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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折 北里花間
「阿黑,你確定後頭沒有人跟來?」
皇朝北疆的皇禁城地處偏北,嚴冬長達五六月,夏季的光陰便相對珍貴。
這年是慶武三十六年夏。蟬鳴為皇城的盛暑烙下歷史的記憶,南風將整片北疆昇華成烤爐,從扛轎的腳伕到挑擔的攤販,不分稚子老漢,街頭盡是赤精上身的男人。城西武羅湖楊柳提畔一如往夏地擠滿騷人墨客,只怕沒把湖的一岸翻覆。西市的涼巷於是成了富家子弟的折衷方案,店鋪在市街上鱗次櫛比,大衣行、秤行、絹行、藥材肆和金銀行,人馬吆喝聲甚至壓過了蟬鳴。
其中最熱鬧的,莫過於王公貴族的聲色場所。
皇城人稱西市紅燈區為「北裡」,從青龍二街到白虎街一帶,轉過了北橋便是皇城的不夜天。舉目盡是燈紅酒綠、鶯聲燕語,還有妓館的姑娘掩袖衢間,招攬恩客,若是有不知情的旅人途經,必定以為這是哪裡的人間仙境了。
「殿……公子,小人都查過了,從東宮一路到此,連隻老鼠也沒跟著,連傅大人也不知道公子去了那裡,公子僅管放一百二十個心罷!」
花間裡,這是北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第一級淫窟。
從慶武二十四年開業到今,規模日日擴大,藝妓色妓名滿皇城,好此道者沒有不知道此地。皇城雖有宵禁,北裡幾家有權有勢的裡院卻有特權,宮燈在簷下懸掛一排,門外送往迎來,門內語笑嫣然,曲盡風流。
「既然這樣,應該可以不用躲了罷?」
花間裡對街攤販大白菜堆裡忽地冒出兩顆人頭。其中一人頭戴竹笠,一條紅汗巾子自笠頂到下顎緊緊紮起,兩人都用蒙面巾遮去臉龐,只留四隻眼睛東張西望。
只聽一陣竊竊私語後,較高的人影起身確認無人監看,這才緩緩卸下面上遮蔽。
一張清秀俊雅的臉隨即展露在夏風中。遮面布下竟是個看似十五歲不到的弱冠少年,眉間頗為老成,舉手投足盛氣凌人,身上衣飾華麗,掩不掉紈袴子弟習氣。
慌慌張張爬出白菜堆的卻是個矮小男孩,皮膚黝黑,眼睛鼻子都小,湊在一張臉上卻嫌過擠,讓人忍不動手替他捏勻。一身男童服色,顯是大戶公子的小廝,搓著手畢恭畢敬地跟著少年,深怕惹起主人一絲不快。
少年現在確實是相當不快。他掉頭往白菜堆一瞪,半晌嘆了口氣,眉間堆滿無奈:
「純鈞!你要躲到什麼時候?真是的,好容易到這地方來,裝什麼正人君子!」
白菜堆聞言騷動一陣,仍是沒有反應。少年單手插腰,語氣瞬間威嚴低沉:
「給我出來,純鈞,這是命令。」
好在他祭出殺手,對方終於有了反應,大白菜陰影後緩緩步出一人。
若是同時看見他和華服少年,誰都必定驚訝不已,因為兩人是如此相像。從高挺的鼻到削薄的唇,上天用同一副模子精製了兩副面具,各安在這對兄弟臉上。
要不是來人穿了件樸素的淡青竹紋夏季罩袍,腰間謹慎地繫條破舊汗巾,和少年的華服大相逕庭,還真認不出來孰為兄孰為弟。
「哎呀,你又穿成這樣,純鈞,哥哥不是叫內府給你添了好些件排褂和袍衫,你也別老穿這種窮書生的裝扮,而且我們是來尋芳問柳,又不是上私塾,你還帶那條過時的破抹布幹嘛?」
被喚純鈞的少年只笑了一下,沒有答話。男孩見純鈞要走路,忙趨向前作勢要扶, 但純鈞卻搖手婉拒了,隨即一拐一拐地朝兄長靠了過來:
「這是凰皇姊給的汗巾子,舊是舊了,我捨不得扔,所以才一直帶著。」
夕照下只見他面色白淨,雙唇一無血色,像是剛大病初癒的模樣,格外令人憐惜。華服少年搶上前來,單臂一架,便代男孩攙穩弟弟。他知道弟弟的左足自幼不良於行,一般走路還好,走長了便相當吃力。
少年聽見汗巾的來由愣了一下,神色閃過半分奇異,隨即不在這議題上打轉。
「你仔細點,純鈞。就叫你到車府署去備架軟轎,就偏要堅持,腳上不方便,待會兒要喝醉了,我看你怎麼回去?」
純均淡淡地笑了一下。「打娘胎出來的病根,早習慣了,且況又不是出來辦正事,怎好意思麻煩內務府?」
「你就是這點討人厭,奴才就是養來使的,你給他們三分顏色,他們就在你頭上開染坊了。看在咱們嫡子的分上,這才必恭必敬,還不是為了自己以後好過?阿黑,你說是不是?」
用下顎一指恭立一旁的矮子,少年顯得盛氣凌人,男孩連忙陪笑:
「是,殿下天縱英明,天生便是龍權貴胃,小的見了殿下心裡就不由得熨貼,服侍殿下就像服侍親娘,無時無刻不覺如沐春風,光是看到殿下……」
「要跟你說幾次,這種地方不要叫我殿下,我現在不是皇儲,是富商的長子,叫我湛廬,湛廬公子!」
單手一彈腰間劍鞘,男孩不由得隨劍鳴一顫,想起這位出手不知輕重的公子曾有多次剁下奴才手指的記錄,連忙頭臉貼地噗通一聲跪下。
「是,殿……公子恕罪,小的出口不知輕重,罪該萬死,小的……小的自掌嘴巴,還請公子息怒。」
說著長跪不起,竟當真一左一右掌起嘴來,不多時滿頰通紅,唇角還淌出血絲。少年附手胸前,竟是冷眼旁觀,半晌冷笑一聲,這才抬手制止。
「你倒伶俐,但別伶俐過了頭,今天的事若有一事洩露,我叫你有二十根手指也不夠!起來罷,混帳東西,跟我進去,這才當真有你好受的。」
末句已轉為調侃語氣,男孩連忙一改歉容,跟著主子陰笑起來。少年持扇高舉,神色瞬間振奮,對著花間裡的牌額喊道:「好了,純鈞,我們走吧!今晚若不是殺他個片甲不留,我就不姓──」
「哥哥,晚上有廷議,父……爹特囑你出席,還是節制些好。」
純鈞卻當頭澆了盆冷水,語氣雖然平淡,卻足以讓少年的興致半消。
「純鈞,你怎麼越大越像傅老頭那傢伙啊?整天捧著書,左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右一句視民如傷、視民如手足,你要做爹的好兒子,就請自便,別把我給拖下水!」
「但是哥哥……」
「湛廬公子,你可終於來了,等煞我們姊妹了!」
純鈞還未及回話,大概是兄弟倆實在太過顯眼,花間裡忽地門戶大開,軟語先人而來,五顏六色地迎出一大隊鶯鶯燕燕來,把華服少年簇擁著上階。純鈞連閃避都未及,便和兄長一道被淹沒在綾羅綢緞裡。
「說是申時要來,怎麼拖到這早晚才現身?掩袖姊姊還以為你忘她,在那摔東西哭個不住呢,你這沒良心的!」
召妓是皇朝由來以久的應酬習俗,貴族以至於詩人多好此道,少年即便才十五六歲出頭,耳濡目染下早已是花叢老手。
見那些歌妓大半濃粧豔抹、庸俗脂粉,純鈞看不過去,要不是礙著哥哥,早轉身有多遠逃多遠,只得逕自背過了身。
眾妓大半認得華服少年,見一個同齡男子呆立一旁,盡可能迴避目光,當先一名老妓笑道:「湛廬公子,您說要拉自己攣生兄弟來,莫不就是這位公子罷?」
眾妓一聽興奮起來,時攣生子死亡率高,不論東土或西地都屬少見,聞言轉眼已將純鈞包圍起來,又是摸臉又是驚嘆,沒多久不該摸的地方也摸了起來,一時把木訥的胞弟石化當場。而隨行的男孩早被另一群小歌妓簇擁,到底閣的耳房快活去了。
「當真是生得一模一樣!可見得造物主神奇,生了湛廬公子這般整齊人物猶不滿足,定要造一雙的,阿彌陀佛,這可叫我們挑那一個好?」
「……哥,哥哥,拜託……」
純鈞轉頭朝少年求救,一臉驚慌,被眾妓又拖又拉地穿過垂花門,轉過短梯,迎向二樓暖閣。
「純鈞,習慣就好了,女孩子們很可愛啊,你在怕什麼呢?大家聽好了,若誰能摸出我和純鈞有何不同,重重有賞!」
眾人一聽更來勁了,扯著純鈞衣袖上下其手起來,不少人把手探到怪異的部位,駭得純鈞連多呼吸一口都不敢。若不是梯上傳來話聲,純鈞恐怕就要奪門而出了:
「我道是誰來了,早不來晚不來,北裡都快歇市了,還來做什麼?」
一口標準的皇城腔,略帶幾分婉轉,幾分嬌柔。
純鈞不由得抬頭看去,卻見暖閣裡一人倚柱而立,長髮胡亂堆了個髻,鬆鬆靠在鬢頭,半遮耳上明月寶珠。翠綠襖子半掩半開,露著桃紅抹胸,酥乳堆雪、肩披薄紗,底下竟不穿裙,只隨興綴了件蔥綠袱褲,更添風情萬種。
似乎喝了點酒,女子醉眼迷濛,唇上叼著一葉桃花梗,傭懶地嚼動著,當真是豔勝桃李,一時連純鈞都看呆了。
「掩袖姊姊!」
眾妓忙蹲身請安,似乎還對那女子忌憚三分,傳聞花間裡幾乎要改名做掩袖樓,就是打著這姑娘的招牌。不單是美,掩袖交際手腕素來一流,多少王公貴族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不惜浪擲千金換取一笑。
掩袖倒也矜持,花不起錢的、地位卑下的,她一概拒之門外,只留些風流倜儻的富家公子,競取美人青睞。
「是是,姑娘恕罪,在下為躲那些蒼蠅,浪費了不少時間,你看這不是來了?」
見女子輕嗔薄怒,少年連忙笑著打躬作揖。說也奇怪,這位掩袖鬧起脾氣來有時誰也不見,連戶部尚書都可以掃地出門,偏生對這位鬍子都沒長的少年青眼有加,再怎麼忙也都破格應承。
掩袖似不肯接受道歉,一下繞到柱影裡,少年伸手去捉,她邊啐邊退,誰知對方早繞到她背後,足下一絆,溫香暖玉便跌入他懷中:
「嘖嘖,今天怎麼這麼著急?要入洞房也不是這樣。」
笑語中攬住掩袖,少年五指順勢往髮上撫過。掩袖奮力掙扎,忽覺鬢上一涼,連忙抬手去握,觸手卻是一枚簪子,她雖久在風月,什麼珍玩首飾沒有見過,收到這樣精緻的簪子也是第一次。
簪頭綴著玉碾成的薄鱗,覆滿雕工細膩的奇獸全身,珍珠串成稚尾垂落耳際,掩袖竟挑不出半顆色澤不勻。一時怔然,少年湊進她耳畔呼氣:
「喜歡麼?」
掩袖臉上一紅,瞥過臉只是不理,少年重新替她上簪,她反身已勾住少年臂膀:
「這點東西就想收買我,叫我做苦守寒窯等你,那是休想!你過來,錯都在你,今晚若不是留到我滿意,我做鬼也要纏著你這死人!」
少年笑開了顏,伸指一點她粉頰,作勢一躬到底。
「是,恭敬不如從命。」
純鈞一臉操心:「哥哥,晚上有廷……」但話沒說完,早給一片鶯笑蓋了過去。
歌妓們簇擁著兩名少年,紛紛湧入暖閣,點燈的點燈,添酒的添酒,一時小小的花間裡,頓成男人享受人生的樂園。少年的笑聲朗若石磬,馬靴往桌上一靠,箬笠一丟,夾手便摟過一把姑娘,哥哥長妹妹短調笑起來。
純鈞卻顯得手足無措,只是靜靜侍立一旁,目不斜視,連手指也不敢動上一動。若說華服少年是金,他便是未承雕琢的玉,掩袖靜靜打量這宛若一個模子印出的二人,心中也覺稀奇。少年示意純鈞坐到他身畔,自己舉盞笑道:「今天是我弟弟第一回來這兒,不給他來點特別的說不過去。各位美人以為如何?」
少年話音未落,一旁的歌妓立時吱吱喳喳起來,一人笑道:「正是,不如就叫小公子爺上台獻個唱吧!」旁邊一個小歌妓就笑著道:「人家臉嫩得很,獻什麼唱啊!不如讓公子爺點個檯,讓他歡喜的姑娘給他獻唱才是正經。」
少年指的多半是上流名妓,不識字的、沒有兩把真才藝的,還坐不進這暖閣。少年見歌妓們興致高昂,笑著安撫道:「既然這樣,我們就來陪我弟弟玩個遊戲,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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