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祯五年,壬申年,三月三,北京外城广宁门内一户姓杨的人家,喜得贵子。
杨秀武已经四十有五,算是老来得子不易,连忙给祖宗上了三株香,磕了三个头。
成天把儿子捧在手里端详,“长得多好啊,你这么胖啊,这小拳头攥的,一看就有劲!”乐的嘴上胡子两头翘了起来。
为了让儿子喝上口好奶水,更是三天一条大鲫鱼,五天一只老母鸡的往亲妈彭月兰嘴里灌。灌的月兰,看见大海碗就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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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当日请来亲朋好友,摆开酒宴,杨秀武一番豪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杨秀武出座来到广仁堂掌柜的薛泽身前,躬身施礼说“犬子如今只有个乳名叫禺儿,还没有大名,先生见多识广,文博天下,烦请给思量一个!”
薛先生中过进士,本在朝内做官,袁崇焕以“通虏谋叛”之罪在菜市口被凌迟处死后就称病辞官回了山东老家,没两年却又来北京坐堂治病卖起药来。传薛先生精通太素脉,手一搭就能说出眼前人的前生来世。虽满腹经纶,医术高超,却为人和善,德行天下,很受大家尊敬。
薛先生客套一番,众人都说薛先生给起个名字,再合适不过,便站起身走过去,看月兰怀里的孩子,左看右看,用手摸了摸天灵盖,皱着眉思索半天,却不伸手搭脉,更不开口,一群人瞪着眼秉着气就等着薛先生出声。薛先生背着手,转了三个圈,转回头来依然是皱着个大眉头。众人就合计上了,不就是给孩子起个名吗?薛先生这学问,不至于给难成这样吧?
薛先生向杨秀武躬身一礼,终于开了口:“杨掌柜,这孩子才满月,是纯阳之体,怕脉象不准,只能观其五官神态。如有得罪,还请包涵!”
杨秀武有些摸不着头脚,起个名何谈得罪啊?你总不能给起个二狗子,三驴子吧?连忙还礼,“薛先生,您客气,请讲,请讲!”
薛先生挺身说道:“我看这孩子天庭饱满,鼻直口方,气定神闲,后山杰然,性顽命硬,注定是个人物,杨掌柜,您看取个“洛”字怎样?”
旁边有人忙不迭地就拍起手来,称好:“好啊,落落大方,杨落!”
杨秀武似懂非懂,却忙问,“这落字,是否有点夕阳势弱了?还请薛先生指点!”
薛先生摇了摇头,“不是银河落九天的落,是洛阳三月花如锦的洛!”
杨秀武听了,一拍大腿,“好好好!太好了,犬子三月三生辰,好一个洛阳三月花如锦啊!我也是老来得子,岂不是锦上添花啊!哈哈!”
众人都大笑,齐声附和说好,薛先生却回座不语,只是孩子的妈妈月兰想着薛先生的说的那几个字:“后山杰然,性顽命硬!”摸摸孩子的头,便有些不开心,这是说我儿子有反骨吗?再一想“落了草头,做个河神。”这又是什么意思?更是不大开心。看着那个薛先生就厌烦起来,这个人,好莫央拿姆们儿子显摆自己有歪学问!一个满月的孩子就能看出“性顽命硬?”鬼才信!
杨秀武又请先生赐字,薛先生坚称自己喝多了酒,脑袋晕,想不出。隔壁邻居,做瓷器生意的高建虎站起来说:“这洛神是河神,水是财旺,这河神之水必是洪涛,薛先生,字洪涛如何!”众人都乐了,又都说好,薛泽微笑颔首。
杨秀武连忙举杯敬二位:“薛先生,高贤弟,杨洛杨洪涛,这名字好。那我就借二位吉言了!好名字啊!这水可足了!大家发财,大家都发财!”一群商人都举杯相和。
月兰听洪涛这两个字心里也是喜欢,舒坦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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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武,本是山西人,家贫,从小练过几年拳脚,一十六岁跟着练武的师傅跑药材生意,跑了十来年年也明白了其中的门道。师傅上山收药材,一失脚,摔下山崖眼看着送了性命。
杨秀武就自己干起药材生意来。为人实在,仗义,从小也是贫苦出身,知道采药人的辛苦,进货给钱从不拖延。生意做了起来。经人介绍,把药材卖到了北京城,慢慢地给几座“堂”都供起了货,在城外的小井村开起了药材作坊,山西运过来的药材,在作坊里挑选、加工,再按要求供给各家药铺。
没三五年就在教子胡同僻静处,花一百八十两银子买下个小院,安稳下来。一个人忙里忙外,三十二岁,也未娶妻。有个小药铺的穆掌柜说自己还有个老姑娘,已经二十五了,还没婆家,只是长得孱弱,不知道你在不在意?杨秀武问怎么个弱法,老头说就是身子弱,怕风怕寒,也没大毛病。杨秀武就说,可否一见?老头想了想说那就明日去我家吃酒。
杨秀武去穆老头家吃酒,吃到一半,一个姑娘端着菜过来,是个美女就多看了两眼,见眉目清秀,神色恬静,步态轻盈,只是脸色有些惨白,发色暗淡,也没看出什么别的来。姑娘也看了杨秀武一眼,羞涩地连忙低头转身回去了。老头笑说,刚才这姑娘就是我女儿穆芳枝。杨秀武见惯了粗手大脚的婆娘,哪见过这般如画中仕女的婀娜,心想坐惯深宅的小姐都是如此吧,就连连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
婚事办的热闹,晚上入了洞房,穆芳枝却穿着衣服双手抱肩面壁,埋头死活不让他碰自己一下,杨秀武是个老实人,心想大姑娘过门难免羞涩,慢慢就好了。半夜穆芳枝经常惊醒,要不就哼哼唧唧胡言乱语。杨秀武无奈跟朋友说起此事,有人就说可能身上有邪气,要不去白云观请个道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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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武还真去了,请了道符贴在床楣,不知是这黄符真的有用,还是怎的,穆芳枝真就渐渐好了起来,虽然晚上偶尔还是会胡言乱语,但脸色也变得红润了一些,只是不爱说话。偶尔也能让杨秀武碰自己,可一碰就说身上疼。二人只能草草了之。
杨秀武经常去太行山里收药,一去就是个把月,每次回来都给穆芳枝带些木偶,彩石,翎毛这些小玩意逗她开心,她看到也会笑,只是把玩不了几天就扔在一边,总是闷闷不乐。
穆芳枝读过几年私塾,过了门,什么也不管,天天就捧着一本《牡丹亭》偎在窗边的香妃榻上看,看了书,再去园子里看《红娘》,一说话就是崔莺莺和张生。又迷上隔壁婶子给的《楞严经》,每日睡前必要读上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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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夫人为人好行善,从不难为下人,遇到有要饭的上门,也是从来不哄人家,叫到院子里来,让丫鬟去厨房给拿些吃食,还会问家在哪里,有几口人,受了多大的灾害,听得感动,就会掏几个大子给要饭的。
杨秀武没什么学问,但和药行的人接触多了,听得见的也不少,心想那《牡丹亭》不是讲风月的吗?一个小媳妇天天看一本黄书,看了书不过瘾,还要去戏园子里看人家当面打情骂俏!可是晚上却总躲躲闪闪,这叫什么事,再一想,看就看去,只要不给我整出个张生来就行。但心里也知道,穆芳枝是个乐善之人。
一晃三年过去,穆大小姐才给杨秀武生了个闺女取名慧儿,那肚子就再也没了动静,杨掌柜的爹妈死得早,就两个妹妹,也都嫁在山西,自己孤身一人在北京闯荡,没有后人怎么得了,不但自己老了没人孝敬,死了没人祭奠,要成孤魂野鬼,这辈子奔的这些家产也得落在别人手里不是。
请了名医来切脉,开方子,开的也都是欢乐方子——听起来头头是道,让人欢天喜地,服下去,啥也不管!
慧儿长到两三岁,已是裹脚的年龄,可穆芳枝看不得孩子哭,总是偷偷解下,杨秀武说这怎行,长大了一双大脚片子,哪个愿娶?穆芳枝不理,再问就说,没人娶,也不能受这罪,大不了我就养她一辈子。杨秀武拗不过,也就不再勉强。
慧儿长到八岁时,有朋友介绍说新开的广仁堂里坐堂的薛泽有一手,会切太素脉,不妨请来试试,只是不太好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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