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 黑正 創作挑戰 樂器
蔡太一开始做家政就是在林生屋企，那是一個剛剛入夥的屋苑，坐落在開窗就可以聽到海浪聲的優質地段，附近住的都是富豪名人，每日香車出入。林生家中陳設十分樸素，將所有的房間打通，千幾尺的豪宅只留睡房和客廳各一間，開放式厨房的中島，像一個雪白的冰山，孤零零地漂在空蕩蕩的藍色海洋上，浪花上拖著一把深楓葉紅的大提琴。這份工作真的很簡單，拖地，換床單，清洗衣服，晾曬，收衫，準備午飯和晚飯，林生沒有特別的吩咐，只有兩個堅決不可以，碰那把大提琴和開書桌的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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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生一直深居簡出，也沒有特別的訪客，只是天氣好的時候，家裏會有一位斯文的年輕小姐，是來教林生大提琴。蔡太唔識音樂，不過她覺得林生拉的一點都不好聽，像是動物莊園裏面的那匹老馬發現自己被皮革店運走的時候發出的最後悲鳴。對於林生這自殺式的行爲，蔡太一直都不理解，也不會多問，她向來是最能忍受好奇的貓，偶爾也會悄悄留意那位小姐，她總是著一襲大地色的長裙，不做濃妝艷抹，眼眉之間很是溫柔賢淑，應該是林生很好的佳偶，不過兩人從來沒有半點曖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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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來追我呀⋯⋯哈哈哈，你好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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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喜歡我拉的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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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啊⋯⋯」林生坐起來的時候知道自己做夢了，他覺得口很乾，想去喝點水，走出睡房，就看到大提琴放在那裡，這是他裝修的時候設計的，整個客廳只有她的琴，別無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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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之間，蔡太已經做了三個月了，卻沒和林生説過半句話，家裏一直都是靜悄悄的。有一日，她在門口聼到了大提琴的琴音，不會是斯文小姐拉的，現在才十點半，而且這樂聲少少生澀的，很空曠，像是馬媽媽帶著幾匹小馬駒奔馳在廣闊的草原上，一時遇到山坡，一時遇到河流，一時遇到樹林，最可怕的是遇到獵食動物，來撕咬，來搏鬥，最後拼勁全力也沒能保護其中最弱小的那一匹，媽媽很痛心，也只能帶著剩下的孩子們繼續向前，眼前的綠洲讓它們暫時忘記了之前失去幼仔失去手足的痛苦，在短暫的休息裡，大家獲得了難得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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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太一直站在門口聽，等到樂曲停止的時候，林生才發現家裡還有一個人，彈了起身，把弦弓放放在凳子上，就匆匆進了睡房。平時這提琴都是妥善的收在琴盒裡面的，蔡太也是第一次有機會走進看個究竟，那架琴靜靜的站在那裡，像是一個身材姣好的古典美人，兩條黑色腰帶環在腰間，棕色的琴面發出柔和的光澤。身後的門，突然碰的一聲關上了，原來是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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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忘記把琴裝回去了，不用理我，你忙你的。」林生把琴和弓小心翼翼的裝回去盒裡面，輕輕的放回牆角，旋即想回房間，「對了，節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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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林生。」蔡太也回了一個尷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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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後，兩個人見面也會點點頭，再沒有更多交流，偌大間屋，依然只有兩個人出入，林生和斯文小姐上課的時候依然會有屠宰牲口的淒慘叫聲。這日子似乎會一直這樣過下去，如果潘朵拉的盒子沒有被打開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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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蔡太忙完了客廳和廚房，會來睡房清潔，床，衣櫃，書桌，再簡單不過。手拿一塊抹布沿著那原有的木紋向前擦，不一會兒就抹完了。不過，那深鎖的櫃桶今日卻只關了一半，裡面是密密麻麻的相片簿，整整齊齊的，一沓沓，裡面都是林生和一個小女孩的合影，有一些是那個小女孩自己的，玩木馬的，吃雪糕的，坐旋轉木馬的，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裡面亮著林生的倒影。這難道是林生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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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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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櫃桶不是我開的，我是不小心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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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立刻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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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太不敢遲疑，轉過身就想離開林家，卻剛剛好遇到來上課的斯文小姐，貓再是不好奇的，也想問問那個小女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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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識林生的女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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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你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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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剛看到了照片，從小時候一路到中學的年紀，然後就沒有了。」這是兩個人第一次的對話，就問的這麼深入，蔡太本以為她不會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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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以前的學生，上一年的地鐵事故裡面去世了，被飛出來的門夾住了，欸。」斯文小姐說不下去了，蔡太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兩個人坐在廚房，剛剛沖給林生的日本綠茶還在裊裊升起一片片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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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兒子也是上一年死的，死的不明不白，商場說他是自己跳下去的，可是我的樂仔是不會自己去跳樓的。」蔡太的聲音像是榨乾的蔗，澀到沒有一點水分。「我一個人養大他，今年應該就要出來做野了，突然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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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文小姐也沈默了，她還年輕，還沒有孩子，可是她知道失去最得意門生的那種虛空，那個準備去慕尼黑參加比賽的孩子，再也沒能和她在機場見面，像是唯一的北極星從天空墜落，整個宇宙再不會有一個永恆的位置來辨別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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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共同又各自的悲傷著自己的失去，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去安慰兩個女人，而兩個女人也不需要。門在這無盡的寂靜中又響了，林生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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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堂，我們改期吧，不好意思，堂費我會照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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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生，你好好保重，我下週一再來。」斯文小姐鄭重的退出了房門，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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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太也想借病提前告辭，她還沒說出口，林生就打斷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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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沒有找過律師？你兒子的事，我在裡面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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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太搖搖頭，律師費用那麼高，她一個做清潔的女工，如何負擔得起，差佬只是和她說看過錄影了，沒有任何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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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幫你打官司，你不用擔心費用，我不收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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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太愣在當下，她從來不知道原來林生曾經是律政司出名的大狀，專門負責刑事案件。這無疑是最大的幫助了。因為要準備案件，林生家裡突然多了好多人，助手，私人偵探，進進出出，斯文小姐有的時候也來坐坐，忙忙碌碌，半年後就開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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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上了一套黑色合身西裝的林大狀，不再是那個拉著悲傷大提琴的失意中年，變了一個樣，在庭上威風凜凜，壓得商場負責人氣都透不過來，頭垂的低到證人席下面，對面的辯護律師也失了氣勢，慌了陣腳。一來一回，開了四次庭，蔡太也上了一次證人席，樂仔的幾個好同學也來旁聽，給蔡太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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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審判日，林大狀踏出自己那輛淺藍的Tesla，望著那高高的法院大樓，那一天他準備上庭，女兒說自己去機場，不用爸爸送，之後爸爸再也沒有機會送她，再也沒有聽她拉最愛的艾爾加第四樂章，他為了名利失去了他的一切。這幾個月的奔波，同事一起戰鬥的辛勞，了解那個幾乎是同時間去世的大男孩，讓那個一直暫停的沙漏又開始運作了，讓血液又有了流動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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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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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宣判，林大狀自己回了家，見到了女兒的琴，他拿起弓，再一次拉起學了許久的艾爾加第四樂章，像是女兒回來了，陪著他一起彈奏，手肘的舞動流暢了，那美麗的旋律第一次舒展開來，手指的跳躍連續了，那輕快的節奏第一次展現出來。雖然只有他一個在那裡，卻好像是兩個人在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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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淚第一次流了出來。2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mzpg75BG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