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裡是甄雨閒來無事,故意作弄罷了,不料王溯之竟言聽計從,要非甄雨強行忍住,早就笑出聲來。王溯之亥時進寺,本想快去快回,卻被甄雨刻意挽留,折騰將近一個時辰,快到子時,這纔拜完。他一連磕了幾十個頭,早已暈得眼冒金星,見那靈素居士終於放人,便借了油燈,拿回旅袋,頭也不回,出門就走,一口氣跑下山,生怕他還要追來似的,心裡不住暗罵靈素居士真是個瘋子,無端端地要人磕幾十個響頭,轉念又想到自己如此誠意,定能得到佛祖保佑,在考場裡大殺四方,卻又不禁得意洋洋。
他走不多時,來到西湖邊上,忽想起文壇佳話的絕代佳人蘇小小之墓,正在前方不遠的慕才亭。白日人多,未能細遊西湖景點,如今四野人稀,正好前往憑弔一代佳人,於是半跑半走,經過西泠橋,來到慕才亭。他站到蘇小小墓邊,提燈遠望,但見澄湖泛波,碧水映月,清風送涼,翠柳弄岸,景色相襯相輝,若如人間仙境,心想如果自己將來也能像蘇小小這般長眠此地,人生便無遺憾。好景之下,不禁詩意大發,忙從旅袋拿出文房四寶,把油燈放到一邊,伏靠湖邊,作起詩來,想了一陣子,寫成一首七絕:
西泠邊上樹青青,點點湖光映翠屏。
蘇小而今眠此處,當年命短似流螢。
七絕作成,自覺得意,只惜無緣一睹佳人芳容,又暗嘆人生苦短,紅顏薄命,忽地想起三年前見到的楊素菁,倒覺她就長得頗像蘇小小,同樣也是個苦命人。其實這位蘇姑娘是幾百年前南北朝的人,是真是假尚無人知,他又哪裡還知道楊素菁像蘇小小了?只不過是自作多情,對著空氣,胡亂臆想罷了。
他本想把詩句分別黏到亭子的四個柱子上,好讓後人欣賞,卻發現慕才亭有六根柱子,因懊惱道:「絕詩四句,律詩八句,一根柱子貼一句,六根柱子貼六句,哪來的六句詩啊?難不成寫六句古詩?看來只能寫對聯了……」提燈望去原先沒留意到的那兩根柱子時,只見早已刻有一聯:
湖山此地曾埋玉,風月其人可鑄金。
這副對聯對仗工整,平仄自然,王溯之見了不由得呆在原地,自慚傻笑,自言自語:「這對聯不知是誰留下的,寫得多好,哪像我……」忽然吹來一陣異風,手上的詩箋都被吹落西湖,他連忙俯身去撿,驀地一驚,發現湖邊有雙青底繡花鞋,鞋尖朝向水中。他忙向湖中細看,纔留意到三丈之外,有陣漣漪浮動,貌似水下有什麼東西,心想:「莫不成是蘇小小顯靈了,喜歡我的詩詞,要邀我到湖中相聚,以謝我作詩之恩?」
他此刻腦海裡只想起才子阮鬱被蘇小小垂青的故事,覺得當下蘇小小也要來「垂青」自己了,雙腳竟不由自主,逕往湖中而去,走了三步,一腳踏空,整個人跌入湖中,頭腦被水一浸,登時清醒,連忙踢水亂打,卻離岸越遠,連嗆到好幾口水,頓時殺豬般地大叫道:「救命呀!快來人呀!我要淹死啦!」
岳州這地方雖是內陸,但上接長江,下承洞庭,四周皆水,如同江南,是以幾乎人人都具水性,他卻說什麼古人曰:「欺山莫欺水」、子曰:「知者樂山不樂水」,寧死都不肯去玩水,最後連比他小五歲的弟弟王滔之都練成一手好水性,他兀自遇水就怕。現在可好,自尋死路,四野無人,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聞,只怕今晚就得歸西,與蘇小小合葬此處人間仙境了,償了他剛起的念頭!
王溯之越慌越亂,又喝了幾口水,就沉了下去,他想到自己也算是一個有才之士,怎地功名未成,親恩未報就要死了,實是人生無常,老天瞎眼。倏然之間,好像感到足底踩到什麼柔軟物事,便硬睜開眼睛,往下看去。哪知這不看倒好,一看驚得魂飛九天之外。
他曾聽鄉下迷信的老人說,七月之時,鬼門大開,整個鬼月只有七夕一日陰氣不重,其餘夜晚極易撞鬼,心中暗叫:「今晚雖是七夕,但是我出來時好像快過午夜了。哎喲!怎麼最近這麼倒霉?」
原來他腳下正踩在一位「女鬼」的胸脯之上,視線受湖水阻擋,岸邊燈光微弱,天上又月淡星稀,照不到水中情景,是以僅見那「女鬼」頭髮四散,不能瞧清容貌。這一驚把他的魂魄都沒了,卻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用力踩著「女鬼」胸口一蹬,又浮出了水面,撕聲大叫道:「救命呀!有鬼呀!我看見蘇小小啦!」喊了兩聲,又沉了下去,落到那「女鬼」身旁,嚇到「咕嚕咕嚕」地吞了幾口水,人就昏了。
說回靈隱寺的甄雨,自己故意作弄王溯之,他卻未有察覺,一路忍笑可憋苦了,待人一走,登時毫不掩蓋地開懷大笑,也不怕吵醒紅塵住持,打從楊素菁消失之後,他就未曾笑得如此開心。
此刻已臨半夜,甄雨亦準備回房休息,忽見天王殿的一張供桌上擺著一把紙扇,正是王溯之帶來的。甄雨這人最是忠厚,只因久住寺中,諸事無聊,王溯之又在紅塵住持睡後自投羅網,無人監管之下,這纔作弄於他。若要教他拿了別人東西,這可是萬萬不合他的性格,甄雨於是拿起紙扇,急奔出寺,下山來尋,好讓物歸原主。來到跨虹橋時,深夜應無人聲,卻隱隱聽到有人在喊「救命有鬼」,兼且聲音有幾分像王溯之,甄雨怕有異事,便用起輕功,加快趕到。
不覺尋聲覓至,來到慕才亭,卻不見一人,正以為只是耳誤聽錯,眼角一掃,見地上有對女鞋,又見湖中水波亂動,水上浮著幾張紙,想必有人溺水。當下輕輕一躍,投入湖中,下水數丈後,先看到一個雙目微閉,嘴角冒泡的年輕書生,水中無光,看不清楚,但覺就是王溯之,再見他身後還有位女子,可是亂髮遮面,更難辨貌,料想應是那雙女鞋原主。
甄雨當即左右兩手,各拉一人,水下無從借力,使不出什麼輕功,但他救人心切,屏息運勁,硬使一招「旱地拔蔥」,拼了命似的,將兩人帶出水面,一離湖水,又連使「蜻蜓點水」的輕身功夫,踏水跳回岸上,但內力大大折損,已經喘氣不停,好在他功力甚純,要是換作尋常人這般硬施輕功,不但會內息受亂,更會破損心脈。
甄雨先把王溯之放到一邊,往其肺部用力推按,又「拍拍」兩聲,連打兩巴掌,王溯之這纔一口咳出肺中積水,醒將過來,兀自驚慌叫道:「湖中有鬼,蘇小小要拉我去陰間做她相好呀!」甄雨不理他,又去救那女子,掃開她的散髮,定神一看,立刻驚喜萬分,恐怕比王溯之「見鬼」的驚恐、江湖人獲齊「三經」的喜悅,還要大上百倍。眼前這位女子,竟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楊素菁!喜的是那日七夕相別以來,已有兩個寒暑,還以為永世再見不到夢中情人了,卻在今夜七夕重遇;驚的是楊素菁毫無呼吸,摸不到脈象,竟已溺斃,只不過尚有絲微餘溫,可見是剛溺死的。他三年來的情感,這時再也按捺不住了,抱著楊素菁失聲嚎哭。
王溯之恢復清醒,見狀好奇,戰戰兢兢地走近去望,也認出是當年來過商府的楊素菁,心道:「原來是素菁姑娘而非蘇小小,但恐怕溺了這麼久,離變成『蘇小小』也不遠了。我又好像踩了她不該踩的地方,但願她不會怪罪。」便問:「靈素大師,素菁姑娘是你什麼人呀?教你這般傷心?」甄雨渾沒聽見似的,哭道:「不行,素菁,你不能死!紅塵住持是得道高僧,他老人家一定能救回你。」他只覺楊素菁並未死絕,武林中人皆道靈隱寺的住持紅塵是位得道高僧,想必定有救命之能,因此抱起楊素菁,急往靈隱寺跑去。
王溯之渾身濕透,望回湖中,自己寫的四句詩已被剛纔的混亂弄得四散,心下頗感失意。他雖被嚇得不小,但此間知道「女鬼」不是蘇小小而是孤苦的楊素菁,亦憂其危,加之看到自己那把水墨紙扇還插在甄雨腰間,知是剛纔所丟,當然得要回,因此邊喊邊追,也跟了上去。
甄雨救人之時,不按常法,硬生生地使了輕功,內息大損,須以調息恢復纔能再施輕功。加之現在還抱著一人,步速更慢,饒是如此,卻仍比後頭的王溯之快了不少,那王溯之可是費了吃奶的力氣,也追不上沒用輕功還抱著楊素菁的甄雨。一到天王殿,卻見一位灰眉老和尚,身穿紅色袈裟,在蒲團上閉眼打坐,面朝大門,雙手合什,好似已經等待多時,這位老和尚,正正就是紅塵住持。
甄雨心中微感奇怪,但他更是擔心楊素菁安危,於是跪地哭求:「紅塵師父,弟子求您一定要救活素菁姑娘!」這時王溯之也跟著跑進來了,追得上氣不接下氣,見狀也跟著跪下道:「紅塵大師,我亦認識這位姑娘,她身世怪可憐的,你法力無邊,請你盡力相救罷!」
紅塵張眼微笑道:「愚癡,王施主,你們怎麼全身濕透?」王溯之微覺奇怪,怎地紅塵大師會知道自己姓王?正待一五一十詳說當中經過時,卻被甄雨搶了去,一連說了幾十個字,言簡意賅,便將剛纔發生之事,說得無一遺漏,他原是不善言辭之人,這時救人心切,思路異常清晰,反應奇快。紅塵聽言,微微一笑,說道:「愚癡,看來這位女施主就是你常念著的那位素菁姑娘了?」
那日甄雨到進寺出家,紅塵賜其法名「愚癡」,甄雨不肯,自號「靈素」,紅塵一直以「愚癡」喚之,甄雨就不應他,一定要待紅塵改口叫「靈素」時,方肯應話。此刻紅塵住持一連叫了兩次「愚癡」,甄雨卻都應了。你道為何?當然是見楊素菁氣息全無,萬分焦急所致,當下也不問紅塵是怎樣聽到自己唸「素菁」裝作唸佛經,只哭求道:「是是是,紅塵師父,她就是弟子日夜思念的心上人。」
眼見紅塵從容微笑,以為他有什麼救人辦法,心中焦慮稍安,卻聽紅塵坦然說道:「這位姑娘已經死絕,你該送其去義莊,來我靈隱寺也無用。」甄雨立馬又急了起來,但想楊素菁確然氣絕多時,回天乏術,神仙難救,於是也黯然說道:「素菁姑娘既然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伸出一掌,便欲拍碎自己的天靈蓋。只見紅塵右手倏地向甄雨虛擊一掌,登時揚起一陣無形掌風,正是西域少林的功夫「佛手印」,掌風一到,甄雨一掌劈空。
紅塵微笑道:「其實這位素菁姑娘還有極微氣息,你將內力運到手尖,摸她脈搏,就能感到若隱若無的脈象,而且氣絕不久,身體尚溫,如傳我『涅槃功』之內力,或能相救,只不過……」甄雨頭一次聽到「涅槃功」三字,不知是什麼功夫,但紅塵說還有救,並且手運內力,仔細去摸楊素菁脈搏,指尖的確傳來極微振動,果然還有心跳,他立時轉悲為喜,邊謝邊道:「只要大師救了素菁姑娘,您叫我『愚癡』『愚笨』都行!」
紅塵嘆道:「真乃緣份啊!你先把素菁施主扶正坐好,將她背上衣服解去,只消露出背部,好待出掌傳功。」甄雨立馬將楊素菁的衣服撕開一小半,露出潔白肌膚,回頭看去紅塵住持,卻見他閉眼不動。他立時又急了,忙道:「紅塵師父,您倒是講接下來該怎樣呀?」
紅塵閉起雙眼,合掌苦笑,道:「我一個出家人,怎能跟女子有肌膚之親,難不成隔空傳功?你們這些俗塵弟子自當脫去上衣,雙手平推女施主背上,隔在中間,纔好教我救人。」甄雨聽了又立馬脫去上衣,坐到楊素菁身後,救人心切,不再避嫌,雙掌向前平推。
那紅塵仍是不動,嘆道:「『涅槃功』的威力非同小可,可不能我傳你,你傳她,一人傳一人這般簡單,一定要經過兩人,分擔『陰』『陽』兩種內力,再傳給最後一人,方能為其抵消內傷。否則必遭內力反噬,中間那人也難承受,有走火入魔之危。所以我纔叫你們兩人一起上去,王施主都沒動,你又何必這麼急?」
甄雨被他這麼從容不迫激得氣急敗壞,馬上叫王溯之也脫掉上衣,與之並坐一起,一人一掌平推楊素菁背後,回頭去看紅塵時,終於見他立身起動。紅塵遂坐到二人身後,雙掌分推,運起「涅槃功」,將內力從丹田引至掌上,緩緩輸出,同時講道:「素菁施主溺水已近兩盞茶的時間,原是必死無疑,卻被你找到這來,可謂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甄雨尋思:「他怎麼知道素菁落水多久了?」
只聽紅塵緩緩續道:「素菁施主身子柔弱,恐怕禁不住陽剛的內力,如真能救醒她,切記勿要刺激,否則大有後患……現在眾弟子已回後山僧房,傳功必須兩人相傳,要是只來你一人,我再去叫另一名僧人,一來一回,必會耽誤時間,屆時素菁施主可就真的死絕,我也愛莫能助……幸有如此機緣,讓你帶來王施主,足見這位姑娘的塵緣未盡,命不該絕,命不該絕啊!只是下次又復如此……就當真難救了。」講到後來越說越慢,自是全力發功,內力魚貫而出,體力消耗所致。甄雨心下感激,紅塵雖是嘮叨了些,但願真有起死回生之能。
王溯之原本呆呆地看著楊素菁嫩滑如玉的肩背,此刻忽然感到背後有股熱熱推力傾倒而來,如同泰山壓頂,進入身體後化作數道暖意,遊走四肢百骸,甚是舒服,忽然合而為一,匯聚丹田,逕往手掌而出,輸予楊素菁。而甄雨也感有股連綿不絕的真氣從後而來,先感寒冷,復而溫熱,奇的是自己不用運功牽引,那道內力卻能從後背而入,手心而出,心下不禁大是佩服紅塵表面是個倔和尚,卻擁有一身神功。只見紅塵跟楊素菁都頭上冒出白煙,甄雨熱得全身是汗,兀自勉強支持,而王溯之剛開始時還是嘻嘻笑著,甚覺舒服,後來臉上卻變得一陣青一陣白,全身盡被冷汗濕透。
四人以六掌作橋樑,連在一起,好似分不開來一樣,誰也無法動彈,也發不出聲。過了近一個時辰,王溯之早已睏極,索性閉眼睡著了。甄雨極是心急,急欲看到楊素菁的最新情況,縱已疲憊已極,仍是張著死魚般的眼睛,憂憂地瞧著,只苦在坐她背後,根本瞧不見正面有什麼血色變化。又過一會,睏意上溢,甄雨再無抵抗之力,這纔放鬆自己,久之也睡著了。
卻說內功傳輸對人體響極大,男女體質有陰陽之別,女子屬陰,傳其陽剛內力,性情大變,面上生鬚,變如粗漢,也是有的,這種影響,反之亦然。紅塵這套「涅槃功」,陰陽並舉,雖然其中以佛門陽剛內力為重,但楊素菁投湖氣絕,被水浸泡,周身寒冷,故能與「涅槃功」多餘的陽剛內力抵消,並且又有甄王二人相隔,抵消多餘內力,因此身體理應不會發生變異。
到得五更天時,紅塵住持雙手散出功力愈漸微弱,終而消失,甄王二人立時回復自由,能動可言。只見王溯之好似十幾天沒睡覺一般,一得自由,累得直躺地上,睡如死豬。甄雨也累得像剛跑完五十里路,連忙打坐,恢復內息。而紅塵和楊素菁卻兀自坐在原地,雙目微閉,一動不動,只不過楊素菁面色紅潤,鼻翼微微翕張,竟似有了呼吸!紅塵雙手合什,面容枯萎,他本是七十多歲的人,現在如同一夜之間又老了十歲。
甄雨等體力恢復得一半時,便急去查看心上人是否救回來了,一看之下,立時喜出望外,楊素菁經功一傳,果真重新有了呼吸,只是尚在昏睡當中。甄雨救起楊素菁時,她業已落水近兩盞茶的時間,任你肺量再好,淹水半盞茶時間都會必然斃命,楊素菁當然也不例外。就算「涅槃功」具有神效,可以起死回生,但如那人氣絕多日,器官全毀,則無論如何亦救不回來,幸好她息雖止,但尚有餘溫,神功一傳,真氣一激,滯血復而重行,肺水出汗蒸發,因而得以重生。
江湖傳言,這位靈隱寺的紅塵住持是西來高僧,佛壇上享有盛譽。禪門正宗嵩山少林寺的方丈無念大師,便曾親臨靈隱寺向其問佛,對外雖稱只是交流佛法,但江湖中人卻認定少林方丈武功蓋世,親下江南向西來番僧問佛,必有他因,多半是交流高深的佛家神功。人們於是加油添醋,硬把紅塵的武功說成與少林方丈一樣深不可測,傳開以後,紅塵就在武林中大大出了名,靈隱寺也香火大增,訪客不止尋常的男女善眾,更有不少武林豪傑專程來訪。甄雨入寺後,所見紅塵平日只不過早起早睡,整天都在修習佛經,哪像會武功的高僧?但想江湖上人人都說他與少林無念方丈並駕齊驅,想來必有可信之處,因此纔本著一試之心,向他求救。不料這一試,還真的找對人了。他甫聽到「涅槃功」三字時,簡直一頭霧水,他對佛門武學只知「武林三經」之首的少林寶典「易筋經」,卻沒聽說過什麼「涅槃功」,今日一見,此功竟可起死回生,實是聞所未聞,宛如做夢。
甄雨眼看楊素菁似已無妨,便對紅塵跪拜道謝,一連九拜,紅塵卻一動不動,一聲不發,甄雨定神望去,只見他的眉毛不覺間由灰轉白,面容全無生氣,嘴巴反而微笑,甚是安祥。甄雨一驚,伸手去探紅塵的鼻息,一探之下,纔知紅塵竟已圓寂,登時悲痛交集,不知所措!
兩人相識不過三年,談不上什麼深感情,但又正因感情不深,紅塵仍肯捨命相救自己的心上人,如此慈悲大義,實在令他慚愧萬分,於是又一連「咚咚咚」地拜了九個響頭。忽見紅塵合掌夾著一張紙,拉出來看,卻是紅塵的親筆字,也不知是幾時寫好的,但見上面寫道:
愚癡入寺之後,既不唸經,亦不頌佛,只懂醉心劍法,又或沉淪愛戀,三年以來日夜如是,不能自拔,癡毒之深,已難回頭,奈何孽緣如此,也是造化弄人。愚癡覓來靈隱,緣份難得,「靈素」也好,「愚癡」亦罷,緣生緣死,因緣而已,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素菁施主原已溺斃,不可相救,獨我「涅槃神功」可以起死回生。然而「涅槃神功」法門高深,猶勝少林寶經,既有救人神效,也有反噬禍害,功成之後必須靜養,不可受到半點刺激。老衲修成舍利,脫離苦海,往登極樂,從此不生不滅,眾弟子應當歡喜。老衲經已著書一封,天台山止觀寺住持真如禪師將不日前來我寺接任住持,在此之前,住持懸空,可以暫由愚癡代理,真苦真樂須從旁相輔,發揚我佛普渡眾生之念。
正文之下又有一行小字:
「涅槃神功」具有起死回生神效,傳出江湖必招災難,故須嚴保秘密,切記。
甄雨看了信,不禁感動落淚。當下叫來真苦真樂,說要讓住持之位給他們做,那兩人篤於修練佛法,又為了尊從紅塵遺願,說什麼都不肯。甄雨無奈,惟有臨陣受命,下令閉寺,處理後事,這次卻沒親力親為,盡把寺務吩咐弟子料理,自己則去照看戀人。
靈隱寺僧人得悉住持圓寂以後,只是合什唸佛,並不怎麼傷心,甄雨知道眾僧修禪研經,早已看破生死,超然物外,倒是自己心戀俗塵,未能釋懷。悲念稍平之後,便招來幾名僧眾,吩咐火化肉身,再把舍利與歷代高僧合葬寺外佛塔,其旁邊不遠處,就是靈隱寺創寺祖師慧理禪師的慧理塔。
甄雨做完正事之後,便把住持事務發配給真苦真樂,自己卻跑回天王殿。一回殿內,只見王溯之以「大」字形躺在地上,兀自睡得跟死豬一樣,楊素菁仍然坐著閉眼不動,但神色比之先前,又恢復不少。只是臉上雖有血氣,卻一臉愁容。甄雨原地呆等,只盼她能睜眼說話。過了一會,果真等到她醒轉過來,只見她眼目微張,行動尚未靈活自如,但性命總算救回來了。甄雨驚喜交加,道:「素菁姑娘,你終於醒了,感覺如何?」
楊素菁只覺周身有種異樣感覺,說冷不冷,說熱不熱,既非舒服,亦非痛苦,既覺頭昏腦脹,亦覺精神抖擻。她只記得那晚沉入西湖後,便即失去意識,卻不知怎地現下醒來,反而坐在一個蒲團之上,還以為是到了陰間,但又聽得有把極是熟悉的聲音向自己說話,凝神望去,竟是故人甄雨。她眼眸裡閃過一絲喜樂,隨即變成悔恨,輕聲道:「倷是……甄雨麼?」在三年前那段時光中,甄雨只跟楊素菁說過幾句話而已,此刻聽她還認得自己,心頭大喜,說道:「嗯,是我!沒想到你還記得。」
楊素菁道:「哀是哪場化?是勿是陰間?儂怎覺得一身怪樣?」甄雨柔聲道:「不,這不是陰間,你還沒有死。」便將如何從西湖救起她,如何被紅塵所救之事如實相告。楊素菁聽到自己這一跳竟沒死成,還讓一位高僧捨命相救,歉疚之意已溢滿腔,且又認出睡在地上那位商府的善心公子王溯之,但見他渾身濕透,雙眼合閉,面無神采,一動不動,便以為他也為自己犧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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