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來自彰化的訃聞那天，台北卻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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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依維卡的工作室內的粘聿昕垂眸看著寫滿家族成員，族繁不及備載的訃聞，臉上卻並未閃過憂傷的神色。
「Red，怎麼了？」
粘聿昕轉頭，臉上的表情依維卡無法分辨那是傷心還是平靜，「阿祖做仙了。」
「誰是阿祖？做仙又是什麼意思？」
「我爸的阿嬤，妳可以理解成爸爸的奶奶，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她過世了。」
依維卡放下手中的畫筆，「我很想說我很遺憾，但我怎麼覺得妳沒有為那位阿祖感到難過？」
粘聿昕嘆口氣，「我雖然出生在彰化，但在我小時候爸媽就搬來台北了，也不常和那位阿祖與其他親戚見面，頂多和堂弟有接觸，一年一次就已經算多了，對那裡也沒有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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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很好奇妳的老家長什麼樣。」依維卡走上前，環抱住她的腰，往脖頸間親了口，「能讓我看看嗎？」
粘聿昕將訃聞交給她，依維卡看了看，揚起一邊眉毛，「很好，我想我需要翻譯官。」
「總之，這是傳統的訃聞，上面寫著阿祖的過世日期和時間，以及喪禮的舉行地點等等。」
「需要我陪妳嗎？」
粘聿昕忖度，點點頭，依維卡高興地歡呼了聲，「我想順便帶妳認識我爸，但我要提醒妳，我們回去是辦喪事，不是去玩的。」
「知道啦。」她邊說邊走回未完成的畫作前，拿起沾有顏料的畫筆在指尖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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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粘聿昕從小聽父親講述過的家族史中，高齡一百零五歲的阿祖是位在日據時期便打出知名度的台灣畫家。最擅長的畫作是膠彩畫，作品曾入選由台灣總督府美術展覽會主辦的第一屆府展，畫作多半描繪當時的台灣女性之美與鄉土風情。但由於府展舉辦的期間正恰逢中日戰爭與太平洋戰爭，因此當年阿祖的畫作以戰火為元素，描繪戰爭下的女性，因此入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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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這是身為畫家的阿祖作畫時從來未曾變過的主題。粘聿昕有些後悔為何當初並未趁著機會詢問阿祖有關畫作的事，直到她罹患失智症，直到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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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長於如此獨特的家族，卻不曾好好了解自己家族的歷史與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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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近年疫情肆虐，粘聿昕打算於阿祖出殯那天再前往位於彰化福興鄉的廈粘村。當熬夜的兩人風塵僕僕地來到搭建好的葬禮會場時，天仍黑暗，昏昏欲睡的依維卡瞥了眼手機螢幕上的時鐘，顯示是上午五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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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去和我爸還有親戚處理些事情，妳在車上等我，想睡的話就休息一下沒關係。」她脫下身上的外套，「這個給妳蓋著。」
「我是不是聽到了雞在叫？」依維卡半睜著眼，指了指車窗外那不斷傳來公雞的叫聲，見粘聿昕毫無笑意，她自討沒趣地笑了笑，「好啦，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有我在。」
「我知道。」她親吻了下她的臉頰，用外套將她裹地嚴實，「我走了。」
「愛妳。」依維卡喊道，撇過頭去，看向清晨的天空，幾隻鳥劃破黑暗，天空在時間的陪伴下逐漸轉為明亮，被蠻荒野草與被叫不出名字的藤蔓植物覆蓋的傳統式閩南式建築矗立於停車場兩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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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敵睡魔的呼喚，沉沉睡去，中間似乎聽到有人以她不熟悉的語言說著話，以及他人附和的聲音，甚至似乎看見有人燒著金色的紙。她聽過母親與家人通話時講過這類語言，自己卻從來不了解這些，她只知道國語和最熟悉的英文，以及和朋友學習的少許法語和日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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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她不熟悉來自台灣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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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約早上六點，依維卡被粘聿昕叫醒，「我們要去我堂弟家。」她邊說，發動引擎，「葬禮九點十分開始，我剛才和堂弟說好，先去他家休息，順便整理阿祖的遺物，他說阿祖留了些畫，他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它們，留給我處理。」
「Red，葬禮結束後，妳就要走了嗎？」
「對，處理完事情就走。」車子駛離會場，開上伴隨翠綠田野的馬路。
「妳之前和我說要帶我去看半邊井，還有那條可以摸到女生奶子的巷子。」
「不是現在，依維。還有，那叫摸乳巷，妳剛才講的很不禮貌。」
「抱歉啦。」她吐了吐舌，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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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沒多久，車子轉彎駛進外觀呈現閩南式建築的院子，經過偌大的倉庫，停在住家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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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妳堂弟家？」依維卡看了看外頭的鐵窗與紅磚，「挺不錯的嘛。」
將車子熄火後，粘聿昕解開安全帶，「等等我介紹我爸和其他人給妳認識，但要記住，要有禮貌。」
依維卡點頭，「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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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打開車門下車，只見一名年輕男子打開了門，「聿昕，妳來啦！」看見聿昕身旁的陌生人，他愣了愣，「這位是？」
「雲恩，這是依維——」
「叫我蕭沁就好了，我是她的女朋友，陪她一起來這裡。」依維卡插嘴，「你就是聿昕的堂弟對吧？不要看到我就被嚇跑，我是混血兒。」
粘雲恩笑了笑，「不會的，我叫粘雲恩，叫我阿雲就好。」他的目光轉向粘聿昕，「阿祖的畫和其他東西都在她房間，吃完早餐再帶妳去看，如果妳要等葬禮結束也可以。」
「吃完早餐就去吧。」粘聿昕道，表弟帶著兩人進入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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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內乾淨整潔，雖然外觀呈現古早的閩南式建築，但內部現代設備一樣都不缺，沙發椅前的茶几上擺滿了中式早餐與飲料。
粘雲恩道：「三妗婆特地為了大家去買了早餐，不要客氣儘管吃吧，等等要到一點以後才能吃東西。」
「那我不客氣了。」依維卡一屁股坐到了黑皮革沙發椅上，打開塑膠袋拿起一塊餅，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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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昕！妳來了喔！阿伊係蝦米人？」出來迎接的三妗婆與四妗婆看見坐在沙發椅上的依維卡，「阿昕，安怎會有阿啄仔？」
「這個嗎……」粘聿昕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
「妗婆，伊係蕭沁，是阿昕的朋友，伴伊來啦。」粘雲恩替她回答。
「喔。」三妗婆看了看依維卡。似乎感受到人的視線，依維卡抬頭看向她，揮了揮手，「妳好？」她用她僅知的基礎與粘聿昕的親戚打招呼。
「唉呦，伊會講台語欸！」只見四妗婆像是發現新大陸般地在她身旁坐了下來，「阿妳是安怎認捌阿昕的？」
依維卡向粘聿昕投以求救的眼神，她卻聳聳肩，眼睜睜看著女友被三妗婆與四妗婆的各種問題淹沒。「阿雲，可以先帶我去阿祖的房間看看嗎？」
粘雲恩點頭，帶她走入較為裡面的房間，打開房門，「妳自己慢慢看，有問題再叫我。」
她向他道謝，隨即一頭栽進畫作與雜物堆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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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屬於阿祖的回憶中翻翻找找，除了阿祖留下的好幾幅畫作外，她疑似找到了阿祖留下的紀錄本，那是一本褐色小冊子，紙張早已泛黃，上頭寫著她看不懂的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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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十八年……」她喃喃自語，記得大學時讀台灣藝術史時提到，府展舉辦了六屆，自西元一九三八至一九四三。昭和十八年，受戰火所苦的一九四三年，是阿祖的畫作獲選府展的那年，也是府展最後一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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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腦中計算，阿祖生於一九一七年，昭和十八年時，她二十六歲。府展入選後，阿祖持續創作，這本小冊子上記錄的畫作名稱越來越多，她大概數了一下，扣掉已知收藏於私人收藏家與美術館的二十幾幅，一共有六十三幅。她邊看著畫布後方的畫名與年分清點，邊翻閱著阿祖留下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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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昭和十九，有〈花と女〉、〈女性ピアノ教師〉。昭和二十三：〈夏の夜〉……昭和二十七，〈鹿を探す〉……？」她停下，重新比對整理出來的畫，「少了一幅。」
她闔上冊子，準備走去客廳尋找堂弟，卻剛好碰上堂弟的母親，「聿昕，妳已經在整理阿祖的畫了啊？」
「阿姨，阿祖留下來的畫你們通常會放在哪裡？」
「放在倉庫，怎麼了？」
「阿祖的畫少了一幅。」著急如螞蟻般爬上粘聿昕的臉，「我翻到紀錄畫作用的小冊子，阿祖房裡的畫少了一幅。」
「那我就不知道了耶。」阿姨聳肩，「現在還有一些時間，妳可以再去倉庫找找看，或是三叔公的家，那邊可能也收藏著幾幅吧。」
「好，謝謝。」粘聿昕道，帶著小冊子走向門口。
阿姨想起了什麼，連忙叫住她，「妳爸已經到了，他人在樓上，要去和他打招呼嗎？」
「等等吧，我現在在忙。」粘聿昕邊喊，邊快步往客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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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吃完早餐的依維卡看著著急的女友如風一般衝至門口，「發生什麼事嗎？」
「依維，陪我去找阿祖的畫。」粘聿昕說道，無視兩位金婆與其他親戚困惑的眼神，打開門，「房裡的畫收集的不完整，我需要找到那幅不見的畫。」
「我和妳們一起去。」粘雲恩自告奮勇加入尋畫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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