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裡盡是調侃,眼看筷心就要鑽入最後一雙蒙面下的眼睛,少年背後卻風聲遽起,一個機伶的刺客竟趁機繞至身後。
估量著少年即將血濺七步,沒想螳螂背後還有黃雀,刺客只覺肩頭一涼,轉頭才發現自己一臂已殘,不由失聲驚呼。
少年任由殘臂落在頸畔,透過鮮血帷幕一笑。
「我以為你坐定了不出手,要累死哥哥我呢!」
純鈞在黑衣人身後喘息悄立,他手持利劍,神色猶豫,招式卻乾淨俐落,斷人一臂,劍刃上竟不帶血跡。
少年舐了舐象牙筷,在刺客慘叫聲中道:「難為你跛了一足,還能使得如此俐落,純鈞到底是純鈞。不過當真可惜,要再往中間移些,這傢伙現在腦袋早裂成兩半了。」
黑衣人猶在慘吟,這對雙胞胎一個意興昂然,一個恬雅淡泊,閒聊間全不把傷者放在眼內,看在眾妓眼裡更是駭然。純鈞聞言只是搖頭,半晌垂劍一嘆:
「不過是奉人之命,何苦趕盡殺絕?」
「因為這是他們的天命啊,純鈞。」
少年說話間玉箸不停,反手握筷,往斷臂的刺客眼眶裡刺去,頓時鮮血濺四處:
「人無法違抗天命,自古以來,逆天的人只有死路一條,這就叫天意,難道不是嗎?」
無視純鈞聽話後的反應,少年緩步向前,正對最後一個倖存的刺客。顫抖地退至暖閣口,此時封死的門反倒成了致命死棋,黑衣人後悔不已。
轉頭見掩袖按桌簾畔,黑衣人心中計議忽起,大刀一揮,往掩袖粉頸一抵,姑娘驚呼一聲,刺客早挾著她往窗檻處疾行。
「你……你們膽敢再逼近一步,老、老子便連這娘們一塊兒砍了!」
兄弟倆的武藝顯然太出刺客意料之外,雖說李王朝近千年來習武風氣不衰,這兩位看似公子哥兒的人物不但不輸門流一般好手,甚至猶有過之。見同伴的鮮血在地上散成一片,刺客按住肩頭傷口,腦中一片空白,只得摟得掩袖更緊。
「你……你這種人最是憐香惜玉的罷?不、不會丟下她不管的,你只消放了我……」
話到半途戛然而止,原因是刺客看見少年臉上的笑容,稚氣未脫的黑眸看似人畜無害,刺客卻頓覺寒氣森森。他連忙潤了潤手汗,重新將刃鋒黏緊人質。
「你們放是不放?我,我,我數到三,你若再不讓開……休,休怪我不客氣。」
天下大約少有人挾制人質還如此心虛,刺客汗淹腳脛,渾身發顫,隨時精神都會崩潰。少年笑容一揚,正自踏前一步,純鈞的身影卻已閃在眼前。
「哥哥,且慢。」
不等少年回話,純均忽地擲劍於地,在眾妓驚呼聲中雙手高舉,刺客為他的靠近驚懼不已。他卻單手一扯,腰間紅汗巾子應聲而落,褡褳雜物落了一地,純鈞甚至卸開外褂以示身無長物。
「你放開那姑娘,我來替她作人質。」
「純鈞!你……」
圍觀眾人自是大嘩,少年凝視胞弟外觀神似,內在氣質卻截然兩樣的黑眸半晌,垂下筷子長吁短嘆起來:「你這個人哪……」
刺客更加猶疑不定,猜不透這兩兄弟葫蘆裡有何玄虛,但見少年對掩袖看也不看,顯是情淺意薄,難保不會為防縱虎歸山忍痛割愛。既有肥羊自行上門,焉有不收之理?
「你……你別耍花招,雙手舉高走過來,老子可不上你的當。」
見對方頷首同意,為防事有變,刺客一手拉著掩袖,另一手猛地扯過自投羅網的小羊,這才把女人放開,長刀隨即抵住新人質咽喉。
純鈞雙目微闔,仰頸任由刺客要挾。少年自桌邊站起,黑色的眸燃燒如獸,看得刺客越發膽顫心寒,一方面又慶幸捉對了人,威脅更加惡形惡狀。
「你……你可別輕舉妄動,我們是來殺你的,與你弟弟無涉,你乖乖橫劍自刎,我們便放了你弟弟,男子漢大丈夫,願不願一句話!」
少年反倒笑了,象牙筷輕置案頭,所謂「氣氛丕變」,刺客今天才深深體會到。
「你做了這輩子最愚蠢的一件事,知道嗎?」
「你……你胡說什麼?」抵頸的刀鋒顫抖,刺客隱隱感覺情況不妙,越退越後,單手撐住木檻,滿腦子只想逃走。
驀地身子一輕,彷彿被什麼人凌空舉起,持刀的手未及反應,雙腳已脫離地面。看似瘦弱的純鈞竟趁他不防,架臂肩頭一甩,動作簡潔扼要,就這樣把高他一個頭的刺客摔倒在地,背脊的疼痛讓他頓失反應。等刺客醒悟過來,人已在純鈞悲傷的凝眸下。
「哥哥說得沒錯,你確實做了這輩子最愚蠢的一件事,不過,我可以讓你稍微……」
搶過刺客長刀,純鈞動作快極,對準黑衣人心臟就要一刺,眾女俱都掩面不忍看。
未料刀至半途,純鈞忽地渾身一顫,竟就地著膝跪倒,單手捏住胸口,長刀啪地一聲落地,少年神色一變。
「純鈞!」
見純鈞一手扶地支撐,一手掩胸喘息,眉間痛苦難當,刺客自是訝異,少年卻知胞弟舊疾復發,不禁扼腕。正想趁著刺客發呆搶回純鈞,對方反應倒還算快,雖弄不清純鈞有何毛病,但顯然敵人計劃有了意外,純鈞很快重回刺客手裡。
「嘿,上天倒還眷顧老子,給老子條活路,你們怨不得誰!誰叫你不守信用,訛詐老子,我不談條件了,反正老子命一條,今兒個也拖你們一條命下水!」
純鈞渾身無力,垂倒在黑衣人懷裡,沒半點抵抗能力。遠水救不了近火,少年武藝再高也只能乾瞪眼。
眼看刺客的刀便要割破純鈞咽口,驀地眼前鮮血乍綻,卻非純鈞的血,廳中眾人皆自一驚。刺客低頭看去,發現一段金屬竟從自己腹部破體而出,未及說話,喉口紅漿狂湧,人也跟著跪倒在地,人質自也一同摔落。
少年正要前迎,一雙黝黑的臂卻代他接住了純鈞。
「東宮官詹事府司直刑天護駕來遲,請殿下恕罪!」
來人隨聲轉出刺客身後,眾妓這才看清千鈞一髮救人的是誰。
來人手上劍尖兀自淌血,氣勢凜凜地站在廳心。那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軍人,不似這對雙胞胎兄弟秀雅,卻沒有軍人慣有大剌剌的息氣,眉帶三分戇直,稜角分明的臉透露些許剛硬,一雙微褐的眼睛通透明亮,藏不住半點雜質。皮膚似乎久經烈日,曬成健康的古銅色,連身高都是少年等的兩倍,既魁悟又健壯。
不少年輕歌妓掩面怦然,一時鶯聲燕語。
在少年身前三步並兩步跪下,這門神一般的男人甫看見少年,便如小狗遇見主人一樣,滿臉惶恐兼憂心。少年卻毫不領情,雙臂交抱胸前,劈頭就是一串喝罵。
「你幹什麼吃的,刑天?這早晚才來!還有你是白癡麼?跟你們講這麼多次了,在外面要叫我湛廬公子,不要殿下長、殿下短的叫個沒完,怕人不知道我是當今太子?」
黑眸提及尾句時微微一閃,暖閣內早已呼聲四起,歌妓們俱都不知所措,見跟在刑天身後的詹事府官兵跪成一列,遂也七嘴八舌地跟著跪倒。
刑天急忙叩頭請罪,臉上一片惶恐。
「是……因為殿下交代屬下的那件事情棘手了點,拖了點時間,這才疏於防範。還有屬下自己也有點,唔,也不是什麼大事情……」
說到此處,這七尺男兒竟突地臉紅起來,神色羞赧閃爍,好像有什麼難以啟齒的隱情。少年卻理都不理,只是望向刑天懷抱裡的純鈞,撫摸他冷汗浸濕的額,從他懷裡翻出幾帖黃油紙包的丸藥,和水餵他服下。
這期間純鈞五指緊抓,連把兄長衣襟撕裂都渾然不覺,好容易恢復呼吸,勉強撥開一絲眼簾,看見少年時露出歉意的笑容,手勁也放鬆許多。
「皇兄,對不起,我……」
純鈞本意是想道計劃失敗的歉,少年卻不讓他說完,右手虛掩他口,泛起笑容:「不是你的錯,要怪就怪派他們來的幕後黑手,為兄的遲早替你揪出人來洩憤,我保證。」
純鈞只是搖頭,氧氣全拿來呼吸,說話便不清楚,他極盡所能地表達語意:
「皇兄,請你……放過……」
下面的話聲量太小,廳內只兄弟兩人聽得到。少年微微一笑,忽地輕輕擱下純鈞,走至暖閣角落的碧紗櫥,長劍起腳一挑,紗櫥便應聲崩落。
刑天和眾妓正不解是何用意,櫥內傳來驚叫聲,竟還躲著兩個黑衣人,顯是臨陣膽怯,竟棄伙伴於不顧,意圖躲去此劫。被少年發現了只得相擁驚懼,蒙面巾也落了下來。
刑天發覺其中之一竟是女子,年紀甚輕,而且相貌奇特,不似皇朝人類:
「誰叫你們來的?」
少年神色冰冷,在劍光掩映下神情閃爍,黑眸燙似火燒。
「我……我們什麼都說!請、請大人饒了我們……」
另一人似是男子,同樣年紀極輕,一般形容怪異,說話也粗聲粗氣,讓人想起黃樑上的鴉群,少年劍尖逼得更近。
「我問誰是策畫者?你們看起來不像人類,該是東漕一帶的『半獸』吧?你叫什麼名字?」
「是……小人沒名字,頭兒……頭兒都叫小人黑鴉。小人也不知道是誰想殺公子,只是頭兒叫我和青竹來花間裡殺一個人,事情成了有我們賞,和這些人彼此也不相識,到了這裡才以口號相認。我們貪圖銀子,想說不過殺個把人,胡裡胡塗便跟了來,公……公子饒命!」
說罷拉著女子向少年頻頻叩頭,一時額角都撞出血來。
刑天聽說過日出皇朝邊境一帶的半獸,一般被市井民眾稱作「妖怪」,實則除了形貌異於常人,到也沒有怎麼害人,只是遭人類排擠,在城市裡難尋得工作,因此多半成群結隊,在東漕與西陵一帶聚集,幹些狗皮倒糟的勾當圖果腹。殺手也好偷兒也好,女的就幹娼妓,因而造成不少皇城的治安問題。
料得男子所言不假,少年知道多問也無益,唇角彎若銀勾鐵劃,高舉劍尖輕道:
「要我饒了你們也可以,只是我今天心情不好,只能饒過一人;你們倆誰先引頸就戮,我就放另一人生天,怎麼樣?誰要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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