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英示意圖，非當事程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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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庸小說中，有兩個女性的出場特別令我印象深刻，兩位都是配角，其中一個是《神鵰俠侶》的程英，另一位是《天龍八部》的阿碧。
這裡說的出場不是程英小時候，而是後來她成為東邪弟子，長大後的出場，那時楊過與小龍女因故失散，楊過急著找人，途中卻遇到死對頭金輪法王，後來楊過負傷被程英救走，兩人在茅屋中的這整段相處，我覺得描寫得特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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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間心念一動，眼前這青衫少女，正是長安道上示警，後來與自己聯手相救陸無雙的那人，自忖與她無親無故，怎麼她對自己這麼好法？不由得沖口而出，說道：「姐姐，原來又是你救了我性命。」
那少女停筆不寫，卻不回頭，柔聲道：「也說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過，見那西藏和尚甚是橫蠻，你又受了傷……」說罷微微低頭。楊過道：「姐姐，我……我……」中心感激，一時喉頭哽咽，竟然說不出聲來。
那少女說：「你良心好，不顧自己性命去救別人，我碰上稍稍出了些力，卻又算得甚麼。」楊過道：「郭伯母於我有養育之恩，她有危難，我自當盡力，但我和姐姐……」那少女說：「我不是說你郭伯母，是說陸無雙陸家妹子。」
陸無雙這個名字，楊過已有許久沒曾想起，聽她提及，忙問：「陸姑娘平安罷？她傷全好了？」那少女道：「多謝你掛懷，她傷口已然平復。你倒沒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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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整段稍微有點長，我本來想去蕪存菁一下，方便看官們快速進入重點，但是看來看去，總覺得哪段刪掉都有點可惜，最後還是決定不刪好了。
如果說古龍的作品似烈酒，注重當下的衝擊，短短幾句話便寫出電影畫面般的震撼，那金庸的作品就像好茶，喝了一口後若有似無地感受到什麼，再喝第二口，第三口，才慢慢品出味兒來，而且滋味回回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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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說道：「你不用姊姊長、姊姊短的叫我，我年紀沒你大。」頓了一頓，笑道：「也不知叫了人家幾聲『姑姑』呢，這時改口，只怕也已遲了。」
楊過臉上一紅，料想自己受傷昏迷之際定是將她錯認了小龍女，不住的叫她「姑姑」，說不定還有甚麼親暱之言、越禮之行，越想越是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不見怪罷？」
那少女笑道：「我自是不會見怪，你安心在這兒養傷罷。等傷勢好了，便去尋你姑姑。」又說：「別太擔心了，終究找得到的。」這幾句話溫柔體貼，三分慈和中又帶著三分的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悅，與他所識別的女子全不相同。
她不似陸無雙那麼刁鑽活潑，更不似郭芙那麼驕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羈，完顏萍是楚楚可憐。
至於小龍女，初時冷若冰霜，漠不關心，到後來卻又是情之所鍾，生死以之，乃是趨於極端的性兒。只有這位青衫少女卻是斯文溫雅，殷勤周至，知他記掛「姑姑」，就勸他好好養傷，痊癒後立即前去尋找。但覺和她相處，一切全是寧靜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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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被金庸一套連招催眠了，當初讀到這時，真的覺得這個女生好溫柔啊！我自認性格上算是比較敏感一點的人，隨著年齡增長，即便理智上我知道很多事其實不必多想，有時還是會不自覺留意別人的想法，所以我很難想像有一個人能在相處時，讓我感到全然的寧靜平和，什麼也不必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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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了這幾句話，又提筆寫字。楊過問道：「姐姐，你貴姓？」那少女道：「你別問這個問那個的，還是安安靜靜的躺著，不要胡思亂想，內傷就好得快了。」楊過道：「好吧，其實我也明知是白問，你連臉也不讓見，姓名更是不肯說的了。」
那少女嘆了口氣：「我相貌很醜，你又不是沒見過。」楊過立刻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皮面具。」那少女道：「若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幹嘛又要戴面具？」
楊過聽她稱讚小龍女美貌，極是歡喜，便問道：「你怎知我姑姑好看？你見過她嗎？」那少女道：「我沒見過。但你這麼魂牽夢縈的想念，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兒了。」楊過嘆道：「我想念她，倒也不是為了她美貌，就算她是天下第一醜人，我也一般想念。不過……不過要是你見了她，定會更加稱讚。」
這番話倘若給郭芙與陸無雙聽了，定要譏刺他幾句，那少女卻道：「定是這樣。她不但美貌，待你更是好得不得了。」說著又伏案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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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英在《神鵰俠侶》戲份不多、也不如幾位主要角色搶眼，畢竟射鵰三部曲中還有一個黃蓉，她統領天下第一大幫，嫁的是天下第一大俠，學的武功是東邪北丐真傳，美貌冠絕天下，連腦袋也是金庸筆下女角最好的，十五部作品裡也只有程靈素的腦袋也許能比上一比。
任何女角在黃蓉身旁多半都要黯然失色，也許就是因為這樣，金庸才在《神鵰俠侶》中讓黃蓉變得有些多疑徇私，還給了她一個討厭程度更甚金輪法王的女兒，否則天下的好處豈非都給她佔盡了？
與黃蓉的鋒芒畢露不同，程英就顯得含蓄內斂多了，正如其人，但與其他女角相比，金庸對她還是比較偏心的，程英人美心善，武功雖稱不上頂尖，但頂尖之下她也算最前面的幾位了，而且與李莫愁、金輪法王對線也證明她智商在線，畢竟聰明絕頂的東邪，他的武功大概是五絕裡面最刁鑽也最難學的了。此外，程英還懂陣法、解音律、會縫衣，做飯還很好吃，算得上無死角六邊形戰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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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菜餚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雞蛋小魚，但烹飪得甚是鮮美可口。楊過一口氣吃了三大碗飯，連聲讚美。那少女臉上雖然戴著面具，瞧不出喜怒之色，但明淨的雙眼中卻露出歡喜的光芒。
次日，楊過的傷勢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張椅子，坐在床頭，給他縫補衣服，將他一件破爛的長衫全都補好了。
她提起那件長衫，說道：「似你這等人品，怎麼故意穿得這般襤褸？」說著走出室去，捧了一疋青布進來，依著楊過原來的衣衫的樣子裁剪起來。聽她話聲和身材舉止，也不過十七八歲，但她對待楊過不但像是長姊視弟，直是母親一般慈愛溫柔。
楊過喪母已久，時至今日，依稀又是當年孩提的光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詫異，忍不住問道：「姐姐，幹麼你待我這麼好？我實在是當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衫，那有什麼好了？你捨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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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小龍女為救楊過而跳下斷腸崖，楊過決心等她十六年，卻又覺得對陸無雙、程英兩女的厚愛無以為報，只得提出義結金蘭，結為異性兄妹的想法，直率任性的陸無雙語帶哽咽，當場眼眶就紅了，程英心中難過，卻只說：「大哥如此說，那是最好也沒有了。咱兩人有這麼一位大哥，那真是求之不得。」
寫這一段的時候，金庸多半也想到程靈素了，因為《飛狐外傳》裡也有類似的情節，胡婓想與程靈素結拜，這一段金庸是這樣描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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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靈素的臉頰剎時間變為蒼白，大聲笑道：「好啊，那有什麼不好？我有這麼一位兄長，當真是求之不得呢？」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qE2l0xjdD
胡斐聽她語氣中含有譏諷之意，不禁頗為狼狽，道：「我是一片真心。」程靈素道：「我難道是假意？」說著跳下馬來，在路旁撮土為香，雙膝一屈，便跪在地上。胡斐見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幾拜，相對磕頭行禮。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XYE6OVXpH
程靈素道：「人人說八拜之交，咱們得磕足八個頭……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兩個。」果然多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vCvV1CBeo
胡斐見她言語行動之中，突然間微帶狂態，自己也有些不自然起來，說道：「從今而後，我叫你二妹了。」程靈素道：「對，你是大哥。咱們怎麼不立下盟誓，說什麼有福共享、有難同當？」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kNBL6Pnp9
胡斐道：「結義貴在心盟，說不說都是一樣。」程靈素道：「啊，原來如此。」說著躍上了馬背，這日直到黃昏，始終沒再跟胡斐說話。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MSfAPYOw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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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程靈素一向是個冷靜、睿智、料事如神的人，不論何時、面對何人，她總是能從容以對，沒人能在她手上佔到上風，她師父的仇家不行，胡婓也不行，但在這裡金庸卻說她「臉頰剎時變為蒼白」、「大聲笑道」，言語間更「微帶狂態」，我就不記得整本書裡程靈素有大聲笑過幾次，更沒見過她的狂態。
程靈素當然不是真發狂了，只是傷心而已，傷心極了。
相比程靈素，程英可真是太壓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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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楊過終於不告而別，只留下「暫且作別，當圖後會。兄妹之情，皎如日月。」寥寥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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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無雙一怔，說：「他……他終於去了。」發足奔到山巔，向南遙望。程英隨後跟至，兩人極目遠眺，惟見雲山茫茫，那有楊過的人影？陸無雙心中一酸，咽哽：「二姊，你說他……他到那裡去啦？咱們日後還能再見到他嗎？」程英道：「三妹，你瞧這些白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斯，你又何必煩惱？」她話雖是如此說，卻也忍不住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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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英的感情總是這樣克制，她知道楊過與小龍女已是生死不渝，因此她也從未表露自己的心意，總是用最得體、最求全也最克制的方式與楊過相處，我印象中程英只有一次被楊過給搞破防了，那時心神癲狂的公孫止，拿著能救楊過性命的絕情丹站在絕崖。
若要去搶藥，那得冒著生命危險，一旁的武三通為報楊過恩情，本想出手，但程英已搶先喊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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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法好快，一縱身便踏上了石樑。那知她快楊過更快，程英但覺腰間一緊，身子已被楊過的袍袖纏住，給他拉了回來，耳邊聽楊過說道：「我值得甚麼，何苦如此？」程英一張俏臉脹得緋紅，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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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我值得甚麼，何苦如此？」聽在程英耳中是什麼滋味？一向情商在線的她也給弄得說不出話了，姐妳真的別這樣，妳不內傷我都要看得內傷了。
其實程英在楊過心中是有一定地位的，金庸曾寫「除小龍女外，楊過最服的便是程英」，後來小龍女跳崖，楊過幾欲發狂，也只有程英能讓他稍稍冷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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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在對崖見他如痴如狂，深怕他一個失足，便此墜入谷底深淵。倘若過去相勸，那崖上只能再容一人，如楊過真的發起狂來，他武功又高，無人制得他住，勢必被他一同拖墜深淵。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xiMrJ7vZA
黃蓉眉頭微蹙，對程英道：「師妹，他似乎還肯聽你說話。」程英點點頭，道：「是！我過去瞧瞧。」說著飛身上了石梁，向楊過走去。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NTL3zHWQi
楊過聽得背後腳步聲，大聲喝道：「誰也不許過來！」猛地轉身，眼中射出凶光。程英柔聲道：「楊大哥，是我啊。我只是想幫你找楊大嫂，別無他意。」楊過凝視著程英，過了半晌，眼色漸漸柔和。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A54sBeU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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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襄陽大戰，程英隨著恩師在二十八宿陣中統領兵馬，對抗蒙古人。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8yVE5R43a
結局時她帶著陸無雙與傻姑隱居在嘉興，那裡是楊過父母長眠的地方。程英不像郭襄那樣行遍天下，追尋楊過的足跡，她只是靜靜隱居在江湖一角，終生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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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李莫愁見了小時候膚白貌美的程英，曾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你這等模樣，他日長大了， 不是讓別人傷心，便是自己傷心，不如及早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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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莫愁也許其實是在說自己，但對於程英，還真讓她給說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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