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您說的沒錯,」站在舖上紅布圓桌後的堂倌不斷點頭,似乎在模仿櫃臺旁髹上金漆,不停招手的電動招財貓,「當時灶上也很納悶,為什麼懲教所沒事會點這個。」
「好久沒聽到『灶上』這個詞了,」我的搭檔抽出一張紙鈔,遞給堂倌,「辛苦了。」
堂倌伸出指尖,剛碰到鈔票連忙縮了回去,「先生,不用那麼多。」
「多出來的算壓驚費吧,畢竟今天遇到這種事。」王萬里說,「而且待會我們還有個朋友要來。」
「謝謝。」
我們兩人望向有點斑駁的紅漆雕花窗,窗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但是鑲上燈泡跟霓虹燈管,寫著南北貨、時令美食、各色時鮮、豐儉由人等廣告詞的店招映出各色光華,照亮了整條街跟穿梭其間,欣賞櫥窗和挑選商品的路人。
王萬里跟我離開懲教所後打了電話回報社,問在梅爾文之前,租用『綠色森林』的人是誰。
半個鐘頭後車上的無線電響了起來,主編尤金用慢騰騰的學者腔調在無線電中說,報社裡有個知道前任租客的同事,不過他現在正在國外採訪,晚上才能回到紐約。我們請主編轉告對方,晚上在這間不久前易千帆指名的餐館見面。
晚餐時間剛剛過去,餐館只剩下幾個成天泡在裡面看報紙的常客,大都是住在華埠數十年的退休老人,用枯瘦的手端起桌上的茶盞慢慢地呷飲,一杯茶可以磨上一整天,望著他們的身影,時間彷彿也慢了下來。
為四周空氣重新捲起發條的,是窗外一抹紅色的影子。
「他來了。」王萬里起身望向入口。
「你確定?」我順著他的目光朝入口一瞥。
「要是一般人沒事在曼哈頓背著那麼大的高山登山背包到處跑,沒多久就會虛脫的。」
一個身高將近兩米的大漢,背著比他高一個頭的登山背包,低著頭大跨步走進餐館。他四處張望,看見我們後走上前來。
「什麼事找我那麼急?」他解下背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剛從巴基斯坦坐飛機回來,正準備回去補眠。」
「巴基斯坦...是K2嗎?」我倒了杯茶,跟菜單一起推給他,「吃點什麼,康尼留斯?」
嚴格來說,康尼留斯.拉姆齊並不是萬里跟我的同事。
他是登山家跟自由撰稿人,報社有時會聘請他前往我們這種四體不勤的記者爬不上去的高山,貼身採訪準備登頂的登山隊,或是搜集像山難、高山垃圾、地球暖化之類的新聞。
長年在比海平面更接近太陽、空氣更稀薄的地方工作,讓他的皮膚曬成油紙般的深棕色,一頭棕色的亂髮跟同色的鬈曲大鬍子遮住了臉的大部分,只留下中間一小塊,露出像蒜頭的大鼻子跟黝黑的眼瞳,加上長年攀爬岩壁鍛鍊出來的粗厚關節跟肌肉。
我還記得小時候在漫畫周刊跟週末影集裡看過身上披著獸皮,跟獅子、老虎、巫師格鬥的野蠻人,如果把他的冰斧跟紅色羽絨衣換成石質戰斧和獸皮,就可以在那些作品裡擔任男主角了。
他老兄幾乎點了菜單上所有的菜,然後在接下來的三十分鐘裡,從堂倌手上接過餐盤,嗑光上面的東西,然後把盤子放回桌上。
「你這次到底跟哪一支登山隊啊。」如果不是在館子裡,搞不好連桌上的空盤、桌子外帶送菜上來那個有點胖的堂倌,都會被他嗑到肚子裡,我想,「他們伙食真的那麼差?」
「英國,」他拿起盤子,熟練地用筷子讓一隻隻肥胖的餃子滑進嘴裡,讓人想到牧羊人拿著手杖,把綿羊趕進羊圈,「他們今年想挑戰無氧攀登,但是失敗了。幸好沒人出事。」
「那就好。」
「謝謝,我吃飽了。」他把筷子放在桌上,坐直身子,「你們問的那個人,叫安德魯.馬洛。」
「聖母峰的看守者?」王萬里說。
「你認識他?」
「現在恐怕大部分的紐約人都認識他,」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安德魯.馬洛現在正在紐約,做再度攀登聖母峰前的宣傳活動。每天報紙跟電視都有他的報導。」
「他老兄攀登聖母峰多到連哪個祈禱石堆是哪個登山隊建的,那個罹難者沒運下山的遺體在哪裡都清清楚楚。」我說:「攀登聖母峰對他而言,恐怕跟我們每天開車到報社上下班差不多。」
「甚至只要他人在基地營,哪天天氣好不好,能不能攻頂,其他登山隊都會聽他的判斷。」康尼留斯咳了一聲,「五年前他前往巴基斯坦攀登K2前,因為參加贊助商安排的活動,在『綠色森林』住了一個禮拜。」
「那麼久?」
「當時的贊助商幫他在紐約市安排了一系列活動,像是演講、簽書會、指導中學的攀岩社團、幫登山用品廠商和環保團體拍攝廣告之類的,」康尼留斯說:「畢竟馬洛是出名的登山家,而且他們出了不少錢,當然希望在他出發前,先把一部分的成本撈回來。」
「才怪,恐怕贊助商擔心他一去不歸才是真的。」我挾了只蝦餃。
「或許吧,哈!」康尼留斯爆出一聲大笑,「不過有件事很奇怪。」
「什麼事?」
「贊助商其實租用了『綠色森林』兩個禮拜,但是馬洛等了一個禮拜才住進去。而且 - 」
「而且什麼?」
「你們聽好了,這件事是跟一個朋友喝酒時,他無意間告訴我的,」康尼留斯壓低了嗓子,「據說馬洛退房離開時,贊助商付了超過租金好幾倍的金額給『綠色森林』,雙方還簽了保密協定,不准把金額跟付款的原因洩漏給其他人。」
「那位朋友知道是什麼原因嗎?」王萬里問。
康尼留斯搖頭。「後來他好像忘了講過這件事,我試著跟飯店跟贊助商可以接觸到的人側面打聽,對方大部分都回答不知情,看來不是這個秘密只有高層知道,就是這個保密協定的罰則很嚴厲。」
「你這次回紐約,應該會待好一陣子吧。」
「恐怕是,」康尼留斯伸了個懶腰,「英國登山隊希望我把照片整理好寄給他們,尤金留了未來一個月的版面要我寫特稿,加上準備下一次出門的題材、資金跟裝備,至少一個月跑不掉。」
「可以麻煩你一件事嗎?」王萬里說:「如果有空的話,幫我們蒐集一下五年前馬洛攀登K2的相關報導、如果馬洛有登山日記或著作的話更好,然後看看有什麼不對勁的。」
「不對勁的?」
「就是在你這種專家看來,有哪些不正常的地方。」我說:「像是路線、行程、裝備、甚至同行的人有哪些跟一般爬K2的登山隊不同。」
「你們跑的是刑案新聞,沒錯吧?」康尼留斯坐直,「難不成馬洛 - 」
「你想太多了,」王萬里說:「不過往好處想,如果運氣好,你下一次特稿的題材,說不定已經有了。」
「是嗎?」
我放在桌上的手持無線電響了起來,「士圖?我是亞克,聽到我講話嗎?」
我拿起話機,按下通話鍵,「我是士圖。」
「我們調查了郵局的收發記錄,」齊亞克頓了頓,「猜猜看那個寄給法官的包裹是打哪裡寄的?」
「是『綠色森林』嗎?」我身旁的王萬里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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