說什麼也不能錯過了。」只聽那中年男人感嘆道:「是啊!上一次若不是飛箭營的人在攪亂,說不定現下那官家已是姓宋不姓趙了。」楊素菁尋思:「這些人不知在說啥,啥『滅門之仇不共戴天』?『飛箭營』又是啥?『姓宋不姓趙』,莫非是要造反?」她雖非什麼忠君愛國之士,但也是奉公守法之人,聽得說什麼與官家作對,便覺這些人可能是什麼亂臣賊子了,當下想要逃離,卻又怕被人發現,只好靜待其變,繼續偷聽。
卻聽一個少年道:「咱們的仇自然是要報的,可是我卻更認同清風叔叔的看法。既然上次失敗了,那就是說明這個官家氣數未盡,天意如此,咱們定要起事,終究只會多添傷亡,無甚益處。再者……再者皇城司首腦已死,剩下那三個人爭名逐利,相互不和,那姓童的惡賊又懷疑是他們害了那個姓戴的,搶了我們的劍譜,這些壞人們不用我們出手,早晚也會狗咬狗,黑吃黑,自己把自己內耗掉。」那少女道:「我也是這麼想。上年在淮北,我瞧見戰火所及生靈塗炭,便覺很是不好,我走去跟起義的人理論,還被關了起來,倒是那飛箭營的龍大哥把我救了出來。而且,奶奶不就是不想要我們報仇纔離家出走,退出江湖的嗎?」
中年男人道:「經首,那件慘案發生時,你可能年紀還小,不知道那時有多慘烈,所以纔覺得報仇一事不如作算。可是你別忘了,當年因此而死的人,還有兩個外人,若非他們出手相助,咱們今天也不能在這裡說話了,所以這仇不能不報,不然咱們怎對得起人家的恩德?何況這十五年來,童貫的手下就沒消停過,一直都在尋找咱們的下落,時不時又到洞廷山上搜刮,找不到東西,竟一把火給燒了。哼!他們哪裡知道,我們就在西溪,江南的一切都瞧在眼裡。」他頓了一頓,續道:「湘月,那姓龍的是條漢子,我看不用多久他應該便能當上飛箭營的團練使,只可惜替這昏庸的官家賣命,到頭來只怕會害苦了他自己。至於你們的奶奶……唉!是她太過心軟了,當年騙說我們去少林尋那姑娘的公公相助,哪知竟會一去不返,還帶走了劍譜。唉!她藏起了劍譜,難道咱們便沒別的武功了麼?你們爺爺臨死前有兩件願望,一是找回你們的奶奶,二是向官家報仇雪恨。咱們雖則沒了劍譜,卻多了一套『射魚投龍指』指法。」先前那個青年道:「爹爹說得極是,想當年若非有人相助,我們早就死定了,只不知那小女孩怎樣了。當年的那位怪人也確是厲害,爺爺看了他的凌空點穴法,自此念念不忘,茶飯不思,終而創出這套指法。只可惜奶奶嫌他醉心武學,為仇所困,這纔拿了劍譜一走了之。」
中年男人道:「不說這些沉重事了,你們奶奶她帶走劍譜,是有很多原因的,一為打消我們報仇的念頭,二來也為了保護我們。唔,時間不早了,咱們得回去吃飯。當年我們之所以會敗得那麼慘烈,一來是內功不足,二來便是輕功遜色了。你們便施展本門輕功,隨我回家,也好讓我考量你們的『飛上千丈松』練得怎麼樣了。」那青年笑道:「好!弟弟,堂妹,我跟你們比快!」那少女笑道:「你怎麼耍賴,還沒開始就先跑了!」只聽一陣衣袂風聲大作,楊素菁連忙伸頭去張望,卻哪裡還有半個人影在?她在旁聽了半晌說話,只覺大事不妙,但看這些人也非什麼大奸大惡之人,而且她對政治無感,不知怎地心中更隱隱覺得官家既害得這些人家破人亡,被人報仇也是應該合理,倒盼他們報仇成功。
第二天她又去了孤山小樹林,那些練劍人卻不在了,楊素菁好生沒趣,直到第四天去時,纔撞見那幾個人又在演武練劍。她眼瞧好玩解悶,自己也起了興趣,於是記下劍法動作,回去後以樹枝作劍,依樣葫蘆地演練起來。後來把弄了半個月,玩得興起,就去城中鐵匠鋪,用了大半工糧積蓄,造了一把短小的「水紋鐵劍」。那鐵匠還笑她一個小姑娘家也學人舞刀弄劍,不成模樣,楊素菁卻不以為然,自顧自喜。
這些練劍人好似也不太避諱讓旁人看見,每隔三五天都必在孤山的小樹林團練。楊素菁便如此偷學了兩個月,雖不曾得授高人指點,竟也無師自通,學了其中十來招的劍法套路,想必發揮出來,也有那些練劍人的三四成功力。她哪知道偷學武功從古到今都乃武林大禁,這可不比偷包子那般簡單,如被發現,江湖人士性情難測,小則廢武功,重者取性命,也是不足為奇。
這日楊素菁又一如往常地在旁觀摩劍法,她正看得過癮,突然「嗖」的一聲,一把劍直飛過來,插進了楊素菁藏身的大樹樹幹上,入木三分,這還是別人手下留情,想這劍若插到人的身上,她還豈有命在?楊素菁大駭之下,只見一名中年男人肅道:「閣下是什麼人?這一頭半月裡觀看我家劍法是什麼居心?」另外幾個練劍人聽到話聲,紛紛止定望來。楊素菁冷汗直冒,支唔道:「儂……儂……」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那人見狀,臉色一緩,浮現尷尬之情。中年男人身旁的一位如花似玉的妙齡少女忙迎了上來,賠罪道:「小姑娘莫怪,我伯父說話嚇到你了。我們每次練劍,你都在偷看,你對我們家劍法有興趣麼?」
楊素菁見事已敗露,又見他們一行人都向自己望來,驚懼更深,顫聲說道:「儂……儂純光齊巧路過,弗是特為的,求女俠大俠們饒……饒命,勿要殺儂。」她這麼一脫口,就是吳儂軟語的蘇州白話,譯成官話就是:「我只是恰好路過,不是故意的,別要殺我。」她曾聽城裡說書人講過不少江湖恩仇故事,對武林中人既好奇亦害怕,雖說面前這位「女俠」僅比自己大上兩三歲,如姐姐一般不帶什麼戾氣,卻也不禁怕得顫抖起來。
那少女見她竟是這個大反應,忍不住「噗嗤」一笑,又見楊素菁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雙眼汪汪,且話聲輕柔,軟糯動人,真是身為女子,也不禁感到「我見猶憐」,大怪自己唐突佳人,不懂「憐香惜玉」,於是溫言笑道:「瞧把你嚇的,你呀,須知江湖上,偷學武功一不好就會大禍臨頭,枉送性命也是有的呢!」話聲剛落,突然握起隨身配劍,也不出鞘,卻把插在樹上的那把劍勾了出來,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劍柄就向著楊素菁的手上迎去,同時口中叫道:「接劍!」楊素菁冒冒失失地接過長劍,那少女二話不說,迎面便是三招劍法,分擊楊素菁上中下三路,用的是三種不同路數的江湖散招。楊素菁嚇了一跳,驚得不由自主使出所學的幾招劍法去擋,勉強把三招劍法拆掉。
那少女只是試她一試,想要看她學了多少家門絕學,所以三招都是假招,並無運使內勁,又故意放慢動作,點到即止。她要是當真起了殺意,拔劍出鞘,這樣簡單的連攻三下,就算楊素菁把劍法學得再好,也不可能招架得住。但見楊素菁年紀輕輕,卻能依自家劍法的模式遇招拆招,似模似樣,幾可亂真,實係難得一見的奇才,不禁點頭微笑,說道:「倷哀三下『落照射雁』、『挽帆泊岸』、『青舟弄笛』練得弗錯。儂到哀場化練劍纔不過一個多月的辰光,倷能練到如此純熟,真是位難板的奇材呀!」
她聽楊素菁說的是蘇白,自己也故意加上兩句,其中所說的三式劍招,看倌想必已然知曉,就是十五年前絕跡江湖的「洞廷劍法」。
楊素菁聽她講的蘇州話,頓覺親切,又聽她大讚自己劍法練得不錯,而且原來自己偷學的事早被人看在眼裡,卻直至今日纔來叫止,顯然毫無怪責之意,不由眉開眼笑,眼珠一溜,說道:「阿姐倷收儂為徒好伐?」那少女一怔,回頭望了眼家人表情,搖頭長嘆道:「你天資不錯,如有高人指點,並且勤加練習,將來成名可期。但這是我家傳劍法,祖宗立了規矩,半式半招都不能傳給別人。」楊素菁天真道:「儂弗是要成名,儂是覺得好玩!」
中年男人道:「嘿嘿!好玩?這套劍法不知害死過多少人了!江湖險惡,人心複雜,總而言之,是不能教你的了。若非你的相貌讓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咱們的絕學又怎能讓你學去?也罷也罷!但讓你偷學了幾招,實屬天意,這事我就不追究了,但你以後不許再學我家武功。」一位較年長的少年也跟著道:「是啊!姑娘,你以後若是行走江湖,更不能偷學別人武功,這都是為了你好呢!」楊素菁沉默下來,卻不死心,仍想拜入其門,學習武功。
較年輕的那位少年道:「父親你不如就收她為徒罷?我看她很像……」那中年男人打斷了他的話頭,道:「不會這麼巧的,不過人有相似而已。今天到此為止了,咱們走罷。」說罷便走,餘人只好也跟著走了。楊素菁大喊問道:「阿姐,倷叫啥?儂叫楊素菁,倷喊儂素菁好哉。」那少女回首微微一笑,道:「原來你是單姓。素菁小妹,我姓柳,名叫湘月。」中年男人忽道:「胡鬧,胡鬧!」柳湘月扮了一個鬼臉,自言自語:「好了嘛!她又不是壞人,不說了不說了!」楊素菁望著眾人遠去,茫茫然若有所失,卻不知自己已經學到絕世劍法,足以自保,甚至行走江湖了。
自此以後,她再沒見過西湖孤山小樹林的練劍人,就似奇遇神仙一般,不知其人何來何去,也不知是夢幻還是現實。只是她開了頭,興趣難忘,趁住記憶猶新,便找樣物事把劍招載下。她畫不成妙筆丹青,字也認得不多,繡針刺花之技卻跟楊婆婆學過,因此手工倒是不錯,便將劍式手勢,個人心得等,一併繡在自己十六歲生日買來的「水霧綠草裙」上,空閒時就玩玩山水,練練劍法,劍藝因此越來越純熟了。
到得這年七夕,客棧老闆讓她放假,楊素菁便換了一身好衣裳在杭州鬧市獨自遊賞,腰間配劍,倒像個異地來的劍客一般。走過東街,便聽一堆小孩手拉手,唱著童謠圍了上來,說要楊素菁給他們糖吃。楊素菁聽他們唱什麼:「黃河清,聖人生,奸黨在朝帝無能,文強武弱天地崩……」楊素菁對朝廷之事還不太懂,但當時民心不附,怨恨深積,她也略有所聞,尋思:「這些歌謠不知是誰教的,天都府就在江寧,大人們也不管管。」她人善心好,便買了糖分給眾人吃,只聽他們接著唱道:「江山裂,武林分,東南劍派五聯盟,趕走不肖易都城!」她識字有限,最後那句「趕走不肖易都城」就聽不懂了,不知當今皇帝姓趙,拆開來就是「走」和「肖」,其歌詞內容大有謀反之意,自己還給了糖,那就是難脫干係,要是被官家的人看見,恐怕馬上就會人頭落地。
楊素菁正要離開,倏忽聽到身後一個男人聲音肅道:「喂!你們這些小朋友,這歌謠是誰教你們的?」楊素菁轉頭望去,只見一位頗是英俊的陌生男子,腰懸長劍,顯是江湖中人。那人一見楊素菁的容貌,立時癡了,楊素菁被看得有些尷尬,臉上一紅,不與他目光交接。這時那群小孩中一個膽大的答話道:「你有糖吃麼?」
男人亮了亮寶劍,裝兇道:「我可沒有糖。你們快告訴我,這歌是誰作的?要不然,嘿嘿!」楊素菁連忙護住小孩,罵道:「倷一個大男人,卻來欺負小孩?」別看她一臉入世未深,一身弱不禁風,說這話時柳眉一軒,確有一股俠客英氣。那男人一呆,訕訕道:「你……我……我……唉!算了算了。」說完便走。眾小孩向那男人扮了個鬼臉,然後手拉手,唱著歌去別的地方了。楊素菁這次挺身而出,竟叫一個大男人怕了她,心裡不免洋洋得意。
這時已是中午,楊素菁在街裡逛了一早上,也都累了,所見所聞與平時無異,惟獨多了那以下犯上的童謠,但回想起剛纔那位陌生男子,倒覺他相貌不錯,不由記住了這個人物,不過這人對小孩子兇巴巴的,可不合她的胃口,因此對這人只留下了壞印象。她來到自己做工的惜緣客棧吃飯,老闆老況見她回來了,笑道:「阿菁,這麼早就回來喇?街上不好玩麼?嘿嘿,這次有瞧上哪位公子罷?」楊素菁嗔道:「倷勿要亂講。」遂找了一張空桌坐下,並把劍器放到桌上。老況走上去笑道:「一個姑娘家學人舞刀弄劍,我看你呀,是嫁不出去嘍!」
楊素菁翻了翻白眼,道:「倷再亂講,儂便走了!」老況聽言,不再取笑她了,便道:「那你今天想吃什麼?我去為你下廚!」楊素菁隨便點了一些小菜,便飲茶等候,這時天下起了雨,客棧人客登時多了起來,瞥眼間之見一個握劍男人找了一張桌子坐下,楊素菁眉頭一皺,心道:「欺負小孩的人來了。」另一邊桌卻來了三個農民,相貌豪爽,但總是左右顧盼,好像在提防什麼人一般,大概是因為農民出身,銀兩不多,只喊了酒,卻沒喊菜。楊素菁出身寒微,倒有點同情這些貧苦農民。
坐不多時,有兩位書生打扮的並肩入店,一人二十五歲上下,跟那欺負小孩的握劍男人年紀差不多,但風流瀟灑,媲美檀郎,另一人年紀跟自己差不多,是個公子少爺,手執紙扇,衣著光鮮,相貌也是不俗,眉宇間英氣隱隱。楊素菁見了年紀較大的那人,頓時心如鹿撞,低頭喝茶。那兩人找了一張桌子坐下,楊素菁只聽較年長那人操著北方口音說道:「王兄,今日你我有緣相識,結伴杭州,這頓飯就由我來請了。」那姓王的少年人道:「賈兄此言差異。第一,我年紀比你小,你應該喚我王賢弟而非『王兄』;第二,我家裡有個規矩,就是不能受人恩惠,所以這頓飯應該由我來作東。」那賈姓書生笑道:「王兄,啊不是,王賢弟,你這話就不對了。就因為我年紀較長,纔應該我來做東啊!」那王姓少年道:「非也非也,古有孔融讓梨,今有溯之請客,這是謙讓美德。」楊素菁聽他為了做東,連典故也用上了,不免好笑,心想:「這人倒是有點迂腐。」
這時有四個軍裝打扮,腰帶單刀的漢子進了店來,正想入座,卻見了楊素菁的俏麗芳容,霎時心生調戲之念,便靠到了她旁邊的一張空桌坐下。為首的一個大漢把單刀往桌上大力一拍,好像深怕別人不知他是官爺一般,嘴裡叫道:「小二,拿酒來拿酒來!」老況連忙著店伙計小張上去倒酒招呼。那大漢喝著水酒,吃著果子零食,向同伴道:「他奶奶的,這裡歌舞昇平,哪有什麼亂臣賊子?不過幾個小毛孩在唱歌罷了。」一人應道:「趙老大,團練使著我們來這裡調查,歌謠之中既有作亂的嫌疑,只怕是真有其事。」另一人道:「是啊!『東南劍派五聯盟,趕走……趕走』」他說到這裡壓低了聲音,不敢再說下去,頓了一頓,纔道:「莫非是五劍派的人在謀反?」第四個人道:「什麼『五聯盟』?多半是胡說,江南只有三個劍派,再說他們懼怕朝廷,早就被招安了,這兩年不是特意隨天朝的正義之師到淮北平亂麼?」那帶劍男人聽到這句,不由冷笑,這四個官爺離他較遠,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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