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特里克,你是認為主教在跟我們撒謊?可是,這不太可能吧?神職人員不是不能說謊嗎?」比爾不明所以地撓頭,他不太想浪費時間和精力在無意義的地方上。
「神職人員也終究是人。」柏特里克仍緊盯著聖馬太司鐸的屍首,淡然地回話。「主教對我們有所隱瞞就是最好的證明。」他摸了下藏在襯衣底下、垂吊在胸前的十字架項鍊。
療養院的大閘門外──
老神父仔細端詳著那輛轎車,果不其然看到那條十字架項鍊。它靜靜地垂吊在那,隨風飛舞著。「他果然還是放不下回到上帝懷抱的念頭。」老神父暗忖道。
為了讓男生卸下防備,他回頭擺出一副閒話家常的模樣,說:「你還開著這麼昂貴的車啊!」
「品行是一個人的內在,名譽是一個人的外貌。我這麼說,有沒有特別像您唬弄別人時會說的話?」男生語帶嘲諷的回答讓主教相當不悅,額上的皺摺霎時多了幾道。
男孩隨後又冷冷地補了一句,說:「別總是跟我套近乎,我們還沒到可以若無其事談家常的關係。」這次,他頭也不回地朝轎車走去。
「那麼,是你嗎?」老神父冷不丁地問道。
在前方準備拉開車門上車的男生停下動作,回頭看著他,答道:「既然神父覺得是我,那為甚麼要幫我圓謊?」
「你昨天為甚麼去找他?」
「身為教區的主教樞機,您才是為甚麼大半夜出現在那裡?早就過了探訪的時間吧。」
面對男生的質疑,老神父沒再說甚麼,反而是刻意答非所問地回話。「你是聖馬太最後見過的人,這點我沒說錯吧?」
「我應該沒有告訴您的義務吧?還有,我只是好奇連環殺手的兇案現場是怎樣的,才會出現在這裡。畢竟我有逆反心理嘛,對吧神父?以防您會問,所以我先說了,別客氣。」男生燦笑道。
男生對其泰然處之的應對,還有那雙如大海般的未知一樣陰暗深邃的藍眸,都讓老神父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就像是帶著尖刺的薔薇一樣,美麗卻又充滿著危險性。他甚至不確定眼前的人是否還是以前的那個男孩。
他害怕嗎?不肯定。但人總是會對未知感到恐懼,甚或加以防備。所以,老神父依舊相信以前的自己沒錯,他相信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是上帝的試煉。
這個人,根本不曾瞭解他內心在信仰上的掙扎。
老神父終於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有點惱怒地拉住男生的胳膊,吼道:「除了你,那件事根本不可能還有其他人會提起!」
不屑一顧的男生甩開了老神父的手,拍了拍被神父抓住的地方,冷若冰霜地說:「別在這裡拉拉扯扯的,閣下身為主教,要是被人誤會就不好了吧。」
老神父急紅了眼,壓低聲音問道:「海登,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要繼續折磨聖馬太弟兄、折磨整個教會的人嗎?直到現在,那道傷疤仍舊在聖馬太弟兄的手上,他一直都受著良心的責備!」
「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腳出了毛病,反倒責怪靴子。」海登擺出睥睨一切的姿態,他背靠著黑色轎車,抬眸望著老神父,眼神如刀刃般鋒利。
「我就是要他一看到,就想起我給他的警告。可我不在之後,他好像也沒怎麼感召到良心的譴責。倒不如說,更變本加厲了。」海登舉起自己的左手,開始旁若無人地上下轉動著手掌,一會手心向天,一會手心向地。
他故意邊在老人面前把玩起左手掌,邊一臉冷漠地盯著它,道:「神父啊神父,您怎麼不想想,我如果真要殺他,當年就不單單只是把他的手燒了。我用得著等到現在才動手嗎?」語畢,他抬眸看著老神父,眼中隱隱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威懾力和殺氣。
他說這句話絕對是認真的。
老神父微怔了一下,因為被他說中了而不好意思作出任何反駁。他想了想,決定避重就輕,道:「三十多年過去,你除了個子長高之外,不管是歲月的痕跡,還是那副高傲的氣焰,依舊沒有在你身上看到些微變化──」
老神父刻意停頓一下,嚥了口唾沫,才說:「你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人感到害怕。」
聞言,海登嘴角隨即揚起一抹冷笑,道:「三十多年過去,沒想到您不僅老了,腦子還變得不好使了,我的老、朋、友。」
老神父愣愣地盯住海登,好不容易才吐出了幾個字,問他:「你想說甚麼?」
「這幾宗案件是誰幹的,您深知肚明。別總是第一時間就把髒水往我身上潑。難道你認為,我會是個抱著聖經入睡的宗教狂熱份子嗎?」
海登這番話像是激起了老神父的思考,他腦海裡閃過了「那個孩子」的臉蛋,他隱約猜到了兇手的真面目。
老神父低下頭,默不作聲地佇在原地。海登則像個看戲的小孩一樣,臉上充滿著壞笑。
良久,思前想後的老神父再次語重心長地勸導海登,說:「甚麼時候有空來一趟教堂吧。我幫你舉行洗禮,順便改個聖名,把現在的名字拋掉吧。」
海登*嗤笑回道:「沒這個必要,因為從來就不需要。這名字正好提醒著我是甚麼樣的存在。聖名── 還是留給您們這些偽善的人吧。」語畢,他拉開車門坐上了那輛黑色轎車。
海登放下車窗,把手臂擱在車窗的位置上,探頭朝神父喊話。他像向對方給出忠告一樣,道:「別總想著妄圖改變甚麼,我不是用來彌補您犯過的過錯的工具。您該彌補的,另有其人。也別總想著擺出一副拯救者的姿態……」
「(拉丁語)你無法拯救我的靈魂,因為我早已失去了它。」海登拋下這句話後,便駕著車揚長而去。
*海登 (Hayden),是Haydn的變奏,源自英文heathen,原意指不相信上帝的人,後來引申成異教徒的意思。
「你是今天新來的孩子吧?我叫約書亞,你呢?」一個年約八九歲的小孩腳蹭著床墊,手臂擱在上鋪的護欄上,滿臉燦笑地問道。
「海登。」小男孩只簡短地回答對方,絲毫沒有半點感情。
那是他們第一次說話。約書亞是個善良開朗的男孩,他從那天開始,總愛帶著海登在教會內四處跑,每天都黏著他一起上彌撒、吃早餐、上課、吃午餐、上課、下午茶、自習、吃晚餐、祈禱,就連大晚上他也常常靜悄悄地拉著海登一起聊天。
「海登,你覺得人死後,是不是就能上天堂?即便犯了錯,是不是也能獲得寬恕?」有一天,約書亞突然感性地問了海登一個他不曾想過的問題。
不是他不去想,而是他知道他死後一定不會上天堂。
海登把玩著約書亞繫在床前的十字架項鍊,說:「不知道。不過我父親倒是挺想回到天堂的。」
約書亞垂下眼簾,長而濃密的眼睫毛幾乎掩蓋了他大半的眼睛。海登沒有注意到約書亞有點低落,他只是繼續把玩著十字架。
過了一會兒後,約書亞再問他:「那你呢?你想上天堂,回到上帝的懷抱嗎?」
海登停下動作,扭頭看著約書亞,想了幾秒後,一副理所當然地說:「我父親都無法回到天堂,我應該也不可能會上去。」
約書亞眨了眨他水靈的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海登,他無法想進一個只有五歲多的小孩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在那次之後,他們未曾再談過上天堂的話題。
約書亞還有一個挺怪的習慣,他總愛抱著聖經入睡。他說如果沒有熟讀聖經,「那個人」回來後會懲罰他。海登曾經問過他,「那個人」是誰,但約書亞從不曾正面回答過,不以為意的海登也沒再追問下去。
而不知不覺間,海登也慢慢卸下心防,習慣任由約書亞黏著自己。直到今天,他還覺得約書亞就是第一個敲開包覆著他那層雞蛋殼的人。
海登只是個五歲多的小孩,但總是散發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姿態,甚至還常常弄哭教會同年紀或是比他大的孩子。慢慢的,沒人想再接近他,也沒人敢欺負他。所以他身邊自始至終只有約書亞一個人不停地圍著他轉,而他本人亦並未對此感到不妥。
直到有一天,待在教廷進修的聖馬太神父時隔半年回到教會,原本和諧的一切就像變了質般……
「海登,你長得太精緻了,所以別總把臉擦得乾乾淨淨的,把它弄髒一點。」約書亞每天都提醒著海登要把自己弄得髒一點,禱告的時候不要抬頭,平常也不要輕率行動出風頭。
年少的海登總是問他為甚麼,然而約書亞總是回他同一個答案。
「不為甚麼,我是哥哥,你聽我的,總沒有錯。」
自從聖馬太回到教區後,約書亞漸漸疏遠了海登,倆人也開始不再在晚上蓋著被子聊天了。
一天半夜,睡前多喝了幾杯水的海登摸黑從上鋪下來上廁所。他沿著木梯往下攀爬,發現約書亞不在下鋪的床上。他以為他也和他一樣,大半夜上廁所了。可奇怪的是,他沒有在廁所裡找到約書亞。
後來海登發現每天晚上孩子們入睡後,約書亞都會悄悄離開房間,直到隔天清晨才回來。
正處於好奇心旺盛的海登,決定偷偷尾隨著約書亞,想要知道他不在房間的秘密。原以為他是一個人悄悄藏了甚麼好玩的東西不告訴他,但海登卻意外看到約書亞來到神父們住宿的樓層。
約書亞在一個房間前停下了腳步,房門前還站著那個總是讓約書亞莫名後退的聖馬太神父。約書亞低垂著頭,不情不願地被神父拉著手臂、撫著那纖瘦的腰肢進了房。
看傻了眼的海登,不知道為甚麼竟然默默地流下了眼淚。他想到約書亞離他而去的身影,早已很不是味兒。現在還看到了他大晚上被迫進了神父的房間,他更多的是不悅。他下意識地提起衣袖擦拭著眼睛,把臉上的髒痕也擦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流淚,他甚至不知道那時流的是眼淚,因為他不曾流過淚。他喊它們作「從眼裡流出來的液體」。
海登的潛意識告訴他約書亞正處於危險,他二話不說就跑上樓,展露出他那雙泛著金黃琥珀色的瞳孔,眼裡還透著一抹刺眼懾人的白光。
海登一揮手,房門上的鎖頭便自動解開。房門自動打開,讓聖馬太和約書亞均大吃一驚。海登看到被扒光衣服、光裸著身子的約書亞手腳被拴在床上呈跪爬的姿勢,嘴巴被塞了一個奇怪的東西導致無法張口說話,銀白色的絲線在他嘴邊流淌著。約書亞旁邊的是,光裸著下半身,手拿著皮鞭的聖馬太神父。
海登看到約書亞雪白細嫩的肌膚上有不少被掐的紅印和一道道皮開肉綻滲著鮮血的傷口,被雪白映襯得更血紅的紅色和約書亞毫無血色的臉呈了兩個極端。
怒火中燒的海登突然發難,露出他那雙淡黑色的透明翅膀,吼道:「你傷害了我的朋友!」話音剛落,他一揮手,神父便立即被一道看不見的力量撞飛至牆上。
聖馬太神父還來不及喊痛,海登便用念力解開了拴住約書亞的鐵鏈,轉而捆在神父的脖子上。他一邊用念力替約書亞穿回衣服,一邊控制著鐵鏈的力度,使它們越勒越緊。
快要呼吸不了的聖馬太像發狂的野獸一樣瘋狂地掙扎著亂抓,脖頸都被抓出一道道清晰可見的血痕。就在這時,約書亞跌跌撞撞地來到海登身邊,拉住他,聲音嘶啞地說:「海登,他不值得你動手!你殺了他的話,會上不了天堂的!」
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海登單手一捏,鐵鏈又勒得更緊了。面色蒼白的聖馬太雙目睜得大大的,眼珠子也像是快要掉出來似的,臉相變得十分猙獰。因為大腦缺乏氧氣的供輸,他掙扎的動作也隨之變慢,甚至停止。
眼看情況逐漸失控的約書亞,慌忙之下抱住海登的腰,用力把他撞倒在地上。因為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海登一時鬆了手,勒著脖子的鐵鏈隨即落下,聖馬太也從半空中跌坐在地上。跌落在地的時候,他的額頭磕到了矮櫃的角落,衝力之大讓他一瞬間陷入昏迷。
約書亞拉著海登的肩膀,慌張地喊道:「海登,你快醒醒!」隨著約書亞的呼喊,海登的瞳孔逐漸變回原來十分好看的湛藍色。
一看到約書亞這張熟悉的臉,面無表情的海登便一把抱住了他,嘴裡還不忘嘀咕著:「為甚麼不告訴我?我可以幫你打倒壞人。」雖然說著這樣的話,但海登的腔調依然冰冷如霜。
一臉倦容的約書亞安慰似地輕拍著海登的背部,像個安撫孩子入睡的母親一樣,柔聲說道:「現在沒事了。」
那次之後,聖馬太休養了好幾天,期間一直跟司鐸告狀。他深信海登是個被魔鬼附身的孩子,要求司鐸向教廷申請進行驅魔。
司鐸樞機就是現在的主教樞機,他本人其實一直深知聖馬太有孌童的癖好,但對他的魔爪伸向了教會的小孩身上一事毫不知情。司鐸樞機雖然勸告過他,卻沒有見效。所以他對於友人的指控也是半信半疑,直到他親眼目睹海登那雙讓人畏懼的眼眸和墮落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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