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溫琳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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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亮藝術品與懸掛於牆面畫作的展燈，人們的交頭接耳，白牆與磁磚地板，柔和的光影隨著展間與人們走動的身影跳躍，她一身削肩黑色洋裝，以玫瑰木色口紅與白色花瓣吊墜耳環做搭配，卻仍顯得格格不入，宛如一隻烏鴉置身於展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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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記得那天是被持續敲打窗戶的雨聲吵醒的，伴隨電話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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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起手機充電線，仍有些模糊的視線只看見螢幕上顯示的不明來電，她讓電話響了幾秒才按下通話。「喂？」
「喂，請問是許溫琳小姐嗎？」
「我是。」
「太好了！總算聯絡到妳了。」
聽見女人的雀躍，她皺了下眉，「請問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是Hope藝廊經理張茗雅，近期正在籌備藝術家王靜芳的紀念展，想請問您願不願意參與十五日的開幕式致詞，並準備一張畫像作為我們藝廊的紀念收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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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溫琳愣了幾秒，她確實把畫畫當成興趣，在IG上放置作品，但她始終認為與真正的藝術沾不上邊。「張經理，是您太抬舉我了，我沒有這能力。」
「但我記得，江懷宋老師曾對您的作品讚譽有加。」張茗雅並未放棄，「就當作是為了您的母親，如何？」
許溫琳閉上眼，深呼吸一口氣，這是在逼她還這份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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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留下了電子信箱讓藝廊經理寄送電子邀請函與其他相關資訊，掛斷電話的下一秒她立即點開江叔的聊天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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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溫琳：你現在跟Hope藝廊經理還有聯絡？
江懷宋：張經理是我的朋友，也是她負責銷售我的作品，怎麼？她聯絡妳了？
許溫琳：她問我要不要擔任媽媽的紀念展嘉賓，還要我畫一幅畫。
江懷宋：那很好啊！趁機表現一下嘛！
許溫琳：但我覺得這沒有必要。
江懷宋：藝廊那邊要辦什麼樣的展覽，我們也無權干涉不是嗎？就當作是去幫忙吧。
許溫琳：那你會去開幕酒會嗎？
江懷宋：會啊，開幕式當天我會以協辦人出席，到時候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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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溫琳將手機放到一旁，她清楚江叔從不協助他人辦展，這次想必是受到請託不得不與藝廊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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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叔是位小有名氣的藝術家，是母親在藝術界結識的朋友，從小看著她長大，國中時父親找他來為想學畫畫的許溫琳上課，持續到高中才正式結束。對她而言，江叔如第二位父親般的存在，若不是他，她不會以新銳藝術家兼嘉賓的身份站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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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來杯香檳嗎？」服務生的詢問讓許溫琳回過神來，她勾起唇角，伸手拿起放在托盤上的香檳，氣泡在淡金色液體裡不斷冒出、上升，如開幕酒會現場中不斷流竄的流言蜚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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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你有沒有看到剛才跟經理聊天的那位小姐？長得很好看耶。」
「你可別亂說些有的沒的，那是王靜芳的女兒。」
「女兒？你是說——」
「對，那邊那幾幅畫裡面的主角。我聽別人說經理費了一番工夫才成功邀請到她，要不是有江藝術家幫忙，恐怕根本找不到人。」
「啊？發生什麼事了？」
「哎呀，當事人在場就別提了，之後再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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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對話的許溫琳勾起唇，拿起香檳啜飲，讓嗆人的氣泡衝進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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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父親跟她說過，他是在母親的個人畫展上認識她，兩人相遇，相愛，最終步入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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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已忘記父親是在什麼時候走向那條黑暗，成為地方幫派的高層，常常為了躲避警方的追捕一連失蹤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月。她不記得年紀小的時候發生過什麼，只記得自己搬了好多次家，如到處飄盪的蒲公英，找不到一處落地生根的地方，始終不變的是母親工作室裡特殊的顏料氣味，她把那裡當成真正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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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溫琳六歲時，母親獨自一人去山上取材，返家途中天雨路滑，車子不幸墜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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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過世後，她眼中的父親變得不太一樣，對畫作越來越癡迷，特別是母親生前的那些作品，他一件件的將賣出去的作品買回來，原本的工作室很快變成了倉庫，那裡再也沒有她熟悉的顏料氣味，只剩灰塵與母親的靈魂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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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歲那年父親再度失聯，鄰居發現她家裡的狀況後主動通知社會局安置，她就此來到育幼院生活直到成年，因此遇見了葉影，一路跌撞地長大，蒐藏記憶的人卻始終無法迎來看見畫展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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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前往她的高中畢業典禮時被其他幫派盯上，子彈射穿腦袋，就此命喪黃泉。她靠著江叔與繪畫才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心臟彷彿被切割成兩塊，一部份埋怨著父親，但另一部份又相信父親是逼不得已，他已經盡他所能，即使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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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進入育幼院生活五天後，父親終於出現在育幼院的會客室裡，他牽起她的手帶著她來到海邊散步，波光粼粼的海與空氣中飄散鹹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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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永遠記得那天父親說出口的道歉，但卻記不得父親臉上的表情，只聽出他語氣中隱藏的愧疚。複雜的情感在胸口瘋狂生長，無法辨別那是什麼，既稱不上恨也稱不上愛，在得知父親的真實身分為警方臥底後，她所認知的世界徹底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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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讓我們歡迎王靜芳的女兒，許溫琳小姐致詞。」張茗雅穩重的嗓音透過麥克風將她的思緒拉回，許溫琳緩緩走到她身旁，笑著接過經理手裡的麥克風，視線環顧前來開幕式的相關人士，好幾張臉面對著她，她卻一雙眼睛都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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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好，很榮幸能夠來到這裡，相信我那在天上的父母都看到了。感謝策展人與Hope藝廊，讓我母親的作品能完整地，重新出現在世人的眼中，而不只是一張照片複印在美術課本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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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記得高中時的課堂上，美術老師向大家展示母親的作品照片時所感受到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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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母親仍活在這世上，真的會為她感到驕傲嗎？她會知道自己正站在這裡，向人訴說那些母親從未訴說的私人生活嗎？她會知道活在這世界上的女兒想要愛她，卻辦不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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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呼吸一口氣，繼續道：「……我的母親始終很保護我，給我足夠的愛去成長，變成現在的模樣，我不敢說我能讓她感到驕傲，但我希望藉由這次的展覽，以及我準備的禮物，讓母親的在天之靈能夠安心。」她緩緩走向在開幕式之前由工作人員協助掛到展間牆壁上，用一塊白布遮蓋的畫作，經過好幾個夜晚淬鍊打磨出的作品即將揭開面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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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掀開布幕，那張正方形的裱框畫布展現在眾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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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位留著褐色短髮的母親，目光溫柔地注視懷裡的小女孩，沒有多餘的背景裝飾或擺設，簡單的構圖卻讓人感受到偉大的愛，如光一般照亮所有人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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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掌聲中，許溫琳朝眾人鞠躬，離開眾人目光返回展間的角落，開幕式結束後迎來開幕酒會，她再度化身為那隻黑色的鳥，但這次多了意想不到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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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我是池中藝術網記者，想向您請教一些關於您母親的問題可以嗎？」
「您好，我是皇家藝術拍賣公司總監，這是我的名片。」
「您好，剛才看了您的作品，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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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圈裡的商人、記者與藝術家宛如一隻隻嗅覺靈敏的狗，如圍著一塊新鮮肥美的肉，任誰都想要分到一點，卻誰也沒有得到。她在人群中發現江叔的身影，好不容易找了藉口脫身，來到他面前的時候不免流露出幾分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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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讓他們知道妳累了。」江叔好意提醒，用盛滿香檳的酒杯指了指展間裡的人群，「這裡的人能夠站在這裡都是有一定的八卦嗅覺，別讓他們抓到妳的把柄。」
「他們就是這樣判斷一個人的？」
「不只人，還有未來的藝術發展。」江叔啜飲了一口香檳，「我都不知道妳轉換風格了，跟妳以前的作品差別好大，差點認不出來。」
許溫琳輕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冷哼，「應付而已。」
他用手肘頂了頂她的手臂，「小心一點，說話要婉轉，懂嗎？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4JK8datGt
