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天,天都府傳來回信,說是淮南、京東四路水災成患,流民失所,盜賊四起,人們紛紛投入了反賊宋江的勢力,令其不斷壯大,因而要甄雨前往淮北助朝廷平亂。按照雁靈派接受朝廷招安的契約,甄雨原該立即動身北上,但一來他雁靈派受官家招安只是委曲求全的下策,雖是替官家辦事,心中可從沒服氣,二來他還捨不得就此離了杭州,所以便沒立即出發。你道他有什麼捨不得?卻原來是捨不得楊素菁。他自幼拜入雁靈派,一直都在蕩雁山上的雁靈山莊裡練武修行,絕少下山,沒有什麼機會接觸外人,更別說是女性了。這時受了師父差遣,北上調查是誰對江南三劍派造謠生事,也好下山歷練,考驗一番。他一路尋查,由溫州而上台州、婺州,再到越州,沿途城鎮日益興旺,許多新奇物事都在山上未曾見過,這已教他目不暇給,最後在女兒的乞巧節來到杭州這座繁華大城,一時熱鬧無比,更是讓他瞧得目眩神迷。江南美女如雲,不免令這位初次下山歷練的雁靈派弟子神魂顛倒,遇上楊素菁後,甄雨更是難以忘懷,偏生兩人初次見面,就在伊人心中留下了個壞印象。甄雨原是個癡情種子,既已認定楊素菁就是他的夢中情人,別的女子就再也看不上了,那便說什麼也要把楊素菁追求到手。
如此過了數天,雁靈派傳來掌門「孤鴻劍」梅中平的書信,說什麼鳳凰居高手現身杭州一事關係重大,要甄雨留在杭州,繼續追查。甄雨有了正當理由,可以不去江北,當即如獲至寶,卻沒尋訪那日所見的凰鳳居高手,反而在杭州城裡天天打轉,表面看似有師命在身,調查什麼異常事件,實則是他想與楊素菁不期而遇,聊表心事。無奈賈懿早就捷足先登,時常伴在楊素菁身邊,這日遊山,那天玩水,卻教他如何與楊素菁單獨接觸?再說,就算楊素菁真的理他,以他那點呆子口才,只怕說什麼也會壞事。結果兩人明明是比賈懿因緣結識在先,卻被天意所限,終究讓有緣變成了無緣。
過了大半個月,北方傳來消息說是宋江大軍攻破了幾座淮河附近的城池,天都府得悉甄雨還沒出發抗敵,怒不可遏,團練使趙楚逸當即對他下了最後通牒,說是再不出發,那便稟告聖上,將來降罪整個雁靈派。甄雨為了師門安危,這纔啟程北上。他武藝也是不俗,到淮南後跟江南三劍派的其餘兩派在海州會盟,隨即解了下邳的圍困之危。然而這一去,就是一個多月,待回來杭州時,已是十月了。這一個多月裡甄雨天天思念夢中情人,只盼能早日見面,是以解了下邳之局後,見形勢稍緩,便找了借口回來。
一到杭州,甄雨就收到師門傳書說掌門病重,要他回去蕩雁山。他怕再不開口表白,往後更無機會,這纔鼓足勇氣,連忙去找楊素菁。可是偌大一個杭州城,卻到哪裡去找一個人?甄雨便到西湖亂找一通,找了一天,都沒吃飯,直到晚上累得實在不行,纔到西子樓去歇息。進得樓來,店老闆金萬兩認得他,便官爺前官爺後地親自招呼,甄雨聽得頗不耐煩,隨意點了酒菜把他打發了。酒樓坐滿人客,好不熱鬧,客人議論紛紛,都在說北方的戰事進展如何,有的說官軍佔了上風,有的壓低聲音,說義軍大勝。甄雨剛從江北一帶回來,腦中只想著戀人的清純俏臉,柔弱倩影,此刻聽著這些軍政之事不免煩躁,當即便想起身出樓,換一間清靜些的飯店吃飯。
剛一起身,便見一名清瘦女子將酒菜送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楊素菁。甄雨一見夢中情人,臉上表情旋即轉喜,心中底氣卻又慌了,訕訕道:「你……你怎麼在這?」楊素菁睜大眼睛,笑道:「欺負小孩的人吶,真是巧呢!」甄雨道:「我……唉!不說了。你今天沒跟那男人在一起?」楊素菁道:「哪個男人?倷講賈懿麼?賈懿僱船去了。」
甄雨聽言,又喜又憂,喜的是那「情敵」不在,自己就可邀請楊素菁約會,憂的是那賈懿去了僱船,應是為了等下跟楊素菁乘船遊湖,暗想:「我一路回來,只望那人已不在楊姑娘身邊,沒想到他居然還在,今天都這麼晚了,兩人還相約湖上夜遊,我又何必去打擾人家呢?」但見了楊素菁一身酒保打扮,微覺奇怪,便問:「你怎麼穿這身衣服,你在西子樓打工麼?」
楊素菁眼睛一轉,笑道:「是啊!儂跟賈懿遊山玩水,每逢消費都是賈懿給鈿,儂覺得不好意思,加上儂的鈾也花完了,只好來這裡打工賺錢嘍!」甄雨心都涼了半截,暗想:「看來這位賈懿是個富貴人家,楊姑娘跟上了他,總比跟上了我好。」轉念卻想:「但他也太不丈夫了,怎地讓一個纖弱女子到外面做工?如果楊姑娘跟上了我,我絕不會讓她做這些粗勞事。」言念及此,不知哪來的勇氣,一句隱埋心中多時的話脫口而出:「楊姑娘,明天晌午你有空麼?我想請你吃飯,就當是我賠不是了。」他這一句話一氣呵成,絲毫沒有拖泥帶水,也是難能可貴了。楊素菁聽言,遲疑道:「明天?儂怕明天……」
在此關鍵之時,賈懿卻上樓來了,一見楊素菁,遠遠地便高呼起來:「菁妹,僱到船了,咱們走罷!咦,欺負小孩的,怎麼又是你呀?」後面那句話自然是對甄雨說的。甄雨聽到情敵話聲,登時洩了膽氣,當即便想迴避,再看楊素菁時,只見她忸怩不安,更顯可愛,甄雨於是癡了,結果賈懿走來跟楊素菁說了一些話,他便沒有聽見。待回過神來,賈懿已然下樓,楊素菁道:「儂要走哉。」甄雨道:「嗯,你先走罷!我們……我們明天中午,西子樓等。」楊素菁看著他,欲言又止,甄雨跟她四目交投,對視不語,兩人都是互有心事,楊素菁道:「再見!」然後下了樓。甄雨約到佳人,喜不自勝,但不知怎地,總覺楊素菁臨走匆忙,神奇古怪,好似有什麼事瞞著自己,又想:「剛纔是賈懿叫楊姑娘『菁妹』麼?唉,原來兩人已這麼親切了。」
到得明天,甄雨老早就到了西子樓等候佳人,他從中午等到黃昏,再由黃昏等到晚上,亦不見楊素菁到來,甄雨便獨自進店喝悶酒。西子樓老闆金萬兩見他進店,又親自上去招呼,問道:「我看你今天在外面佇了一整天,你在等誰啊?」甄雨斟酒買醉,道:「店老闆,我向你打聽一個人。」金萬兩雙眼瞇成一線,緊張道:「是官府緝拿的賊人麼?本店是正規經營,與亂賊絕無干係。」
甄雨道:「不是賊人,是一個女子,她昨天還在你店裡打工當酒保,今天卻不見了,你知曉她到哪去了麼?」金萬兩聽說不是來打聽賊人下落,頓時鬆了口氣,道:「一個女子?你是說阿菁罷?她昨晚乘船走了,我見你們倆還說過話,你不知道?」甄雨飲了杯酒,道:「我知道她坐船去了,我是問她今天怎麼不在?」金萬兩詫道:「她昨晚乘船到岳州去了,今天怎麼還在這裡,難道她還沒去麼?」
甄雨一聽,心頭大震,抓住金萬兩的衣服,驚道:「你說什麼?楊姑娘她到岳州去了?」金萬兩慌道:「昨晚阿菁的情郎來接她走時,你不是也在麼?原來你還不知道?」甄雨不禁倒抽一口涼氣,遂把金萬兩放下,頹然坐下,沉默不語。金萬兩觀言辨色,對甄雨心事猜到一二,便道:「他們昨晚啟的程,行船較慢,估計現在還沒到江寧府,你若從旱路去追,應該還能追上。」甄雨這人,癡心是無人能比,料想楊素菁既然失約,還跟別的情郎而去,定是心中沒有自己,換言之就算自己跑到岳州找她,亦係無補於事。他自知不得美人芳心,此後卻未曾移情別戀,反而立誓終生不娶,更往西湖靈隱寺住了下來,做起佛門的俗家弟子,自號「靈素居士」,連師門都沒回去覆命。
原來這些日子賈楊二人情意日濃,永結同心之念亦漸堅定,就在甄雨找到楊素菁之前,賈懿已在西湖斷橋向楊素菁立了一個山盟海誓,承諾會照看她一生一世,不做任何事情背其意願,並且邀她到岳州商府稟見家父,到時辦理婚事,迎娶佳人。楊素菁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卻有名門子弟青睞,想要迎她為妻,這要是換作任何人,也都會答應。楊素菁於是請辭老闆,待見甄雨到來時,已是她在杭州的最後一天了,楊素菁有話難言,便是為此,後來的失約,原也不能怪她。甄雨人品厚實,確是一個矢志不渝的癡情種,但他不止為愛「癡狂」,本身為人也有點「癡呆」,天生性格躊躇,喜歡人不敢說出口,說出口又怕被拒絕,思來想去,又妄自菲薄起來,覺得自己沒一點比得上情敵賈懿。再說他可是武林中人,居無定所,時又刀口上過日子,楊素菁哪能隨他走上江湖,受這些苦?
楊素菁不忍親口拒絕甄雨的善意邀請,況且這話委實難以開口,便打算上了船後,再寫信告別。離了西子樓後,她便回屋收拾細軟衣物,翻開床板,一把抽出壓在床底的一個木箱,打了開來,面頭有條裙子,用料是上好的瓜州青及水靈綢,青藍雙色。展開長裙,有不少字詞圖案若隱若現,這衣服雖無貴婦之華,卻有西湖之靈,自是那「水霧綠草裙」了。箱中還有一柄紋有波浪的短小鐵劍,正是那「水紋鐵劍」。楊素菁換上新衣,拿上背包和佩劍,隨手反扣家門,就往渡口而去。
到得杭州渡口,卻見一艘頗大的客船,賈懿和船家們早已相候多時。橋頭一位船夫粗眉大眼,年紀若四五十歲,操北方口音,似笑非笑地向賈懿問道:「這位清新脫俗的小娘子便是未來嫂子罷?」賈懿一本正經地道:「這是本公子未過門的妻子,你可得放尊敬些,不得有誤。」並且親切地向楊素菁道:「菁妹,這位是李船夫,你管他叫李大哥便是。」
楊素菁叫了聲「李阿哥」,李船夫卻賊笑回應:「嘿嘿!小妹子,我叫李縱繼。」賈懿狠狠白了他一眼,回頭打量楊素菁的新艷衣裳,道:「我還以為你搞什麼搞半天的,原來是換了這套裙子。」楊素菁道:「倷還記得麼?倷第一次見儂,儂穿的便是這套裙子。」賈懿微笑道:「當然記得,不過自那天以後,你就沒再穿過了,今天卻穿了出來,想必這身衣服對你很是貴重。」楊素菁道:「是啊!哀衣服儂本想……本想等到出嫁時纔穿。」說到後面越來越細聲,羞得連耳根都紅了。賈懿哈哈大笑,見她旅袋裡竟然還藏有一把鐵劍,就開玩笑道:「當日在客棧見過你的好功夫,這把寶劍,在下實在不想被它劃一口子。」
楊素菁嫣然一笑,說道:「倷如負儂,儂就拿來打倷。」續問:「岳州在啥場化?」楊素菁從小長在杭州,連江寧府都沒去過,聽賈懿說要去岳州,她卻不知岳州在哪。李縱繼初來江南,自是聽不懂楊素菁的蘇白,但見她臉上充滿疑問,又聽到「岳州」兩字,大概猜到其中意思,未等賈懿答話,他卻搭起腔來,說道:「不是去岳州,咱們先是東出錢塘,西入揚子江,直到漢陽,然後轉北……」
賈懿聽到後面,眉頭一緊,似要發怒,隨即轉回平和,打斷李縱繼的話道:「沒問你亂答什麼話?」柔聲向楊素菁道:「菁妹,李船夫還沒搞清我們要去哪裡,不用理他便是。其實岳州在江夏西南,商府就在岳州,大概要乘十天的船。」李縱繼微笑不語。
兩人上得船來,楊素菁見前艙有個廚房,兩個廚子正在炒菜,底層則是船夫休息的地方,上層廚房酒菜飄香,底艙卻是汗臭熏天,賈懿不禁臉露鄙夷之色,楊素菁從前在客店打工,幹慣粗活,倒對這些辛勞之人頗是體惜。李縱繼連忙招呼二人去了客用的後艙,邊請邊道:「我這船上什麼都有,管吃管喝,有什麼吩付,通傳一聲,隨時都有人來。」賈懿一言不發,楊素菁客氣道謝。
一進後艙,但見床桌櫃椅,一應俱全,兩側是窗,從中望外,弦月高掛,星雲稀疏。客艙設計原係不錯,惟一不好就是這張床,只有這麼一張,擺在艙尾。楊素菁一看,不由得俏臉飛紅,賈懿卻是很滿意。
少時船上工人送來晚飯,兩人吃罷,便喝酒聊天。賈懿之前聽楊素菁提過劍法的事情,此刻突然好奇心起,便問:「菁妹,你說你將那劍法藏起來了,別人一定找不到,卻是藏在什麼地方?」楊素菁笑道:「倷瞧儂哀條裙子,劍法就繡在裡頭。」離椅立起,原地一轉,裙襬飄起,宛如天仙。賈懿瞧見裙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線條圖案,更有一些文字,當下大出意料,笑道:「原來這件裙子繡的就是你的劍譜!」楊素菁道:「是咧!但純光十幾招而已。」
賈懿又道:「那位姓柳的姑娘,你真沒再見過她麼?」楊素菁道:「沒有了,柳姐姐還警告我日後行走江湖,不能偷學別人武功哩!對了,倷明明是讀書人,怎地對劍法的事感興趣?」賈懿飲了杯酒,溫言道:「我只覺你一個女孩子家隻影形單,要學劍法纔能保護自己,實是太可憐了。」楊素菁笑道:「也勿啥可憐的,儂生來就是沒人要的孤兒,全賴楊婆婆收留纔長大成人。」說著流出幾滴眼淚,顯是觸及傷心往事。
兩人酒喝越多,話卻越說越少,到得子時,楊素菁已經醉了,賈懿也好像醉了,他大著舌頭道:「菁妹,今夜出錢塘江,想必海浪很大,你早些休息,莫被潮氣濕壞了身子,這床給你睡好了,我出去跟船夫們睡。」接著幫她蓋好被子就出去了,半點非份之舉都沒敢作,楊素菁這一覺睡得暖暖甜甜,連發夢都離不開賈懿那張俊容,心中也許當真忘了甄雨這個人。
次日醒轉,賈懿與船夫李縱繼正在船頭說話,見楊素菁從船倉出來,便止了話聲,笑道:「菁妹,這麼早就醒了?」楊素菁問:「到揚子江了麼?」賈懿道:「嗯,現在已入長江,估計明天清晨就能到江寧府,怎麼了?」楊素菁見船行江心,江面寬敞,兩岸已非杭州風景,想是長江無疑,便憶起楊婆婆的遺願,道:「嘸什麼,儂自小是個孤兒,被楊婆婆撫養長大,她臨終願望,便是要儂把骨灰灑到揚子江。」遂回後倉,從自己行李拿出一個骨灰罌,灑入長江。李縱繼見了,向賈懿低聲道:「她可真是一位可憐人吶。」賈懿沉默不語。
這天夜晚,兩人又是喝酒聊天,賈懿不停替楊素菁斟酒勸飲,遂又問起劍法上的事,道:「你那天去偷看,那練劍男人真把長劍一丟,就插到樹裡了麼?」楊素菁道:「是啊!還好有棵樹擋住,弗然就傷到儂了!」賈懿替楊素菁斟了杯酒,道:「你說他們走的時候還會使輕功?」楊素菁道:「嗯,那輕功好像叫什麼『飛上千丈松』。對了,倷這幾天老問哀事做啥?」賈懿又斟一杯酒,勸楊素菁喝了,道:「沒什麼,我只是好奇而已。」楊素菁再喝得幾杯,就不勝酒力伏桌醉倒了。她從前被騙進青樓後,被老鴇教過喝酒,按理說酒量不會淺至如斯。賈懿見她酒醉時雙臉桃紅,吹氣如蘭,簡直嬌美不可方物,當時就有些把持不定,但又不敢輕舉妄動。
賈懿喊她幾聲,不聞回答,便抱她上床歇息,待把她放到床上後,楊素菁卻呢喃道:「賈懿,倷別走。」賈懿柔聲道:「好,我不走,我在這陪你。」楊素菁睜開雙眼,見賈懿正在凝視自己,兩人四目交投,說不出的情意濃濃,賈懿於是吻了她一下,楊素菁渾身一震,賈懿忙道:「菁妹,你不喜歡麼?」楊素菁低聲道:「儂歡喜,儂歡喜得很!」遂也吻了賈懿一下。
此夜揚子江波平如鏡,無聲無浪,甚為寂靜,只有江中那艘向西而行的大船中,不時傳出幾聲輕喘嬌吟。楊素菁竟就如此跟隨賈懿獨離蘇杭,逆著長江,向著岳陽。
卻說次日中午,楊素菁一覺睡來,只感頭痛難耐,回想昨夜纏眠之事,不由臉上飛紅,暗怪怎地這麼迫不及待?驀地一驚,這一驚非同小可,倒不是看到那床腳沾上血的毛巾,而是明明記得完事之後,有拿衣服穿上,然而現在身上卻仍是一絲不掛。她忙用被子把自己包得密密實實,直如一隻人肉大粽子,半點頸下肌膚也不露出,這纔下了床,將後艙找遍,卻始終找不見原先衣服。
楊素菁又驚又慌,大喊幾聲「賈郎」,無人應答。她將艙門開了一條小縫,從中望去,但見船板上一個船夫都沒有,船已泊岸,岸上人來人往,正趕上早市熱鬧。她見此情形,登時方寸皆失,心中一個恐怖念頭直迫腦門,但又隨即安慰自己道:「賈郎決非那樣的人,一定只是跟李船家上岸補船需,很快就會回來。」但她心裡清楚,就當是上岸補需,衣服沒了又怎生解釋?復在艙中找尋,終於在自己包袱覓獲原先帶來更換的衣衫,連忙換了。細看之下,除了那條青藍雙色的「水霧綠草裙」及「水紋鐵劍」以外,其餘用品以及銀兩,一個不少,絲毫未動。
楊素菁呆在原地,尋思箇中原因,苦苦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坐在床上,邊想邊盼,等人回來。到得黃昏,早飯午飯都沒有吃,卻還是連隻人影都沒上過船來,這下可真把她急哭了。船是坐不住了,她只好離船上岸,見人就問自己船員的消息,連問了好幾人,纔問到一位亦是停船補購物資的船夫,那船夫道:「今兒一大早就見一位俊相公和幾個中年船夫上了岸,往城裡去了。」那船夫頓了頓又道:「這位姑娘,我見你這焦急的樣子,你遇到什麼麻煩啦?我們今早上的岸,中午就補完糧水了,你家船夫一大早的去,此刻照計也該回來了呀?」
楊素菁聽得心都涼了半截,站在那哇哇大哭起來,那船夫見狀,正想說些安慰說話,卻被楊素菁一手推落水中。那船夫冷不防的成了落水狗,連忙大罵:「你這瘋娘們,我日你先人奶奶,沒來由的踢你老子一腳,待老子上了岸就把你賣到青樓接客!」這位楊小妹自幼長於市井之中,髒話可練得相當好,況且曾在青樓「死裡逃生」,聽人要把自己送回去,當即理氣十足地還罵起來:「賈懿,倷是赤佬眾生,倷阿爹姆娘墓木已拱!」罵的卻是賈懿。她一罵完,就往城裡跑,一路自言自語,哭得滿臉是淚,旁人見了還道是有人發瘋。
那船夫並非本地人士,自然聽不懂楊素菁罵的是啥,一直在想:「賈懿是什麼髒話?」他懵了一懵,氣得臉都氣紅了,心道:「管你罵的是什麼,老子今日就算是驚動官府,也要把你賣到青樓!」但看見楊素菁坐來的那艘好船,竟沒人要,至少還值幾十兩銀子,丟了豈不可惜?故上岸後,見楊素菁走遠,追也難追,便只乾罵幾聲,就和其他船夫笑嘻嘻地把船偷了。
此地正是江寧,楊素菁自北門進城,但見街道錯縱複雜,屋宇連綿不絕,比杭州城還要大,進城不久她就迷了路。她自昨晚起,至現在已有十個時辰沒有東西下肚,飢腸轆轆之下,連跑帶問,找了好一會,纔尋到一家小店吃飯。卻在她低頭扒飯吃菜時,忽地來了個人坐在面前,還以為是賈懿,忙欲抬頭叫喚,那個「賈」字還沒叫出口,又吞了下去。只因坐對面的不是賈懿,而是一位陌生男人,書生樣子,白袍儒帽,年輕俊美,從楊素菁眼中看來,卻覺與賈懿有幾分相似,一想到此處,心中又悲又怒,罵道:「哀是儂的桌子,倷走開。」
那書生聽她說的是吳方言,既覺好聽,又覺有趣,於是笑道:「姑娘切莫生氣,小生見姑娘眼中帶淚,一臉悲傷,風塵僕僕,是否有什麼麻煩?不妨說予我聽?」楊素菁性子倒也倔強,冷冷應道:「倷是誰?介倷啥事?啥人流哭了?啥人悲傷了?儂勿曉得有多開心!」話雖如此,眼淚卻不自禁地流了出來。
那書生憐憫之意油然而生,續道:「小弟姓林,是江寧城書香齋的大才子,小弟有一本領,就是什麼傷心人遇到了我,我都能哄他為笑。想必姑娘初來此地,女子出門,不為家事,便為情郎,姑娘是隨情郎來的罷?」楊素菁這下哭得更厲害,那書生見狀,皺眉道:「哎喲!小娘子如此傷心,莫是遇上負心漢了?小弟生平最恨負心人……」還沒說完,楊素菁罵道:「夠哉,弗要再講了!只怪儂自己忒笨!以為俚是真心待儂。」說著哭得更大聲。那書生搖頭道:「事已過去,哭也無用,姑娘現在有何打算?」
楊素菁應道:「儂要至岳州找俚問個清爽,俚也許另有苦衷。」那書生道:「去岳州問明白,那可老遠了,姑娘倒也夠癡心,要是他沒苦衷呢?」楊素菁怒道:「儂就殺死俚!」那書生道:「姑娘真性情,小弟佩服。但此岳州,迢迢千里,姑娘孤身上路,可不是那麼簡單啊!對了,姑娘怎麼不找家人朋友幫忙?」楊素菁哭道:「家?儂早就無家可歸了!」
書生道:「姑娘若今夜無處著落,我書香齋有不少客房,如不嫌棄,可來齋中歇夜。」楊素菁一聽,止淚說道:「倷當儂是真蠢麼?」那書生急道:「姑娘切莫誤會,小弟並無惡意,只想真心幫你。再說你旁邊這間大院子就是書香齋呀!你都到我門口吃飯了,進門參觀一下又有何妨?咱們書香齋是朝廷在地方置的試場,裡面住的都是讀書人,齋主也十分好客。而且現在又不是考試年份,齋內客房大多空著,隨便你住。更何況這裡是江寧,天都府便在此坐鎮,治安極好,有道是『飛箭射燕雲,天都鎮江南』,你住在這還有什麼擔心呢?」這裡所說的飛箭和天都分別是北邊的飛箭營和江南的天都府,均為地方百姓自組的民兵名號,其中不乏武林高手,俠義之輩,在江湖名氣甚大。
楊素菁知道天都府的名頭,當日自己就教訓過四個天都府衛士,還傷了其中一人。抬頭望去,纔見斜對面十五步開外有座大院,門掛畫有山水的透光紙燈籠,牌匾上書有「書香齋」三個油綠大字,頗有雅意。大門沒關,直望過去有座大宅坐落正中,門窗透燈,映出幾個人影,屋子兩邊則是假山園林。
楊素菁忽道:「好!就隨倷進去看看。」你道她怎地改變主意?原來她可沒想要進去歇夜,而是另有主意,見這莊園宏大,料想定有利腳之物,或能相借以助尋人。兩人進門之後,那書生道:「下人們都不知到哪去了,你留在這裡等我,我先去通報孫齋主。」於是跑入宅中,想必那主人孫齋主就在此間。
楊素菁見他走了,左右打量,只見右邊三十步開外另有一間小屋,走得近時,聽到馬聲,原來是間馬房,頓時芳心竊喜。房中飼馬數匹,其中一隻目光如炬,黑夜之下閃閃發光,四腳精壯,神駿不凡。她挑了這匹自覺是最好的馬,掏出一兩銀子,放在木欄之上,隨即鬆開馬韁,騎上就跑。她雖不曾騎過馬,但以往看過不少騎客,於是憑靠記憶學那些騎客姿態,竟也笨手笨腳地成功策馬跑了起來。說也奇怪,尋常的馬見了生人,理該掙扎一番,那馬被楊素菁這個陌生人無端地拉出來,卻不嘶嗚亦不抗拒,不知是有意助她,還是連馬兒都覺得「我見猶憐」。楊素菁騎出書香齋,找了半天路,纔從西門策出江寧城。
楊素菁走後,那宅子纔走出一位年青書生,這人左臉長有胎記,見了前院無人,奇怪道:「林兄,你不是說今晚有女客麼?怎地我連個人影都不見?」那姓林的書生答道:「奇怪,剛剛還在這。該是你這爛書齋子半個人影都沒,夜裡幽深,把人家嚇跑了罷?我說孫兄,我剛出門還見有阿鉻和阿安守大門,你卻這時把他們叫去洗茅坑是何由?唉,好容易有位姑娘作客,沒人招待,那還不跑?」
孫書生怒道:「我嚇跑人家?你一個大男人莫名其妙的叫人回來睡一晚,你道你真是什麼萬人迷的潘安檀郎?我是她也不肯啦!」待得兩人爭辯完,發現馬房少了一匹千里追時,楊素菁早已騎出西門。她只知岳州在西,趁有月光照路,逕往西面急策而去。林書生立時便知楊素菁取馬何意,嘆道:「這姑娘怎不聽人勸呢?」
孫書生怒道:「這匹『千里追』我好不容易從四川馬幫買來,就這麼丟了?這事可是你惹的,你得賠我三百兩,不,是二百九十九兩,快拿來!」林書生笑道:「這是你自己沒叫人看好門,可賴不得我。」孫書生罵道:「你不無端端的走出去調戲女子,我豈會被她偷走這匹好馬?」兩人吵完又吵,不知要吵到什麼時候,但覺最後挨受懲罰,還是那兩個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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